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白四是拿着两把菜刀投奔活跃在山区八路军第十三团的。

       白四,有时人们也叫他黑老白。其实,并非白四长得黑,而是他唱评剧的时候喜欢扮黑脸,像《三国演义》里的张飞,《铡美案》的包拯,尤其扮演的包拯,真是惟妙惟肖,很受观众的喜爱。白四家在城东王家菜园,虽然不在城里,离城里还有二里的路程,他一不做生意,二没干公事,连村长族长也不是,但一年四季却有很多时间在街上溜达,街上的人没有他不认识的。六品居的老董、郎中赵二先生、棺材铺掌柜金大力都是他的票友,他们几个经常聚在一起喝茶饮酒,喝到高兴处便比赛唱评剧段子。有时候为争论那一段应该怎么唱还会吵上架,弄得不欢而散,但过不了几天又和好了。

        白四是个经不住别人恭维的人,如果有人用惊讶的口气说,啊呀,黑老白!你把包爷唱活了。白四就斜楞着肩膀子,高兴地笑出声来,不等你提出啥要求,他就会手舞足蹈起来,立马拉起架势唱起来:“王朝马汉喊一声,莫呼威往后退,相爷把话说明白。见公主不比同僚辈,惊动凤驾理有亏。猛想当年考文会,包拯应试中高魁……”

        白四的评戏唱得好,还善打猎。白四的枪法很好,是真正的神枪手。抬头能打下天上飞的鹞鹰,低头能打地上奔跳的兔子。只要开枪,百发百中,打过的野生动物不计其数,包括狐狸、狼、兔子、野鸡、鸽子、猫头鹰等等。最神的是他装枪,也就是在火枪里装火药和铁砂的速度相当快,十里八乡没有人和他能比的。他和几个最好的枪手比赛装枪,别人装一枪,他能装三枪,他在打麦场跑一圈能开三枪,并且是装一枪打一枪。

        城北有山,峰峦起伏,绵亘数十里,山背后是一道东西走向的深沟,人们称之为庙台沟。庙台沟古木参天,阴森恐怖,人们到那里伐木或者打猎,一般没有十几个人是不敢去的。

       那年开春,庙台沟发现一个妖怪。夜里躲在沟里的一个树枝堆里窝居,白天已经咬伤了好几个上山的行人。吓得人们不谁也不敢从那进山了。曾经有几个胆大的猎手去了收拾它,都因这家伙太凶猛没敢动手,给吓回来了。人们慌了,就凑钱祭奠,祈求神灵保佑。白四知道了这事,白四说我去看看,到底是啥东西作怪。于是,他背上枪、火药、铁砂和干粮就真的进山了。于是,庙台沟的山道上便有了白四的歌声:“饮罢了杯中酒换衣前往,这封书就是他要命阎王。众贤弟且免送在这山岗了望,闯龙潭入虎穴某去走一场……”

       两天后,白四从庙台沟回来了,对人们挺有把握地说,没啥了不得的,就是一头野公猪。可以打。你们是想要活的还是打死?在场的人都不敢相信,觉得别的猎手都吓跑了,你敢打就挺有胆量的了,还能要活的?于是就将军白四说:那就要活的,打回来大伙请你喝酒。

人们问白四要几个人帮忙啊?他说,不用派人帮忙,你们备好一挂马车在沟口等着,到时候拉回来就行,几句话,把现场的人听得目瞪口呆。

        隔天清早,天刚刚放亮,白四背着两支压好火药、铁砂的枪,踏着刚下过的春雪独自进山了。来到庙台沟野猪窝附近,白四按照之前观察好的地形,先把一支压好药的枪掛在一棵树叉上,手拿了另一支枪悄悄向野猪窝靠近。隐敝好后,他掏出匕首用刀背使劲敲了敲身边的树干,又放开嗓子大喊一声。那猪听到了声音,怒吼了一声,从树枝窝里窜了出来。

        野猪大约有五六岁,体长在五尺以上。猪的头像马头那么长,嘴巴凸出半尺多,两边各露出獠牙,一颗有四指来长,看上去锋利无比。两只眼睛不大,红红的放着凶光。猪脊背的鬃毛像钢针一样竖起。两只粗壮的前腿蹄甲插在雪地上,身体后倾,不停地哼叫着,做出了冲杀的姿态。

白四毫不慌张,他敏捷地跳到另一棵大树背后,突然探出身子手起枪响,打掉了猪的一侧獠牙和一只耳朵。

        受伤的猪被激怒了,发疯般猛扑过来,距离白四不到五六丈远。白四甩手把枪朝野猪投了过去,趁那猪撕咬枪支的瞬间,他飞步退到挂着另一棵枪的树旁,伸手摘下枪,端起开火。又是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过,血迹四溅,野公猪的两只前腿全在关节处被掐断。瞬间猪的头部跄地,只靠后腿支撑,原地像陀螺似的转了一圈,不动弹了。

        白四摘下冒着热气的毡帽,近前看了看还在不停呲牙吼叫的野猪,捡起另一支枪背在肩上,下山叫人去了。

        白四能降妖除怪,名声大振,县长亲自接见了他,还派人带着厚礼来到白四家,说要请他做看家护院的保镖。白四婉拒了。有人就替他惋惜,他梗着脖子说,咋,我怎么可以给人当看门狗呢?

        民国二十二年腊月二十四,日本关东军第六师团一部进驻蓟州城,同时还占领了城东的马伸桥,城南的上仓、下仓等重镇。日本人收罗了一些“二鬼子”,成立了伪军团。日本驻蓟的最高指挥官石川听人说白四是个神枪手,不大相信,就派人去请白四,白四不来,石川认为白四不过徒有虚名。就不再理会他。

       事情也凑巧。那天,白四到山上打猎,时至晌午,太阳高悬,天气闷热,白四蹲在河边,看着河水中的自己,发觉自己好久没有洗过澡了,身子污浊不堪,加上天气闷热出了一身汗,河水中的自己看起来满身油腻汗脏兮兮的,于是乎脱光衣服跳进河中,洗了个澡。白四洗完澡,穿戴好衣服,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几声鸡叫,白四寻声看去,见两只野鸡飞了起来,他抬手就是一枪。 砰!,一只野鸡应声落下。

       白四跑过去捡,却见那野鸡正掉在出来察看地形的石川脚下,石川心中暗叫“好枪法”,等到白四来拿野鸡时,看到几个日本人,心里不觉一愣,拿起猎物转身就走。不想却被一个背大枪的伪军拦住了去路,伪军说:指挥官有请。白四见躲不过,只好来到指挥官石川面前。石川抬起大拇指,说你的神枪手的有,我们大日本军队也有这样一位高手。我想请你代表中国人和日本军人切磋切磋枪法,有兴趣吗?

      白四心里明白,石川说的切磋,其实就是比赛,既然是比赛,那就只许日本人赢。白四向来争强好胜,可不想去做日本人的陪衬,于是他赔笑说:石川长官,其实我是徒有虚名。

       石川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为了中日两国人民的友谊,我想,你一定会参加的!看那些日本兵端着枪等他答应,白四只得说,那具体怎么切磋法?石川冷冷一笑,说:既然是高手,那就刺激点。就比一场“顶上数钱”吧。你回去准备一下,三天后我来找你。

       一听到“顶上数钱”四个字,旁边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所谓“顶上数钱”,就是让一人站立,头顶放一摞大洋。另一人拿枪在几十米外瞄准大洋进行射击,要求一枪只能打掉一块大洋,直到最后一颗子弹打掉挨着头皮的最后一块大洋。这可是一种随时都可能出人命的比法。

       日本人一走,白四就找来搭档朱三儿。朱三儿说:大哥,这可是跟日本人比,多少双乡亲的眼睛盯着咱呢,咱可不能输。白四点点头:是啊,输不起又赢不得—柱子你放心,大哥心里有数。

        三天后,石川如约而来。靶场周围人头攒动,几十个日本士兵荷枪实弹,拦着涌动的人潮。石川戴着白手套,面无表情地坐在看台高处,旁边是他邀请前来观看的几个大鼻子外国人,还有两个报社记者。阵势摆得这么大,石川这次志在必得,他要通过比赛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们大和民族是多么优秀。

       比赛前,中日双方裁判分别宣读比赛规则:每人十发子弹,半个时辰之内,时间最快、打中大洋最多者获胜。愿比服输,听天由命。

       白四穿着大褂,嘴里哼着“号令一声绑帐外,不由得豪杰笑开怀。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只杀得众儿郎叫苦悲哀。遍野荒郊血成海,尸骨堆山无处葬埋。”表情凝重地走进靶场。和他对阵的是日本军人武岛,武岛目光凌厉,眼里含着杀气。作为两人的搭档,朱三和另外一个日本人已经站上靶场,他们的头顶上,各自叠放着十块大洋。

        比赛正式开始。武岛成竹在胸,果断举枪,瞄准,扣动扳机,只听一声枪响,搭档头顶最上面一块大洋被子弹击中,四散崩裂。看来,这个日本人枪法不含糊。周围的民众不禁为白四捏了把冷汗。白四心事重重,手里的枪举起又放下,几分钟没开一枪。突然,他听到一阵小孩“哇哇”的哭声。白四定睛一看,原来有个小孩想挤进来看比赛,结果被日本士兵一枪托打得头破血流。周围民众个个面带怒色,却敢怒不敢言。

       白四冷笑一声,咬着牙暗说:奶奶的,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只见他手起枪响,连开五枪,五块大洋转眼被依次击飞!

       哇!人群里响起欢呼。看台上石川皱着眉头紧盯着两人的一举一动。武岛显然被白四刚才的出招给震住了,他接着也打完四枪,跟白四追成了平手。

随着大洋的减少,每次开枪的危险都在成倍增加,白四必须要心无旁骛。稍有疏忽,都有可能让柱子的脑袋开花、性命不保。

       白四又打出三枪,三枪全中!只剩最后两枪了,人群开始躁动起来。武岛不甘示弱,也连开三枪,没想到出现了失误,竟然有一枪打空了!石川一下子从看台上站了起来,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他无法原谅手下的任何失误!

        眼看半个时辰快到了,石川突然走下看台,跟裁判要了暂停。快步走到武岛跟前,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什么。

        过了会儿,裁判突然宣布:鉴于比赛过于紧张,日方决定换一名搭档与武岛配合完成比赛。为公平起见,中方选手的搭档朱三也予以替换。

       啥?白四一下子站了起来,冲到石川跟前:石川长官,我们不需要换人,你们不能换我的搭档!石川冷眼看着白四,压低声音说:我们大和民族做事最讲公平,这么做也是为你考虑,你不要不识抬举!说着,他身后的士兵已经把枪口对准了白四。

       石川盯着白四,冷笑一声说:你放心,你的新搭档一定会比那个柱子更出色。

       比赛重新开始。裁判带着两名新搭档来到指定位置。白四的新搭档刚被领上场,人群立刻躁动了起来。白四定睛一看,举着枪的胳膊也软软耷拉了下来,一下瘫坐在地上。他眼里冒着火,有气无力地喊道:这帮畜生,他们怎么把我娘给绑来了?大家都知道,白四和他的瞎眼老娘感情最深。这小日本,真是不择手段!

        白四挣扎着站了起来,拖着脚步再次走进靶场。他含着眼泪,看着不远处一动不动的瞎眼老娘,只觉得手中拿了几十年的枪,此刻突然变成千斤重。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武岛先发制人,又打中一枪,而白四手中的枪再也举不起来了,他已经完全丧失了斗志。这时,白四的老娘带着哭腔朝白四喊道:儿啊,让娘再摸摸你的脸吧!看台上,石川的嘴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他对手下吩咐了几句,手下宣布道:石川长官念你们母子情深,同意让白四的娘再摸摸儿子的脸!

        日本兵押起白四,走到他瞎眼老娘跟前。老娘颤颤巍巍地举起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面孔。民众见状,无一不动容抹泪。老娘捧着白四的头,又和儿子说了几句悄悄话。

        白四带着悲壮的表情回到原地。这时,他还有两发子弹,武岛只剩最后一发子弹。整个靶场静悄悄的,民众都屏住了呼吸,连石川也站了起来,一只手紧紧地按在腰间的枪匣子上。

       倒计时开始,随着裁判催促的命令,啪,啪!白四和武岛同时出枪。武岛最后一枪命中,白四则是两发全中!

       听着人群的欢呼,石川一下瘫坐在看台上,发抖的手按着额头。白四虽然打完了十枪,可他静静地站在靶场上,呆若木鸡。

       在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民众都在等待裁判宣布最后的结果。然而,石川却从看台上冲了下来,日本兵的枪口对准了欢呼的人群,大家这才明白,这场胜利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场上顿时鸦雀无声,白四忽然大叫一声:妈呀!然后就晃晃悠悠昏了过去。过了片刻,裁判宣布道:时辰到!在大家的注视下,只见白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拉起武岛的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武岛,我愿赌服输,你赢了!

       民众听了,都惊呆了,石川也看不懂了。白四解释道:“顶上数钱”比的不光是打枪能力,更是品格和意志的较量。在比赛正式结束前,我晕倒了,并没有坚持到比赛结束。我的意志力不够坚强,所以是我输了!

        这样的解释算是合情合理,石川的脸色缓和下来,点点头,命令士兵收起枪,带着所谓的胜利走了。

        白四冲上前去,抱着老娘号啕大哭起来。老娘又捧着白四的头,说了几句悄悄话,白四听了,这才破涕为笑。原来,瞎眼老娘在最后关头,为了鼓励儿子完成比赛,老太太听了麻瘸子的主意,骗儿子说自己已偷偷服下毒药,抱了必死之心,白四开不开枪,她都是一死。而白四的晕倒,则是他为了救乡亲,急中生智演了场戏。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几天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国人,带着一队日本兵来到城东王家菜园,找到了白四家,那人自称是石川的翻译,向白四递上了厚厚的几叠纸币和保卫队队长的委任状,让白四带着保卫队对付山里的八路军。白四看了看那些钱,说:我知道钱是好东西。可我不认识八路军,也和他们没仇,打人家做啥?没有办法,翻译官只好将东西带了回去。指挥官气坏了。就派出了县警察局警员抓白四,并指示:抓活的,万不得已死的也行。

        就在警察局扑向村子时,被地里放羊的村人看见了,赶紧跑回村里报信,村民都知道日本人找白四的事,听说日本人又来了,劝白四赶紧离开村子。白四沉吟了一下,说:我这个时候走,怕是要连累村里的老少爷们呢。说话间,鬼子已进了村子,在人们的劝说下,白四直奔了村里的大戏台。

        大戏台就在村头,座北朝南,青砖麻石垒砌,顶部亭式结构,四角翘起。前台由四根大柱支撑,木柱上雕刻有龙凤花鸟,近看像一个古代武士的头盔,远看则像一座小巧精致的庙堂。每年庙会,这里都非常热闹。白四进了戏台,四处打量,台顶杉椽布瓦,白四爬上天花板,顺手抓住睡在天花板窝里的一只鸽子。

        村长领着日本人追到戏台前,说:看见白四往这儿跑,咋就不见了呢?难道是我看花了眼。正说着,天花板内飞出一只鸽子。这时,有人就说:上头要是有人惊动,鸽子早吓飞啦。这鸽子这时飞出来,怕是见我们惊住了,说明里边没人哩。

        鬼子在戏台周边仔细搜索无果,仍不甘心,直接奔了白四家,白四娘已被人背走。见不到白四,便点火烧了他家房子.接着从后街开始.挨家挨户搜查,最后还把村民赶到了场院里一起逼问。

        就在鬼子准备行凶时,白四在场院外面大喊一声:鬼子们,来吧,我白四在这呢!说着便是几句大声的哼唱:“他那里丢甩头打某的左膀,也是某心大意就未曾提防。大丈夫仇不报枉在世上,岂不被天下人耻笑一场。”白四说着撒腿就跑,白四是用菜刀砍到一个鬼子兵后,转身逃跑的。白四看准了地形,白四哼着评戏引起了鬼子哨兵的注意,而他这若无其事的模样也麻痹了鬼子。白四做的是从哨兵鬼子身边路过的姿势,近到鬼子身边时忽然就拔出了菜刀,鬼子还不明白所以时,脑袋已经掉了。白四捡起枪,一个转身就钻进了村头的高粱地里。

        鬼子们见真的是白四,想抓活的,就端枪向村外追去。白四开了火,一枪一个,又准又狠,一会儿就放倒了三、四个,鬼子队长一看,火了,举着指挥刀喊道:开枪,死了死了的。接着子弹像下雨一样泼向了白四。

       从那以后,人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白四。人们听说,白四是进了山的。进了山的白四正赶上一队八路军被鬼子围困在山头,白四悄悄摸进了鬼子的一个射击点,干净利落的干掉了鬼子的机枪手,为八路军突围赢得了时间。以后,就参加了这个队伍,和他们一起打鬼子了。

       鬼子投降那年,白四回来了。那天,棺材铺掌柜金大力有些头痛,金大力想找赵二先生。路过菜市,见围了一堆人,他凑过去,原来有人卖盆花。人们有的对着花,看一会儿,评一会儿,与主人闲聊一会儿,空手走了。也有的端起这盆,放下那盆,左顾右盼好一会儿,最后说好价,掏出钱,抱走了。刚开始,金大力并未发现卖花人的异样。那天,起了风,菜市场外人很少。他蹲在地上,闷着头,一手缩在袖子里,一手在膝盖上敲着鼓点,好像很入神。

       难得见车上有盆挺大的仙人球,装在一只很古气的青花瓷盆里,金大力想买。听到金大力要买花,那人站了起来。搬动花盆时,这才发现,他的一只袖子空荡荡的少了一条手臂!瓷盆重,装满土足有几十斤。那人用车载着仙人球,送到棺材铺。到家时,金大力招招手,请伙计帮忙把花盆搬到楼上去,谁知那人竟挥挥手让伙计走。见金大力开了大门,他立马弯下腰,用一只手将花盆拦腰一钩,夹在臂弯里,蹬蹬蹬地上了楼。金大力跟在那人身后,看着那人动作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金大力才到二楼,他已从三楼下来了。金大力诧异,随后便夸好力气。那人笑呵呵丢下一句话:这不算重!金大力见那人的笑,突然就记起了白四。于是就大叫道:你是黑老白。

      白四笑而不答。后来金大力从别人的嘴里才知道,那胳膊是给一棵栗树的树杈挂断的。

      盘山后侧是莲花峰,莲花峰是盘山最高的山峰,沟谷纵横,谷地前端是瓦岔庄,那日,八路军在瓦岔庄开会,鬼子问讯扑来。敌强我弱,部队只能转移。白四主动请求担任阻击任务。一行十四人由东坡攀登莲花峰,他们用密集的火力把敌寇吸引过来。为了围攻莲花峰上的八路军,鬼子用骡子拖来了十几门山炮。炮火把阵地几乎翻了个个儿,整个山头几乎削为平地。

        白四他们的队伍已经坚守了三天三夜。十四个战士打得就剩两个人。除了白四,另一个是十六岁的娃娃兵。白四人高马大,娃娃兵身材瘦小,一脸的稚气。

        娃娃兵念过洋学堂,读了半年,背着父母跑出来参军。娃娃兵有文化,会写诗,抗战诗,很鼓劲儿。娃娃兵兜里装了好多碎纸片子,大部分是捡来的烟盒纸,五颜六色,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因为又瘦又小,大伙儿叫他痩干儿。白四干脆叫他干儿,而且两个字不连起来叫,他喊:干……儿。瘦干儿说:白四你占我便宜。白四嘻嘻一笑,说我这岁数,当你干爹,你不吃亏。

       这片刻的宁静让白四全身放松,他解开裤带开始撒尿,刚尿了个头儿,又急忙刹住,拿过干空的水壶,拧开盖子对准壶口继续猛撒。撒完,拧紧盖子,朝瘦干儿说:没了水,这可就是宝贝了。瘦干儿此时正睁大眼睛盯着山下。他望一眼白四,生怕错过什么似的又赶快把目光挪到山下。白四说:别紧张,鬼子进攻,先打炮。瘦干儿这才抹把汗水,一屁股坐到地上。

       白四挖了一锅烟,斜靠着坐下吸。吸完烟,开始数子弹,十二发。白四问瘦干儿,干儿,你,还有多少子弹?瘦干儿说,五发。白四说,都给我。瘦干儿磨蹭着把五发子弹掏出来,一颗一颗地数,递过去,又恳求说给我留点吧。白四退给他一颗,说我一发子弹能换一个鬼子的命。瘦干儿咬着嘴唇说,我也能。白四问你干死了几个?瘦干儿说一个。白四说笔杆子不中啊,打鬼子得用枪杆子。瘦干儿小声说:诗,也是武器。白四一笑说,啥“湿”啊“干”的,狗屁!战场上,敌人就是一群狼,他们会连骨头也不剩的吃掉你。白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鬼子可不是吃素的。我们每次结束战斗,打扫战场的时候,看见日本伤兵,都会毫不犹豫上前补上一刀,不是咱心狠,而是日本人没有丁点的人性,只要他们有口气,就会和你拼命!

        这时,炮弹呼啸而至,白四喊声“卧倒”,便把瘦干儿压在了自己身子底下。一轮炮击过后,白四从土里拱出来,从身下拉出瘦干儿,顺势摸了下他的裤裆,笑说,我看看是“湿”还是“干”。摸过,感觉湿漉漉的,骂道:孬!孬!瘦干儿咬着嘴唇,没言语。

        鬼子开始向前挪动。白四瞄准射击,一枪一个准儿。瘦干儿看了白四几眼,捂了捂胸口,举枪瞄准,半天,“叭”一枪,一个鬼子倒栽葱。白四望了眼瘦干儿,舔舔大拇指,摸出一颗子弹在手中,颠了颠,扔给他。瘦千儿将子弹顶上膛,又捂了捂胸口,瞄准,半天,又一枪,又有一个鬼子倒栽葱。

近前的鬼子趴在石头后面,停止了进攻。白四俯视着山沟底下密密麻麻的鬼子兵,眼睛里闪动着厌恶的光芒。他们只剩一发子弹了。两人开始后撤,但没走出百步,又停下了。前面是悬崖。鬼子从三面包抄过来。白四说,干儿,咱怕是回不去了。

       太阳渐渐落下去。白四搂住瘦干儿,感觉出他身体的轻轻颤动。白四说,干儿,咱爷俩一块死,我陪着你,怕啥!白四说着,仿佛是很随意地哼唱道:“四面俱是天罗网,马陷淤泥无躲藏。罗家世代忠良将,战死沙场不归降。”唱罢,往枪里压上最后一颗子弹,咱队伍里没孬种!瘦干儿的牙齿打着战,说:“我不孬。”白四枪口对准了二人的胸口,慢慢地扣动扳机。瘦干儿忽然说:白四,别浪费子弹,给鬼子留着……咱跳崖,兴许还能活……

        白四沉了一下,脸对脸望着瘦干儿说:还是你对,咱要活着。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