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到黑鸭子们唱“清晨我们踏上小道……”时,我就会想起故乡那条让我魂牵梦萦的小路……

       小路是我们佛王村通往卸楼村的一条小径,长约七、八百米,宽约一两米,不是修的路,是人踩出来的,但不知始于何时,从我记事时起就有了,而且是年年耕种时将它耕翻,但还是不过一两天又把它踩出来,如是回环往复,年复一年……

       其实在它的南侧还有一条笔直的公路,是公社出钱修的,它始于我们村东头,沿正东方向直通卸楼南面,又折而向北通往卸楼村里面。两村人步行往来不走这条公路,嫌远,只有骑自行车和开拖拉机才走,步行只走小路。小路向东偏北,倾斜着的,还有几个弯儿,它西起我们村东头,我家门口附近,东至卸楼村西头,比公路要短二、三百米,号称只有一里地。

       走在小路上,禾苗随手可触,果实随处可摘。沿路种植着地瓜、苜蓿、芝麻、花生、大豆、玉米、高粱,到了玉米、高粱地界,小路拐了两个弯儿,前面的人走开一小会儿就被高高的玉米、高粱淹没了,后面的人就看不见了,于是到了这里总会听见娘叫儿、儿喊娘的声音。再往东到了卸楼村西附近,是一片洼地,长着大片的芦苇,最低处是一片水塘,里面盛开着荷花。

       小径上不时会看到青蛙蹦跳着,地瓜地里有野兔在奔跑,南面不远处的公路上满树的鸟鸣和蝉声,大豆的叶子上蚂蚱、蝈蝈倏忽象箭一样射出去,蜜蜂在花生秧子开着的小黄花上嗡嗡地叫,蝴蝶在苜蓿、芝麻的上空翩翩起舞,水凫在芦荻深处放浪嘻戏,蜻蜓在莲叶上起起落落……

       我几乎天天走在小路上,上学、打草、拾粪、跟着大人们春耕秋收,都在这条小路上缠绵。有时我们第五生产小队的小牛犊、小驴驹偷跑出来,在路边啃着青草,长时间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小牛犊就会“哞—哞—”地叫,小驴驹也会“昂—昂—”地喊,它们似乎迷了路,我就会引导它们回去,它们会很温顺地跟着我回家。

       我们村小,只有五、六百人,卸楼村是个大市镇,有四、五千人,是人民公社所在地,还设集市,是二、七集,我们村的人爱往卸楼跑,就象小县城的人爱往大城市跑一样,而卸楼村的人不怎么来我们村,因此这条小路基本上成了我们村的专属路了。

       每逢二、七,小路就热闹起来,男女老少赶集的人来人往,笑语喧阗,姑娘们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家里再穷,也得让闺女有一两件好衣裳,小路变得绚丽多彩。到了夏天,最亮眼的就是铁蛋率领的儿童团,六、七个小小子组成,大的七、八岁,小的 四、五岁,全都一丝不挂,光着腚在小路上跑来跑去,有时还迈着整齐的步伐,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把大人们乐的前仰后合。有一次,全村最漂亮的榜嫂子摸着铁蛋的小鸡鸡问:“这是嘛玩意儿?做嘛用的?”正赶上铁蛋憋了一泡尿,“嗞”的一身,呲了她一脸一身,把个新做的白粗布大襟褂子都尿湿了,小小子们笑的拍手跺脚,大人们也哈哈大笑,榜嫂子一边笑骂着铁蛋,一边红着脸往家跑。

       中秋节前后,庄稼成熟了,小路上荡漾着秋实的馨香,芝麻开花节节高之后,香粒丰满了包角;剥开包皮,玉米棒子露出晶莹的象玉一般的颗粒,高粱穗子长在最顶端,象高举的火炬,谷穗像是羞涩的少女低着头微笑。这个季节,偷窃庄稼的事是有的。有一次,我们村的谢秀芬偷掰卸楼村的大棒子,被卸楼看青的刘二聋子发现了,起初秀芬嘴硬不承认,刘二把秀芬的柳条框子底朝天倒了出来,一大堆青草里面夹带着十来个大棒子,秀芬不吭声了,刘二吓唬她要游街示众,秀芬是个泼辣的性格,也不怎么害怕,说是这点事还够不上游街示众的罪,刘二聋子抖开绳子要绑秀芬——他以前干过这种事。一根棍子,一根绳子是他的标配。他作势要绑,但始终没绑,秀芬低着头不言语了,看起来是有些害怕了,但嘴上不服软。刘二冲着我喊:“快把她爹、她娘找来”,我飞快地跑到她家,把她爹她娘找了来,一路上大致说了情况,她娘上来照着她的脸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骂着“十七八岁的大丫头了,不嫌害臊!”她爹让她跪下认错,她勉强跪在刘二面前,说:“二叔,我错了,我改,我再也不偷庄稼了”,刘二连忙拉她起来,冲着她爹她娘说:“行了,行了,快领回去吧”,她爹她娘一边向刘二聋子道着谢,一边领着秀芬回家了,路上她娘揉着她的脸问她:“还疼吗?”,她说:“不疼了”,她娘说:“到家娘给做好吃的,别再偷人家棒子了,听见了吗?”,她说:“听见了”。

       我真的见过刘二聋子捆绑一个妇女,是卸楼村的杨凡的老婆,在高粱地里和同村的崔孝民偷情,做那苟且之事,被刘二发现了,崔孝民一道烟跑了,杨凡老婆被他摁在地上五花大绑起来。扬凡老婆也不害臊,笑嘻嘻地说:“二哥,你放了我,天黑了我到你家去”,刘二骂道:“呸!你个养汉老婆!”,说着一口唾沫吐在她脸上,杨凡老婆骂道:“该死的!真恶心!小树,快帮婶子擦擦脸”,我采了一把玉米茸子给她擦干净了脸,她说:“好孩子,赶明儿婶子给你买糖吃”。本来她和丈夫杨凡是一对恩爱夫妻,杨凡帅气,还会说书,会唱西河大鼓,她长相俊俏,是三里五村数得着的美女,他们还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只因前年冬天杨凡救了三个掉进薄冰的儿童,由于长时间激冷的作用,下身受到了伤害,起不来了。老婆正是旺盛的年龄,耐不住寂寞,于是和别人偷情,大队里因杨凡救了三个儿童,奖励他50元,村民也都很感激他,因此对他老婆的行径既厌恶又愤怒,逮着一次就游一次街。

       她坐在地上,调笑着刘二:“刘二聋子,你连个媳妇儿都娶不上,还不如死了算了”,刘二也不和她斗嘴,拽她起来去村里游街,她赖在地上不起来,刘二笑骂道:“这个养汉老婆,真不要脸”,她嬉皮笑脸地说:“二哥,刚才干那事儿累了,让我歇会儿,歇够了一准儿跟你走”。他冲我说:“小树,给婶子挠挠痒痒,解开扣子,从脖领子伸进去挠”,我解开她脖领上、肩膀上两只纽袢儿,把小手伸进去挠她胸脯,她指导着我“上边上边,下边下边,左边左边,右边右边,哎呀,操你娘的,左右分不清啊?再往上一点点,好、好、哎,真舒服,舒服,好了,好孩子,好孩子!婶子给你买点心吃”。过了一会儿,她嘟囔着:“可惜了的,把新扯的碎花布给弄脏了”,她人长得漂亮,穿的衣服也好看,不象村里的其他妇女一概穿白粗布大襟褂子,黑粗布缅裆裤,她经常穿着红的、粉的、蓝的洋布碎花大襟褂子,蓝的、枣红的松紧带的裤子。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挣扎着站起来,让刘二聋子押着到村里游了一回街。过了几天,我跟我娘去卸楼赶集,她看见我了,赶紧拉着我的小手去供销社给我买了一大堆糖块、饼干、糕点之类,让我大饱了十多天的口福。几年以后,她改邪归正了,缘由是她女儿因她的名声在学校受同学欺负,想跳河自杀,被村民救了回来,她抱着浑身湿透的女儿大哭一场,从此改好了。她本来是乐于助人的人,左邻右舍谁家有事她都去帮忙,还无偿为他人裁剪衣裳,重新得到了村民的好评。

       卸楼村放电影的次数较多,每年秋后到年节也会排演自排自导的样板戏。我们村穷,长时间不放一场电影,有时还要等捞起池塘里的鱼,卖个七、八十斤才能够放一场电影的费用。每到这一天下午,我村的知青于兰就会跑到卸楼村公社大院接陈燕华,两个姑娘一同推着独轮车,车上载着放映机、银幕、拷贝盒走在小路上,这是我们村全体村民最期待的场景。这个时候我们村的成年人无论是谁,都会抢着帮他们把独轮车推到大队部院子里。不多一会儿,院子里围满了人,都是来看两个姑娘的,大家都说还是城里姑娘好看,比咱乡下闺女强多了。两个姑娘都穿着的确良上衣,涤卡布裤子,都是最时髦的款式,面容娇美、身材高挑,站在院子里特别耀眼。姑娘都是天津来的女知青,我敢说我们公社的领导和百姓是全中国最善良的,把公社为数不多的好差事儿大多给了知青们,陈燕华是公社广播站的播音员兼电影放映员,于兰不知从那里学会的一套编织手艺,在我村教大姑娘小媳妇儿用柳条、荆条编花篮、编筐子、编各种工艺品,这成了我们村的主要的副业,为我们村赚了不少钱。因我家人口少、房子多,村里安排于兰住在我家西厢房,电影演完后,陈燕华就和于兰在一个炕上睡,我娘就把我家最新最干净的被子拿给陈燕华盖。

       我在卸楼村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天肚子疼得要命,只好家走找娘去,我的堂弟王荣亮陪护我回家,还有一个女同学叫孟小新的也要送我,我不让她去,她非要去,我只得由着她,路上我疼得走不了路,堂弟就背着我走,走了几十米,背不动了,就坐在地上喘粗气。孟小新要替他背我,我坚决不肯,她都急哭了,我只好让她背着我走了一段路,走着走着,她腿一软,我俩叽里咕噜摔倒在麦田里,我四仰八叉躺在地里,也顾不上她了,她坐起来和堂弟两人轮流给我揉肚子,揉了好一会儿,我放了两个大响屁,才感觉好些了。他们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我到了家,赶紧吃上药,渐渐地止住了痛。我娘问我这么俊的闺女是谁,我回答说这是同班同学孟小新,还跟我同桌,是贯庄孟宪章的闺女,也是全校最好看的闺女。孟小新羞答答的,小脸儿通红。我娘留堂弟和孟小新吃了午饭,擀的面条,卧的荷包蛋。多年之后我才想明白,孟小新可能是暗恋着我,不过那时我们只有十二、三岁,太小了,说不上什么爱情,只是互相喜欢而已。

      一九七七年,我的高一语文老师张蕙兰和文体老师陈建国经人介绍确立了婚姻关系。其实陈老师早就看上张老师了,托校长刘文斌说和,那个年代男青年还不敢向姑娘表白,刘校长一说,张老师立刻同意了,其实她早已经芳心暗许了。双方家长在一起吃了顿饭,确立了亲家关系,但离结婚还早呢!那时候要求晚婚晚育,男的二十六、女的二十四才让结婚,当时陈老师二十二岁,张老师二十岁,还得等几年。他们恋爱着,但在学校里刻意不多说话,也不常在一起,一般情况下离的远远的,下了课,便会心照不宣地来到小路上、高粱地、苇塘边谈情说爱,远远地看见人来了就会分开。后来有人说在苇塘边上看见他俩手拉着手,还说看见他俩搂抱在一起,甚至还有人说看见他俩在芦苇丛里亲嘴了……,反正我真为他俩高兴,一个帅男一个美女,不正是天生的一对吗!我是学习委员兼语文科代表,作文写的好,深得张老师喜欢。我有歌唱天赋,唱歌、唱京剧都不错,获得陈老师青睐,因此我和两个老师是半师半友的关系。我还觉得他俩在芦苇丛中谈情说爱是最好不过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有一天我和我哥哥在地里打草,老远看见他俩手拉着手走过来,很亲热的样子,他俩突然发现了我俩,扑楞楞一下子分开了,张老师一头扎进谷子地里,谷子地密不透风,我就喊:“张老师,快出来吧,里面不透风,太热了”,她还是不出来,我接着喊:“张老师,张老师,姐姐,姐姐,快出来吧”,张老师这才扭扭捏捏地走出来,两只手抚弄着辫稍,羞红了脸。我拉起她的手,把她将到陈老师身边,把她的手放进陈老师的手里,陈老师哈哈大笑,张老师把头低下去,脸更红了,我和哥哥赶紧钻进玉米地里,让他俩自由自在地爱恋。

       后来,我上大学,参加工作,在城里娶妻生子,长久地离开了故乡。但只要是有回老家的机会,我一定会到小路上徜徉流连。我喜欢在夏日的清晨漫步在小路上,看初升的太阳在嫁禾的顶上慢慢地滑升,田间不时吹来凉爽的风,我尽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气;我也喜欢在中秋的夜晚坐在田梗上,看冰轮将清辉洒向大地,我享受着秋夜的静谧,远处的一两声犬吠,近处秋虫的低唱,池塘里间或的蛙鸣,还有秋风吹过庄稼的发出的丝滑的响声,好一曲绝妙的天籁之音!此时的我忘了自己,我化作了小路,化作了树,化作了芦苇、芙蓉……

      我永远忘不了故乡,忘不了这条充满着浪漫色彩、承载了动人故事,给我的童年、少年留下幸福美好记忆的小路。我想,我还会一次又一次地“清晨我们踏上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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