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那天,金星被一个梦惊醒!

梦中,他的老战友陈克亮还是穿着那身绿军装。不知为何,却冒着滂沱大雨奔跑,跑啊,跑啊,跑到一棵大树旁,他停了下来,瑟瑟发抖地望着金星,嘴唇微微蠕动,似乎在说:“我冷,我很冷!”

金星顿时睡意全无,思绪一下回到44年前......1679377373862399_副本.jpg

那是1979年,在守备一连服役的金星同班战友陈克亮,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光荣牺牲。然而,他的战斗事迹鲜为人知,至今没有战地报道,也没有英雄事迹的记载,但他确实血洒南疆,永远地离开了守备一连的战友们。

因为这个梦境,唤醒了金星对老战友陈克亮烈士的所有追忆......

 

一、从文艺兵到战斗兵

1978年,部队提出了“精简非战斗力”的改革方案,要塞区宣传队一夜之间就地解散,人员哪儿来哪儿去。于是,从守备一连抽调到宣传队的周亚东排长、王崇班长、金向群班长、陈克亮战友离开宣传队,回到了自己的连队。

说来也巧,金星刚从守备营回到连队,他和陈克亮相继分配到一连三排六班。虽然他俩是连队为数不多的高中生,但军事技术水平却不靠前,对武器装备更是两眼一抺黑。陈克亮回班后第一次去站岗,竟不知子弹怎么上膛,还是带班班长帮他上了膛;单杠木马、投弹射击也都要从头学。

在排里,陈克亮除了认识几个平度县老乡外,其他战友都不熟悉,所以,他感觉很不适应战斗连队的生活,孤独感一直折磨着他。金星也有同感。总觉得自己拖班里的后腿。两个人算是同病相怜吧。朝夕相处中,他俩渐渐成了知心战友,金星对陈克亮的身世也有了一定了解。

陈克亮,生于1957年,时年21岁,山东平度县崔家集镇人。1976年入伍,高中文化,入伍时为应届毕业生。在校时,他擅长文艺,会吹小号,是校宣传队骨干。小伙身高1.76米,长得标志,高高的鼻梁,大大的眼睛,皮肤白皙,爱说爱笑,心情好的时候会来点曲艺小段,很招人喜欢。

1976年,《解放军报》记者下基层连队进行采风,特意选了他一个镜头。看上去,与当年最火的男明星王心刚很有几分相似。自此,他有了一个绰号:“小王心刚”。

当年去平度县领兵的首长殷习华也是文艺兵出身。征兵时,他一下就瞄上了陈克亮,把他招进部队,分配到大钦守备营新兵连。两个半月的新兵连训练还没结束,陈克亮就被抽到要塞宣传队吹小号。

平时看着陈克亮很随和,但个性极强。千万别惹毛他,毛起来,也是个“帮死蟹子认死理”的人。他有个不好的习惯,特别爱抽烟,有空就卷个“喇叭筒”(旱烟)抽起来,牙齿都被熏黄了,多少有点“自毁”形象。

陈克亮很聪明,在要塞宣传队时,他不仅吹小号、长号,还学会了萨克斯等乐器,而且,同时,他还开始学习文学创作。1977年《解放军文艺》上,还刊登了他与殷习华合作的数来宝。回连队后,他雅兴不减,注意观察捕捉连队训练、施工中的情景,创作出一些现实主义的作品,还经常让金星给他提点意见和建议。

只可惜,当时的连队战友都缺少文艺细胞,又无人指导,难以升华成型。一段时间后,他失去了信心,不得不放弃文学创作的爱好。他越来越觉得连队生活枯燥乏味,同时还伴随着隐隐的失望。

后来,他俩相约寻找寄托,让家里寄来数学、物理、化学书籍,准备退伍后报考大学。俩人在学习中还取长补短,他帮着金星补习物理,金星帮着他补习化学......大学梦就在不远处向他们招手。

金星一直觉得,如果不是部队当年精简整编,撤销要塞宣传队,陈克亮不会中途荒弃文艺专业,肯定会成为一位很有造诣的文艺兵。

 

二、从主动请缨到血洒南疆

1979年春,部队的喇叭里,突然一遍又一遍播放着“越南当局忘恩负义,在我边境寻事挑衅,不断炸死炸伤我边民,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新闻,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的严正声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火药味在部队里悄然弥漫。

作为军人,本能告诉他们,要打大仗了!

果然不出所料。一天下午,连里接到紧急通知,连排干部到守备区礼堂开会。连排干部回来后,一个个脸色铁青,不吭声,不说话。战士们屏住呼吸,静等晚饭前的队列“讲话”。 

连首长下达了命令,“晚饭后,全连党员同志在步兵排集合,等待命令,其他同志去守备区大操场看电影。”大约晚上八点,全连党员坐在小马扎上静等命令。那是一种大战前的肃静——静得似乎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到,静得似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金星与陈克亮并行而坐,只见陈克亮脸色涨红,眼睛瞪得溜圆。

就在这时,一道白光照在连队操场上空,接着听到普吉车的刹车声,大家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身体敦实的守备区孙科长走下车,他扎着武装带,腰间别着手枪,手带白手套,以标准的“立定”姿势,站在全连二十多名党员面前,左右两边站着警卫排两名战士。

连首长列队报告后,首长摘下白手套,打开文件夹,敞开嗓门宣布:“中央军委命令,从武汉军区、济南军区、南京军区抽调部分党员骨干战士,开赴前线,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首长连续读了三遍,然后合上文件夹走了。

守备区孙科长走后,连首长下到各排参加讨论,大家纷纷表态、写决心书、请战书......守备一连的全体党员彻夜未眠。

连里分配三排参战的名额是2名。当时,三排有4名党员,金向群、顾林根、陈克亮和金星。金向群在合肥探家未归队;顾林根是班长,有军事技术,符合骨干条件;金星和陈克亮同在一个班,虽军事技术一般,但必须抽调一个。

第二天上午,金星找到陈克亮,面对面交了心。金星说:“我入伍比你早一年,经历过一年军事训练,家里我兄弟三个,父亲是国家工作人员,你就别争了。”令金星没想到的是,陈克亮没有接受他的好意,他言语铿锵地说:“豁上一条命,创一条人生路,打死了什么不知道,打不死会有一条路。”话音刚落,他一口气跑到连部,坚决要求上前线。

金星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个1679377455230478.jpg小时后,连里在俱乐部召开军人大会,连首长公布了上前线的十二位勇士名单,陈克亮名列其中。

(左图:守备一连排以上干部与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十二勇士合影留念,戴红花的是陈克亮)

因战事紧张,部队规定不准往家写信,不准串老乡,不准出营房。陈克亮与其他十一位勇士洗整、打包、写遗书、照相、存放行李,在规定时间完成了离队参战的要求。

陈克亮找到金星,深情地对他说:“老战友,如果我牺牲了,你千万别把此事告诉我的母亲!”金星眼含泪水说:“你一定没事的,我等你的好消息!”当时的他们并不知道,这段对话成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

1979年2月12日上午,岛上留队的战友们在大钦码头与参战勇士挥手告别。

守备一连十二勇士离开连队后,整个营房显得空荡、冷清,每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听不到平时战友们高八度的吼叫声,听不到吵闹声,大家都在密切关注前线的战事,关注战友们的消息。

1979年5月的一天下午,连党支部收到了李家玉班长从前线写来的信。晚饭列队时,孙少东指导员向大家宣读了李班长的来信。李班长在信上说,在前线牺牲人员的名单上,他看到“陈克亮”的名字。听到这个噩耗,全连的战友像被打了一闷棍,全都懵了。当时,金星还存有一丝幻想,牺牲的,或许不是陈克亮,而是同名同姓或音同字不同的他人?

大约6月份,守备区来人清点烈士遗物,统一发送至烈士的家人。从那一刻起,金星才相信,与他朝夕相处的同班战友,年轻英俊的陈克亮真的走了,他的生命永远定格在22岁!

 

       三、从姑娘的三封信到拜见烈士母亲

陈克亮牺牲后,连部还存放着一个姑娘寄给他的三封信,这里藏着一段浪漫的故事。   

1978年夏季,鉴于守备一连是大钦岛守备区的文艺标兵连,但连里的锣鼓乐器已经老化。连首长根据上级宣传部门的意见,决定重新购置部分乐器,因为陈克亮是从宣传队回来的,熟悉乐器,便派他去蓬莱采购。

完成任务准备乘船返回大钦岛之前,陈克亮利用等船机会,前往蓬莱电影院买电影票。凭口音,他认识了一位来自平度家乡的姑娘。二人一见钟情。回连队后,两人开始“飞鸽传书”,传递初恋之情。

因部队有规定,战士不允许与驻地姑娘谈恋爱。陈克亮把这个“秘密”告诉了金星。金星一直为他保守着这个秘密。

即将奔赴前线的军人,根据部队的纪律要求,不得与外界通信,家书也不行。所以,当陈克亮毅然报名奔赴南疆,并没有告知那位姑娘。痴情的姑娘一连写了三封信,姑娘在信中呼唤:“克亮!你在忙什么,我连续给你写了三封信,为什么不给我回信?难道你把我忘了吗?”

七、八月份后,指导员作出决定,当着文书、通信员和金星的面,在连部前边的坑道口旁将信烧掉了。眼巴巴看着姑娘写给烈士的情书,随着燃烧的火焰化为灰烬,金星十分痛心,后悔自己没有记下姑娘的地址。不然,应当给姑娘回封信,告知陈克亮牺牲的消息;但转念一想,还是觉得不告诉她为好,痴痴的思念总比伤心欲绝好。

金星常在想,如果上天有灵,陈克亮烈士会托梦给心上人:他已化作巍峨的山脉,立碑于云南文山市麻栗坡烈士陵园,他会保佑姑娘一生平安。

金星一直记着烈士最后的遗言,虽不敢把他牺牲的消息告诉他的母亲,但心里总也放不下老人。

2010年五一节后,金星突然接到一个来自青岛的电话,对方告诉他,他是战友李玉伍,战友之间相互嘘长问短之后放下电话。间隔数日,金星猛然想到李玉伍与陈克亮是同乡,在连队时,他们常在一起拉家常。他赶紧拨通了李玉伍的电话。李玉伍告诉他,自己和陈克亮家相隔十来里地,退伍后,去过他家几次,后来再去,大门紧锁,已无人居住。听邻居说,陈克亮的家人搬到县城,从此失去联系。

1679377526926259.jpg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俩并没有放弃,经过再三寻找,终于找到一位村干部,他有陈克亮姐夫的手机号码,李玉伍马上联系到陈克亮的姐夫,去了陈克亮的家,得知陈克亮老母亲还健在。

(前往平度探望陈克亮烈士母亲的四位战友,右起:李家玉,李玉伍,金星,王志坚)

金星和战友李家玉,李玉伍,王志坚一商量,立即决定前往平度,拜见烈士的母亲。那天,四人同一时间到达平度汽车站,烈士的小妹夫妇已在汽车站等候。见到哥哥的战友,李克亮的小妹有些为难,不想让战友们同大娘见面。

金星说:“我们大老远来了,如果见不到大娘,有点遗憾。”烈士的小妹犹豫不决,大家只好进一步商量,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外地战友不说话,只让李玉伍说,就说是县民政局来慰问军属的。

到了大娘家,四位战友围着老人坐下,开始大娘没有察觉,精神状态挺好,有说有笑,聊着聊着,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稍不留神,有人说露了嘴,让大娘有所察觉,老人开始伤感。

四位战友赶紧起身出门。就在这时,烈士小妹的手机响了,是她的姐姐打来的,手机里说,大娘已经知道这些人是儿子的战友,因为既不逢年也不过节,哪来的慰问?当他们再次返回大娘家里,想劝劝大娘时,看到大娘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大家一时语塞,只好悄然离开了。

后来,陈克亮的班长周章良,一起参战的李家玉等战友趁大钦守备营在平度举行战友聚会之即,也去看望了陈克亮烈士的母亲。

2020年清明节,陈克亮小妹分别给大家打来电话,说,大娘寿终就寝,终年94岁。


       四、从得知烈士壮举到修改墓碑错误

金星复员后,回到自己的家乡,但对战友陈克亮的怀念始终没有间断。

大约是2006年,他接到小钦岛炮连文书张吉业打来的电话,他告诉金星,小钦岛战友从QQ上查到了陈克亮墓碑照片,便发给金星,让他辨认。金星仔细一看,发现照片上的人不是陈克亮,名字写成了陈可良,碑文也有几处错误,例如,把入党时间错写成1979年2月份,成了“火线入党”。事实是,陈克亮在要塞宣传队填写的《入党志愿书》,并将《入党志愿书》带回了连队,11679379386125394.jpg978年4月份加入中国共产党。

 不过,烈士名字出现错误并不难理解。当时,参战的战士从各部队抽调编入前线连队,大家还没熟悉就上了战场。出现发音近似,入党时间不准,都在情理之中。

后来,李家玉班长千里迢迢赶到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园,参加战友自发组织的祭扫烈士墓活动,找到了陈克亮墓碑,发现三处错误均已修改。

李家玉班长从其他战友那里得知,陈克亮是在执行爆破敌人暗堡任务时,抱着炸药包接近目标,被越军机枪扫射中弹壮烈牺牲的,他还被追记个人二等功(碑文上有记载)。

      (右图:李家玉班长千里迢迢赶到云南麻栗坡烈士陵园,参加战友自发组织的祭扫烈士墓活动。)

 那年,滕州战友聚会前夕,金星去了战友金向群办公室,俩人回忆到陈克亮。说着说着,金向群告知他一个秘密,陈克亮在宣传队手抄五线谱的小本子,一直被他珍藏着。他说,或许多少年后,这小本子会作为烈士的遗物送进“历史博物馆”......


【后记】

  自从那天在梦里见到陈克亮,以后每年的3月,金星都会扎一些纸房子堆在长江边,一边烧,一边喃喃自语:“陈克亮,这是我给你盖的房子,你收到了吗?你不用在雨中奔跑了,你有家了,你不会再冷了......陈克亮,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你永远活在战友们的心里......”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