睡在窗台的旧时光,该怎样为你画一幅素描像?——题记

  我的素描课,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

  自小我就喜欢用画笔随意涂抹,没想到率先将爸妈的希望涂得天花乱坠,直以为这孩子肯定是块当画家的料儿。为了把我推向绘画的金光大道,爸爸每年的寒、暑假都带着我东奔西走,送我进少年宫,群艺馆,和文化宫开办的各种各样的美术班。

  自从九岁那年开始,我就背着大大的画夹上路了,正规地开始学习素描和色彩课程,每周大概三四节课。我都是自己去,路程不算很近,快下课时爸爸去接我。

  大院的小伙伴那时候还在疯玩呢,我却定时要去上课,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有点羡慕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上蹿下跳,但心底也有点小小的骄傲,好像得到了爸妈更多的“在乎”,背起我的新画夹时,有点与众不同的感觉,头仰得高高的,脚步迈得大大的。总之,我有另外一片广阔天地了。

  那时候,我喜欢各种亮丽的颜色,但那长长一段上素描课的日子却是一截截黑白的记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悬于岁月斑驳的墙上。

  前面是过早进入规范训练的童年,后面是姗姗来迟的、近于挥毫泼墨般恣意的青春。

  不论去以何种名目开办的美术班,第一堂、或者第一部分课程肯定都是素描。当时我在班上年龄较小,对老师讲的课程似懂非懂,可纸上的素描却不许似是而非,那些粗的、细的、深的、浅的铅笔线遮住了心中红色的太阳、绿色的草地。

  学素描,从学习削铅笔开始。几乎算是一项基本技能,这活儿我特爱干,我有信心获得削铅笔大赛的冠军。前几年我们家装修,我自告奋勇、势不可挡地为木工师傅削铅笔,但见指尖如飞,木屑缤纷,少顷几根铅笔就亭亭玉立了。可是木工只瞟了一眼就说,你一定是学画画的。我还惊奇呢,随后人家就一小瓢凉水泼过来,他说,我们木工可不这么削铅笔,要把笔头留得短短的,也不用削那么尖。我问为什么,他说怕断。

  我觉得他真懒,多削几次不就行了?干这活儿多有成就感啊。

  可惜,我的削铅笔能力和素描水平不太成正比。好啦,我承认了,绝对是反比。邻居家的二女儿在陶瓷厂上班,她经常带回来许多印在薄膜上的画片,那叫一个薄啊,绝对是吹弹可破。画面上大都是山水花鸟,才子佳人,或者红楼里的插图,我觉得这才是美术,甚至这才是美。怎么看也看不够。那时,我们的素描课尽是些石膏几何模型,之所以感到枯燥,可能是因为它们没有生命吧。有时也画雕塑,我只会望着雕像空空的眼球发半天呆,心想:拍张照片不就得了,干嘛这么费劲?想看费劲,下手也特有劲,画出来黑是黑,白是白,现在看来特别像黑白装饰画,线是线,块是块。几乎没有过度,直截了当地进入下一章节,凛然对立的样子,全是抵抗。

1679647039470810.jpg  那时候,我还延续了在学校里养成的优良传统,爱用橡皮,左擦擦,右抹抹,不一会白纸就变得脏乎乎的,再也无法收拾。这就算落下病根了,几乎从一开始我就对素描课很是发怵。

  素描课,在那时可以说得上任重而道远。

  最快乐的时候不是素描课,而是去上课的路上。

  清晨。阳光。筛满绿荫的小路。路边大片的野茉莉。院门口的蔷薇。还有探出墙外的葡萄藤。刚刚醒来的菜市场……每一个画面都单独地存放在记忆里。

  我从大院的南门出来,先要路过一大段菜市场,以前我和小伙伴早晨在这块乱转,市场里卖鱼虾的商贩刚刚进货、或亲自打鱼回来,他们有时会给我们一些小虾、小蟹,我们兴冲冲地拿回家去养。我可喜欢那种极小极小的螃蟹了,简直是上天造物的精品。记得有一次为了表示心爱之情,我把小蟹养在爸爸的大鱼缸里了,爸爸辛辛苦苦养了一个冬天的燕鱼被小蟹吃了好几条。

  走过菜市场往南一拐,就到了市里最宽广的中华路了,建工局,纺织局,市政府等都在路边。那相当于北京的长安街,相当重要。走过中华桥,走过公园就到展览馆了。这是当时的路线,想起来就像还走在路上。

  当时家家户户都有收音机,早晨和中午都会播送“每周一歌”,没有间隙地可以陪我走一路,有民歌,也有台湾校园歌曲,如谢莉斯、王结实的《小路》,张暴默的《太湖美》,成方圆的《游子吟》《白兰鸽》,朱明瑛的《大海啊,故乡》,还有《浪花里飞出欢乐的歌》,《鼓浪屿之歌》等等,再往后才有汪明荃的《万水千山总是情》等香港影视剧主题歌。一般先唱一遍,再朗诵歌词,所以一首歌听上两三天我就会唱了。

  我背着草绿色的画夹,沿着河边去上课。一路上都是花啊,随着“答滴答,答滴答,小喇叭开始广播了”绽开笑脸的深紫色牵牛花,建工局院墙外的栀子开满傻了吧唧的大白花,河边还有大片大片浅粉和艳粉的野茉莉。

  现在想来,那一条路通往天堂,包括路上经常能遇见的行人,都显得那么亲切。

  我在素描课上画的石膏球体,无论从质感还是光感都像极了体育课上投掷的铅球,直白地告诉周围的老师和同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纸上的铅球也压在十来岁的心头,沉甸甸地……这种沉甸甸地感觉直到上大学美术课时仍意犹未尽。那时素描课开始画一些灌了水的酒瓶和蜡制的水果。不是发自内心的喜爱,素描课一直不曾像酒那样让我沉醉其间,倒是像蜡做的水果,“素”然无味。

  极偶尔的,老师也弄俩苹果让我们来画。只不过那些苹果不知道哪辈子剩下的,蔫蔫的,七老八十的样子,不过可喜的是,肌理丰富,也基本上早就逃脱腐烂的可能,直抵永恒。

  老师左摆摆、右摆摆弄好了道具,衬着脏乎乎的背景布,左调调、右调调弄好了两盏灯。我看着他忙活,却不知道他为什么忙活?全跟无用功似的。老师前看看、后看看,忽然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一个箭步冲上去,又微调了一下。再向后退两步,双臂交叉,看上去极为满意。我看不出前后有什么差别,怎样都好,怎样都无所谓。

  那时候,我总占据在背景布一角的位置,这个位置谁也别跟我抢。我举着一截削得袅袅婷婷的铅笔,学着别人眯起眼睛,瞄准儿似的,目光是虚的,没有焦点。我看到的只有迷惑,当然这是书面上的语词。好啦,我盯着石膏布景,脑子里一阵阵犯迷糊。我不知道该怎样用线网住一个面,用面组成一个体,或者用体突出一个空间。

  偌大的画室,我觉得非常孤单。自己的作业,没有人能帮我完成,只能尽量地画好每一笔。

  画室的西窗外就是体育场,跑道边是一溜儿黑乎乎的白球鞋。许多孩子在练功,跑步的、压腿的,还有翻跟头的,小脸上都是晶莹的大汗珠。我真想和他们一样,咱出点体力流点汗倒不怕啥,可是这素描真让人有劲无处使。那边可能是练习艺术体操的教师,正放着流行的《追赶太阳》,轰隆隆的架子鼓,鬼子进村一样的电子乐,不断挺进的节奏。为了追赶太阳我驾上一朵红云彩,为了踏上星星我遨游太空多气派,我来邀你作伴请你放心一直随我来,来,来……快,快快,快快快……听着越来越烦躁,让人抓狂的一首歌。我不知道那边的小姑娘随着这样的节奏,能跳出花来吗?

  同学们的铅笔开始在画板上交织,沙沙地,像极了蚕吃桑叶的声音,而我却是一个抽不出丝的茧,只是不断地、不断地任对自己的失望蚕食小小的内心。

1679647061110815.jpg  素描赐予我的失败感,恒久存在。

  看着爸爸充满希望的目光,又不忍跟他说。不管是少年宫,群艺馆,还是文化宫办的美术班,他们的第一堂或第一阶段总是素描课,这些老师怎么了,他们是一个学校毕业的吗?难道他们都是同学?

  素描课,成了我无法逃离的困境,看来逃到哪里都逃不掉了,硬着头皮,画吧。

  一个多小时的素描课,中间可以歇十几分钟,喝口水、下楼围着画室转一圈,或看看别的同学的素描。看着别人的素描,心里真是羡慕啊,我怎么就画不了这么好?这种羡慕里没有丝毫嫉妒的成分,因此成色特纯,就是希望把自己变成他人,用他的眼睛,他的画笔,他的用笔方式,在他的位置画上一幅让老师眼睛眨都不眨就打上95分的素描作业。

  其实说真的,我学素描的时间应该比同学要早,虽然我不好意思说这事。诸多才华中,时间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就像爸爸在三岁时就教我下象棋,三岁不但懂得马走日,相走田,还会背诵若干棋谱,在我们的大院里享受着神童一样的目光和待遇。可是到了十几二十岁,我的技艺也一直滞留在三岁时的水平。

  学素描这么久,我仍站在门口进不去,我的同学们是怎么跨过这一步的呢?不知道。在素描课上,我可自卑呢。我很少举手主动请教老师,也极少和同学说话。谁要跟我说话,我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从同学的角度看过来想必还很傲慢呢。只是上课时不住地瞟他们的画架,学着用那样的角度,那样的手势,那样的明暗交织方式画画。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最初、也是惟一的妄图变成他人的幻想。我不想还是失败的自己,幻想着成为优秀的某个人,任谁都行,只要他足够优秀。

  课间休息,我就在画室里一遍遍转圈,找一张自以为最好的素描,狠狠地看。

  看到烂熟,看到眼睛都酸了,看到自己觉得已经完全领悟,迅速跑出去。可是再回来,尽管我装着忘记了自己的位置和角度,可是在数十个横七竖八的画架当中,我能更加迅速地辨认出自己的那一幅。

  失望啊!我怎么就忘不掉呢?为什么我下手这么狠,为什么我的暗面永远漆黑一片?没有反光,没有环境对器物的影响。要是写字,这可能是写字者值得欣慰的风格,稳固,而特定,牢牢地贴上个人的标签,只此一家出产。可是在素描课上,我绝不能这么认为。我愿意经自己的手,让自己消失。至于什么鬼风格,骗鬼去吧。

  我和我的画架保持了一段距离,彼此僵持着,彼此都不肯亲近。我的画架就那么突兀地挺立着,我还要回到那幅素描前,继续完成吗?

  应该是这样吧,不然怎样?我可以承认、也可以面对我的失败,可是该怎么面对爸妈呢?他们那么节俭,给我买画具时却又那么大方,笔和纸都要最好的。爸爸辛苦一天了,本来可以去听听戏,看看电影,可是还得每天在校门口接我。看见爸爸的目光,我什么都说不口了。于是就任他一年年把我送向不同的、更高级、拥有更多良师的美术班。

  记得有一次,一起画素描的同学带了一个特别漂亮的文具盒,海绵的,当时特别高级的那种。深蓝色的图地上画了洁白的小象,长长的鼻子顶着一个五彩缤纷的皮球。我也想要一个,又不好意思问人家是从哪儿买来的。

  爸爸骑着自行车带我满市转,我们从最远的地方开始,市里最新潮的百货就是贸易大楼了,你听,人家从名字里就透出一股子洋港劲儿。从大楼出来我们去了五灵,去了二灵,去了展览馆,可是都没有。那天很热,看得出来爸爸很累了,我仍不依不饶。爸爸和我商量,咱改天再找行吗?我说,不行,我明天就要带着去画画。

  于是,爸爸在商店外面等,我进去找,就这样我们又跑了几家,可还是没有。我觉得爸爸比我更失望。

  我快死心了,说不定人家是从外地带来的,当然这很有可能。而那时爸爸却说,没事的,咱们再找找。最后,终于在青年电影院旁的百货公司找到了,我一蹦一跳地跑出大门对爸爸说,爸,这儿有。我分明记得在大太阳底下,爸爸本来垂着的头一下子抬起来,眼睛里闪着光说,太好啦,给你钱,快去买吧……那个铅笔盒好像六七块钱,挺贵的了。我也知道这算是无理要求,但是我特别想要。这只是我诸多任性中很小的一件事情,可爸爸统统宽谅。

  初二的暑假,学校挑选了一些特长生送到少年宫培训,全天的课程,学期一个月。我想上音乐课,只是我的美术成绩在学校里一向优异,而音乐课有更优异的人选。

  这次爸爸不用帮我付学费,我觉得很轻松。爸爸更高兴,甚至骄傲,因为他的儿子是被学校看重并送去培训的。就像是取得什么重大成果似的,爸爸大清早就去商店给我买画具。我在院门口接爸爸时,看见爸爸举着一个崭新的台灯正在给邻居看,一边说:我儿子被学校推荐去培训了,我要给他买最好的台灯。

  那个画面,记忆犹新,我看见爸爸额头晶亮的汗珠儿,在记忆里,闪光……

  那时候,我十二三岁了,每天步行上下学。妈妈早上给我沏好了蜂蜜水或者绿豆汤,冰在搪瓷水盆里晾凉,然后灌进军旅水壶让我带上解暑。爸爸给我大把的零花钱,让我在路上买冰糕、买凉粉吃。姐姐经常给我买各种牌子的颜料,她刚交的男朋友也经常骑单车接我放学……那时候,我被如此全家人重视着,再不好好学习怎么能对得起他们呢?

  那年暑假,我确实暗下决心,一定要克服任何畏难心理,一定要把素描拿下,以往的60、70分作业一定要变成90分的作品。

  有一些打击是看不见的,可是能称上打击的一定会留下痕迹,比如素描课对我的打击。第一阶段没有任何悬念的还是素描课,老师一看就说我有基础,我不好意思承认,只说我第一次学,还需要多多练习。

  这次,我可能站到门里了。我忽然发现素描课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难,还是可以交谈的。有时,一幅自我感觉满意的素描作业也能带来一点得意、一点成就感,哪怕片刻就散开。

  少年宫是由展览馆的北副馆改建的,欧式建筑,虽然有了点年代,但愈发安详。大大的画室,高高的天花板,朝北一大溜配了洁白纱帘的落地长窗,能看到街边浓密的梧桐树。我们的画室就在树荫下,每天听着画笔在纸上沙沙的声音。我感觉到美好。

  少年宫离家挺远,走路大概半小时才能到。路上会路过好几个大院,还有一条河。从家门口到展览馆就有一趟公交车,但我更喜欢走路,背着画夹走在大街上,就像大院里背着红棉吉他貌似闯荡天涯状的时髦青年。

  那年夏天,电台每周一歌是李双江的《战士的第二故乡》,特别明亮的一首歌,悄悄地走进了心底,总共两段,至今我能一字不错地唱出来:

  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小,远离大陆在前哨,风大浪又高啊……自从那天上了岛,我们就把你爱心上,陡峭的悬崖汹涌的海浪,高高的山峰宽阔的海洋,啊,祖国,亲爱的祖国,你可知道战士的心愿,这儿正是我最愿意守卫的地方;云雾满山飘,海水绕海礁,人都说咱岛儿荒,从来不长一棵树,全是那石头和茅草啊……有咱战士在山上,管叫那荒岛变模样,搬走那石头修起那帐房,栽上那松树放牧着牛羊,啊,祖国,亲爱的祖国,你可知道战士的心愿,这儿就是我们的第二个故乡……

  一听,再听,感觉就像回到了那条河边的小路上。桥北的建工局家属院种了大片的栀子花,清晨,一朵朵无比天真的大白花都醒过来了,摇摇欲坠,毫无心计地花开成海。

  傍晚放学时,离着很远就能闻见异常浓烈的香气,要散尽、放空似的,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于是,天真成了勇气。

1679647167116379.jpg  美术班里都是各个学校的尖子生,水平出奇的高,我从他们身上学到好多东西,比老师教的都多。还记得有个高高的男生,他用笔特别轻,离远看他的素描就像笼着一层淡灰的烟,他只用H6的铅笔,最暗的地方也只用HB勾勒一下轮廓。那些B1或B6的铅笔对他来说好像并不存在。我特别喜欢他的素描,感觉是好极了的那种好。

  课间休息回来,他画架上的素描很醒目,我觉得这才是一个人的风格,让我心怀向往。那一阵子我自觉地只带H类的铅笔,那些B类铅笔的放在文具盒里都觉得沉重。

  我总和他离得很近,比他稍靠后一点,可以看着他用笔交织成美妙的银灰。我们从来没说过话,但是他应该知道有人在向他学习,向他的素描行注目礼。这个暑假,我的素描技能提高特别快,原来下笔特别重的积习经过这么一调整、一中和,变得明是明,暗是暗,开始变得可喜,也喜人。真的,需要向他致敬。

  少年宫美术班的隔壁就是音乐班,每天他们练习和声,练习小合唱。我经常在课间休息时凑过去,和他们一起唱《大海啊,故乡》、《妈妈留给我一首歌》、《在那银色的月光下》。最有意思的是,我参加了音乐班的考试,竟然比美术课的成绩还好。

  最有感觉的是《妈妈留给我一首歌》,好像是一首电影插曲,张瑜演的《小街》。一串遥远的啦啦啦撩开序曲,清澈的童声缓缓流淌,分了声部的同学尽职尽责,在自己发声的段落轻柔地歌唱:在我童年的时候,妈妈留给我一首歌,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啊,每当我唱起它心中充满欢乐……

  音乐老师热情相邀,来吧,来我们这儿吧。我一再摇头,不,不行,我爸是让我学唱戏的。我现在要去上素描课了。

  虽说是隔壁,从音乐班出来要绕过少年宫的后门才能进到美术班,我经常迟到。跑进了画室,同学已经进入状况了,我的画架前空空的,我看见自己的素描,静静地等着我。

  素描阶段,我的成绩优良,当画完一张比较满意的素描以后,也能在画面一角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开始自信的时候,才敢于向潇洒进发吧。到了色彩课时,我上手特别快,很快地进入。这是我学习美术以来最美的夏天。

  只是好景不常,结局更不怎么样。有几回天太热老师改到晚间给我们上课,课间休息时我在画室门口的花圃和同学玩,我们双腿并着跳上跳下。那时候可谓艺高人胆大,我玩了一会觉得不尽兴,就去跳更高的露台。这回我可不那么幸运,小腿磕在水泥边沿上,当时就流血了,同学没人看见,我也不想说。可是真疼啊,一股一股跳着疼。那时离下课还早呢,我强忍着熬到放学,看见姐姐的男朋友在街边等我,我几乎是扑过去的,让他查看我的伤势。

  他把我送到医院的外科急诊室,坐在椅子上才看见自己的左腿伤得多惨,都能看见骨头了。那次缝了十来针,也不给我打麻药啥的,只让我咬着一团破纱布。然后,姐姐的男朋友把光荣负伤的我送回家。爸爸想给我换纱布换药我也不让,好像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伤口就不觉得疼了。素描课,暂时不用上了,这对我来说几乎是大解脱。整天没事人似的,跑跑跳跳,丝毫没耽误我们几人帮的每一次组织活动。

  大夏天的,那个只能上夜班的破医生肯定没有好好给我处理伤口,还没挺到拆线就感染了,于是,这个混到能上白班的医生毅然决然地发令:拆了,重缝。爸爸一手搂着我,一手捂着我的眼睛,比上次要疼多少倍,因为要处理感染的部分。从指缝里我看见好家伙,竟然要动剪子的。我动一下,他就搂得更紧一些。

  这一耽误,一个星期出去了,美术班是上不成了,心里很懊恼。可惜啊,我最美的夏天,送给我却是一道深深的月牙形状的伤疤,两头弯弯的,是上弦月。

1679647180135489.jpg  转到寒假,爸爸问我还去美术班吗?我咬咬牙说,去,越是困难越要顶着上。再说,我穿得那么厚再也磕不着了。那年寒假,我在文化宫上课。素描课没有再为难我,毕竟为了素描咱也甘洒热血了。

  我的色彩课成绩特别好,于是开始画真的水果、画院里的树,画河边的风景,整天背着画夹、拎着铁皮小水桶去写生,浑身装备整得跟个小画家似的。水彩、水粉轮流着上,就差挥毫泼墨了。那时在大院里经常为邻居画速写,最后的作品呢,人们都说更像漫画。我振振有词,我还没学过呢,这叫预习,就像体育比赛前必须热身,怎么连这个都不懂。再说你穿得多难看啊,让我咋画啊?

  那时,我们家的邻居真是个油画家,至少我们把他当做画家。他不画人像,他画清晨的天空,画傍晚的夕阳,最多的是大院里一个个平常的场景。比如,东家的院门,西家的窗台,不知谁家晾的床单,院里的小路,楼顶的一丛青草都在他的画笔下渐渐显影。

  每当我看见他搬着画架出来,我就悄悄收起了画夹,给他让位。他自家的院子从来不扫,积满了厚厚的落叶,他出门最先听到的总是踩在落叶上咯吱咯吱的脆响。我觉得他很懒惰。只是人家在画画上可谓至情至性,勤奋极了。他每天都画,除了中午,早晨或傍晚都能看见他的身影。他其貌不扬,就像一个粗粗壮壮的搬运工人。头发一点也不长,常年穿着一件卡其色长风衣,不在我们家门口,就在去往别人家门口的路上,身上有浓重的松节油的味道。

  他不爱说话,可能画家都是这样吧。别看我们是邻居,可是从来没说过一句话。不管我的素描学习得怎样,我从小就没学会怎么跟人主动、甚至热情地说话。只有对方足够热情,我才会掂量着交换一些份额相当的回应。长大以后,努力过,也没有多大改善。

  我觉得挺遗憾,要是他能教我素描,我学得一定很快。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他指不定又要画谁家的院墙,或者谁家的褪了色的春联,这都不算新鲜,也没人围着他看了。

  他是大院里的一处风景,恒久不变。

  上了许多年的素描课,都学杂了,至今也不能说画得有多好。

  就这样,年年岁岁画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几年下来,我的画上黑的变浅了,白的变深了,多了一点灰色,多了一些层次,我捕捉到光。当光线在我的素描作业上被我捉拿在案时,心底就像铺满阳光的草地,太阳是红的,小草是绿的。

  直到大学仍在上素描课,不过只画了一小段石膏球体配方块,酒瓶配水果的组合,还有大卫、维纳斯雕像之后,我们开了更高级的人体素描课。上课前几乎是热望了,同学们纷纷猜测着会请什么样的人体模特。开课半天了,老师才带来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说专业模特太贵了,不过既然是人体画谁都一样。我们觉得很失望,他简直大大的辜负了我们。什么话,这怎么可能一样呢?

  那个老人很面熟,有同学认出他就是楼下买水果的。二十块钱可以画一天,这价格还真合适。他先是别别扭扭地半天不肯脱衣服,再就是扭扭捏捏地不肯坐到台子上。我们老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是加了五块钱了事。

  画就画吧,这毕竟是我们的第一堂人体课,说不定以后会好一些?那个老人肯定也是第一次做模特,一旦突破羞涩的防线也就无所谓了。老师给他摆好了姿势,我们开始画,可是他就跟向日葵一样,头随着太阳慢慢地转动。

  打轮廓线时还是正面,可一会就成了侧面。我轻声地提醒,请往这边看好吗?他还翻白我一下,我眼前就剩后脑勺了。还是我的同学有办事能力,他果断地上去双手扶着老人的肩膀一下就掰过来了。虽然我们都觉得不是很礼貌,可是他一转身我们都白画了。类似的情况那天下午还出现过若干次,差不多同样的程序,由不同的同学上去扮演坏人,但总也无法阻挡老人心向阳光的愿望。有道是葵花朵朵向太阳,老葵花也不例外。

  于是,我们都成了向日葵,随着老人不停地挪动画架,就像公转和自转的道理。最后老人干脆睡着了,再看我们的作业,基本上都在半梦半醒的状态,许多画错的线条,好歹组成了一幅缓慢运动中的人体素描,像现代派。

1679647192700170.jpg  一路走来,我的素描课差不多就是这样了。虽说断断续续的,但链到一起也是很长的经历。整个学生时期,我没有完整的寒暑假,都是在这样或那样的美术班渡过大半个假期。

  儿子今年15岁,初中就快毕业了。他从小喜欢画画,我没有反对过,但也没给他多少支持。他极少依葫芦画瓢,一上来就是按自己的想法画,我觉得这很好。我从小也不喜欢临摹,没学会走就开始跑了。我觉得要是先学了某些特定的技法,倒可能会妨碍他天马行空的表现力。

  在画画方面,我从没有引导过他,我开始相信隐秘的遗传、或血缘有多么顽强。

  看着儿子的画,线条流畅,具有创想力,我很乐于承认他比我那个年纪画得要好许多,我收存了儿子大量的原创动漫画稿。我计划等明年再开始支持他,然而也必须得从素描课开始,从最基础的课业开始。

  写到这儿的时候,我把儿子叫过来说这是我的想法,你来看看。儿子读到我承认他画得比我好时,频频点头,是这样,是这样的,你很诚实。儿子肯定不知道素描给我留下的阴影,我说咱从明年开始去上素描课吧。儿子大声说,同意。

  真的不愿给儿子任何束缚,但要想走得更远,也只有自己去适应必要的束缚,不是吗?这是他必须要一个人走的路。

  想起去年冬天看的一场电影,片头里,静静的城市飘着细碎的雪花。开场没多久,片中的女人说:我错过了所有美好的事……本想听她细说从头,可是她欲言又止。只说:我需要重新开始。满头白发的老奶奶不甘落后,紧跟着说:我也需要。

  忽然很羡慕她们。或许只有行到水穷处,才能坐看云起吧。我的素描课也就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开始中,慢慢开始,再慢慢结束。

  想起那些旧日的画面,不管是在画室面对一张并不满意的素描,还是在去上素描课的路上,就像是分镜头一样,在脑际次第放来。那是晴朗而美好的八十年代。

  听雷光夏在诉说《我的80年代》:那天吹来的风,穿过我的手中,却又不肯停留,它就转身飘离,被握到你的手里,你也忘了,认真地对我说,究竟什么相同,属于我们的80年代,是你的笑容或那首情歌,和走不完的钢琴前奏,鼓手们还在昨天静静等候……在下一个时间,清晨醒来的时候,而你的笑容,已散失在风中。

  那时候,我们没有如此抒情,我们在唱异常昂扬的《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词:张枚同;曲:谷建芬;原唱:张振富、耿莲凤):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欢歌笑语绕着彩云飞……啊,亲爱的朋友们,愿我们大家举起杯,挺胸膛,笑扬眉,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那时的歌,听来的故事。他们写下的、歌中所唱的也是我的经过,好像我们都曾是一个大院里的孩子,直逼细枝末节。二十年后,果真有这么一首歌前来回应,仍是谷建芬的作品《二十年后再相会》(演唱:佟铁鑫、张迈),听来,别有感怀:来不及等待来不及沉醉,来不及沉醉,年轻的心迎着太阳,一同把那希望去追,我们和心愿心愿再一次约会,让光阴见证让岁月体会,我们是否无怨无悔……

  那个年代的集体记忆如此“强势”,几乎不容置疑地成为洪流里的历史,一座已然落成的雕像。当然,这是有所重合的大部分人的经历,我还能读到每个人对那个年代的情感也十分相似。怀念,并且钟爱。

1679647214258664.jpg  回到难忘的那个场景。

  我在阔大的画室,皱着眉头看着我的素描作业,该怎么让它像一张标准的、或者干脆就像别人的素描呢?我真的不知道。手里的铅笔不知该加重、还是该轻轻地撩过去。

  那时候,纱帘轻轻涌动,手风琴震颤着旋舞,清亮的琴音如呢哝、如絮语,窗外的小街有单车悠然划过,举着阳伞的姑娘穿着朴素的连衣裙,长长的裙摆也漾起一阵风。我一直觉得这条街是城市最美的街之二。

  之最是我每天上下学都要走的青年街,沿街是槐树和柳树,老式的铸铁路灯,即使不亮了,味道还在。小街的两侧都是青灰色、和砖红色的老楼,每家窗外都悬着白色的花栏,开满绚丽的小碎花。家属院的大门都没开在这条街上,也没有小卖部,街上只有过路的行人,和在此探寻宝物的孩子们,脚步悄悄地,怕是惊扰了什么。

  在这个城市,有一条街可以眷恋,我觉得也是一种幸运。

  等到长大了,我想开一家酒吧,想到的就是青年街。我会在窗上搭出墨绿色的遮阳棚,虽然这里浓荫蔽日,只有阳光的斑痕。我会摆出本白色的木桌木椅,搭上灰蓝格子的台布……我觉得,只有这里才能配上我的酒吧。

  傍晚,我会放七十或八十年代的老歌,就像那时的没有忧伤,没有哀愁,唱来心中充满欢乐的一首歌。等到你我的歌声都成了背景,而那时的印象就显现出来了,纯净的风,远远的蝉声,恬然的气息,还有已然悄悄确定的美好。

  这就是所有美好的记忆能留下的缩影。

  很早以前在笔记本上抄录的一首无名者的诗,题目就叫《素描课》:

  请继续,以无畏的眼神注視謊言瀰漫的街道。请继续,以无畏的眼神注视谎言弥漫的街道。

  而天际线依旧沈默刺眼,也許向著未來更令人厭煩的青春,暗自折疊直到圖地反轉,而天际线依旧沉默刺眼,

  也许向着未来更令人厌烦的青春,

  暗自折叠直到图地反转,

  我们得以立足在天空裡我们得以立足在天空里,垂掛下你放生的線條伸出雙手觸摸懸浮於深淺不一灰階軌道上倔強自轉的小行星垂挂下你放生的线条,伸出双手触摸,悬浮于深浅不一灰阶轨道上倔强自转的小行星,过境海风在路灯转醒以后,一起照耀石膏像虛无的視線过境海风在路灯转醒以后,一起照耀石膏像虚无的视线,但在你眼裡也许還有靈光。但在你眼里也许还有灵光。

  许多年以后,我才发现曾经住在我们家隔壁的那个男人才是真正的画家,他的那些作品也才是真正的创作,多少年如一日,像日记一样,他只画自己看见的,场景,和场景里的细节。有时他寥寥几笔就画完一张,有时会用好几天才能完成,可能那是他比较看重的一幅画吧。

  我记得他只用画布,尺幅都不大,他只画“小开本”的,比A3大不了多少。画面上,只有鲜明的、或混沌的光影,看似没有任何感情的色彩,但是他的画笔、他握笔的手该有怎样的坚定呢?只有他自己知道。我还记得他画笔下楼道旁的自行车,一半留在阳光下,一半靠在暗影里,在回忆中,让我感动的一幅画。

  不知他的那些画,是不是还完整保存着?但愿吧。只是,在我们搬到夕照楼以前,他就不知去向了。要是他的画都还留着,要是能举办一次展览,要是我们大院的人都能去看,我想象着那该是怎样的场景呢?

  当我写《天堂电影院》、《没有人烟的家》或《寂寞书写者》的时候,我想起他。同样是场景,他用画笔建造,我用文字回溯,假如我的书里有他的油画相伴,那该多好啊,我们曾在一个大院,他看见的,我们都曾看见,但是他用画笔创造的那些美好的细节,我们早就忘光了。

  这些画里有我们的共同记忆,他帮我们留下了可以佐证、可以怀想的依据。

1679647235560359.jpg    《素描课》是1989年的一篇文字。

  时间啊,不能算。随便一算二十几年嗖嗖嗖地就划过去了。时间过后,留下了什么不太好说,或许很多,或许很少,希望有一个机会清算一下吧。

  这个题目一直记挂着,想修改、补写成一篇相对完整的文字。前些日子我想将这些片段放在《老去的声音》里,作为背景出现。试了一下,感觉总有些隔,可能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题材。

  于是,借着重读的机会续写。刚开始我还想沿着当年的那种语速继续,但最终也不太可能,开头和结尾都没动,保持原样,还是当年很板正的样子。现在,就都放在这儿了。就像是西蒙·凡·布伊(Simon Van Booy)的小说《因为·爱》中的一段:醒来后,我满十五岁了。每长大一岁,都像是在过去的旧时光之外披上一件新的衣服,有时候,我会把手伸进装着“过去”的口袋,把以前的事掏出来看一看……如果我能有架相机的话,我肯定会毫无目的地拿它来四处乱拍的。除了这样,难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留下我们现在正时刻发生着的生活的痕迹吗?

  就像我看重的“痕迹”,不管是《老去的声音》还是《寂寞书写者》等诸多文字,可能都是为了留下痕迹而写的。写这样的字,不用计划素材,也不用设计布局,边走边聊的就好,是我现在最喜爱的书写状态。静静地,细听心底的声音,记录下来,应该就是我想要的。

  写了许久的一篇记叙文,记叙属于那条小路上背着军绿画夹走过的晨昏,记叙早已悄悄归于“从前”的一段细水长流的日子。

  时隔多年,还想问一声:睡在窗台的旧时光,该怎样为你画一幅素描像?

  素描,如清唱,要的就是那种扎实的素味。

  素描尽管只是一项基础技能,很少能有作品的重量,但是拥有素描的功底可以支撑你完成想要创作的作品,也可以走更远的路。三番五次的失败、重来,我的素描课回想起来一塌糊涂,基本上没留下几张值得送去展览、或郑重留下的素描作业。

  虽然曾对素描课心有余悸,但也心存感激。生命中不能随意涂抹,不能任自己由着性子信马由缰,一定要忠实于自己所看见的。尽管生命不能游戏,但对许多事情来说还是要抱有一点游戏的心态,但是可以认真地玩。不管对什么,太严苛了就不好玩了。即使是不甚喜欢的事,也要去努力去做,而且要尽心尽力做到最好,需要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理由。

  对于不能尽快实现的梦想呢,不妨多一些等待,多一些耐心,慢慢勾描出心中的蓝图。就像在素描课上看到的,最暗的画面也不是一团死黑,仍有一抹淡淡的反光。正因为有黑、有灰,生命的高光才显其耀亮。

  世界上许多事情,愈是单纯就愈是公平,你为之付出多少,它就会给你多少回报,就像擦玻璃一样,它是否明亮完全取决于你出了多少力气。在某一次的困难面前你若是逃避了,那么你还会遇到更大的困难,甚至困境。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素描也是一种状态、或者性格,我愿意以素描的方式去走下面的路。许多年以后,我用五年时间写了一篇漫长的《很浅的黑白》,现在想来也是同样的意思,生命中并非仅有黑与白,还有很多大片、迷茫的灰。

  一张素描作业也是一份答卷,其实,是否画得好素描对人生来说是太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但重要的是曾用心地画过。

  此刻写下的这些语句,倒像是对着那个总也画不好素描,满心挫败感的孩子所说。他,听见了吗?

  如今走在街上,看到孩子们背着大画夹上学,总想起我上素描课的那些日子,走过一段阳光斑驳的小路,上一堂并非喜欢的素描课,画一幅虽然刚及格、但十分认真的素描……

  但,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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