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斤

  她的力量,从不逊色。她叫六秀,小名六斤,华的太祖母。华打小不知道这位老态龙钟的老人有一个正式的名字——六秀。华从有记忆起,村里人都叫太祖母六斤婆婆。之所以叫六斤,是因为她出生时过了秤,六斤呢!村里还有许多老太,像三斤、四斤、五斤……也不知道她们的名字,顶多知道她们是哪人,姓什么,像华的太祖母,丁氏,坳背人。族里的人也叫她坳背婆婆。六秀,还是华长大后问了祖父才知道的,连族谱上都是简单写下两个字:丁氏。

那时,太祖母已经老得像一把干柴,瘦骨嶙峋。她的两只脚已支撑不了那伛偻的背,她整天都坐在一张竹椅上,一个人默默地望屋前的田野、行人、树木……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看一会儿,就累了,暖和的太阳洒下来,她眯眼打盹了。她的头越来越低,像挂在竹椅上的一颗蒜头。风来了,她儿媳叫她进屋,凉风吹过来,身体受不住的。她嗯叽几声,像是回应,但半天过后,她仍窝在竹椅上,没有起来。雨来了,雨,跳珠一般迸进屋檐下,她儿媳朝她大声喊:“妈!雨打在身上啦!快进屋!”太祖母没有反应,两眼茫然地望那雨帘雾幕,儿媳不免抱怨一声:“真是老糊涂!”将一袭蓝布对襟衫披在婆婆的身上。

  风啊,雨啊,张开翅膀的鹰一般,扑棱棱地钻进了宽大的衣服里,冷得很。华的太祖母总是这样痴望着,虽然她的眼睛浑浊,眼睑血红。她实在也看不清什么了,但她的心是明亮的。她在等他的二儿子玉儿呢!玉儿小时候过继给了他大叔。他大叔家在县城,一年难得回老家。一回家,准带着玉儿。华的太祖母高兴,她知道玉儿最喜欢蒸鱼,她一早就拾掇好一条鱼。玉儿待家的时间不长,吃过午饭随叔父回县城了。那时还没有马路,一路黄泥,靠双腿走。临行时,她总对玉儿说:“玉啊,你开心开心的,好好读书,妈和爸闲时就去看你!你要乖啊!”

  她每每上山砍柴,就一个劲儿往山顶上攀,同行的几个姐妹都劝她,说她这小脚何时才能到山顶呢?她不听劝,一步步朝山顶登。她真的登上了山顶,她从山顶往远处眺望,她要寻找一座顶高的白塔。她问村里去过县城的人,县城在哪个方向呀?回答是站在村里的最高峰,能看到一座白塔,那白塔的所在地就是县城。她颠着小脚登上了村里所有高的山,可她还是没有发现白塔。

后来,玉儿长高了,玉儿告诉她,叔父要带他去省城读书。省城在哪呢?华的太祖母慌神了。玉儿说经铁路,坐火车去。太祖母没看过火车,村里的好心人为她画了一张火车图。上山砍柴时,她衣兜里就放着这张火车画。她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走了又走,她想登上眼前最高的山,看看火车究竟朝哪个方向开。

  再后来,玉儿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华的太祖母就揣着玉儿的来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实,除了“玉”字,没有一个字她认识的,她没上过一天学。她看了一遍,再展开,再看一遍,看得老泪纵横。

  她常常站在门前的榕树下张望,她想她的玉儿回,她也想去看看玉儿,可是,她连县城都没去过。玉儿在北京工作,在北京成家,成家后带媳妇回过一趟老家,太祖母高兴了好久。玉儿后来调回了南昌,他特意回了一趟家,要接母亲到南昌去,但她执意不肯,一个大家庭,哪一样不要她亲力亲为?后来,玉去了大西北,银川,贺兰山下,她知道远得很,远得只能在电视里看到。她也老了,老得腿脚行动不得。她就这样望着门口,等着她的玉儿回……一年又一年,她说她早该是下黄土的人了,但不甘心啊,她要看看玉儿……再后来华的太祖母病重,家人把她送往县城的医院,那是她头一次到县城,也是最后一次。那个她念叨了无数遍的县城啊……


梦娣

  梦娣是华的舅婆。梦娣出生后,家人对她极为嫌弃,她是家里的第八个女孩。家里一直希望梦娣的母亲生个儿子,可没有想到这第八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她的父亲本满怀希望,以为他会老来得子,没想到还是一个女孩,父亲在她生下来之后,都没有正眼瞧过她。因为梦娣妈生的全是女儿,爷爷、奶奶气得跳脚,动不动就拿梦娣出气,还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咒梦娣母亲。梦娣的母亲满腹委屈,咽下的泪水不知有多少。月子里,她哭肿了眼睛,她的母亲劝她不能哭,哭了,到老了,眼睛要瞎掉的。可她忍不住哭呀,她哭她命苦,哭她又生了一个女儿,受尽别人的冷眼。她给孩子起名:梦娣,做梦都希望生一个男孩。可是第九个孩子还是女孩,梦娣妈死了心,不生了。在村里,因为没有男孩,梦娣一家都觉得矮人半截,说话时声都不响。什么都让着别人,起了冲突,别人就拿没儿子这事可劲地欺负。

梦娣妈常教育女儿们要好好学习,将来和男子一样出人头地。孩子多,家里穷,大女儿上完高小,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梦娣和几个姐姐都被送去当童养媳了。梦娣的婆婆待她很不好,她要干很多的活,干不好,还要挨骂挨打。梦娣很要强,看着同龄的小伙伴上学了,她却不能上学,她不甘心啊!她不识字,她想去扫盲班,婆婆不让,她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她只能请教小伙伴教她认字。

梦娣二十岁生了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孩,但丈夫很开心。她丈夫是一个很开明的人,学业很好,先前在九江读书,学成后就留在九江的一家医院了。梦娣也跟着丈夫一起去了九江生活。梦娣心里一直有一个读书梦,虽然她离开了农村,去了更广阔的天地,但是正如她自己所说,她只不过是幸运一点,碰上了一个好人,否则自己的一生也会泡在苦水里。梦娣目睹她母亲被嫌弃的一生,不免潸然泪下。她还是想学习,虽然是两个孩子的妈。她报了一个护理培训班,一边照顾家里,一边刻苦学习。凭着她的勤奋与执着,终于学有所成,合格肄业。之后,她来到医院当护工,自食其力。她说她最怕自己成为母亲的翻版,一生受尽别人的白眼。时代在前行,观念在进步,幸好她的人生没有重蹈覆辙。


大树

  大树是华的堂姑。大树,是华的大爷爷给起的名,他希望这孩子像大树一样伟岸、坚强。不学花儿一般娇弱、易逝。大树,从小就意志如铁。她的理想是当一名人民教师。爷爷告诉她:“当老师,首先,要学好本领,读好书,给学生一桶水,自己要有长流水。其次,要锻炼好身体,强健体魄,才能精力充沛。学生都敬仰学识渊博、阳光自信的老师。”大树把爷爷的话牢记在心。在村里,她是为数不多的坚持读书的女孩,八十年代初掀起了打工潮,很多农村人走出家门,去广东打工。大树看到同龄的女孩年初外出打工,年末回来都焕然一新,身穿的确良,洋气得很。她动摇过,要不和她们一起去打工。毕竟村里读书的女孩就那么几个。但每每想到她最初的梦想,大树就觉得不能放弃啊,为了心中的教师梦,她一直都在努力。她给自己规划好时间,天还未亮透就起来早读,每天坚持,无论严寒酷暑,一盏昏昏的灯陪她走过无数个孤独又充实的凌晨。她的语文和英语成绩一直遥遥领先。

她也哭过,为学习。她数学不是很好,常常心有余而力不足。为此,她沮丧过,觉得自己不是学数学的料。她想:非要上师范吗?八十年代的中师那可是要全校第一、第二的人才能考上的,竞争压力多大呀,万一考不上呢?又不能复读。她想:上一般的中专好了,反正也包分配。但每每想到她的教师梦,她又不甘心。冬天可真冷,风划过脸颊,刀子似的。她最怕雨天,雨天骑车甚至艰难,雨打在旧雨衣上,雨水一股股地淌进颈窝。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作为农村的孩子,她要干很多的活。放牛时,她带上英语书,利用空暇时间背单词。她去河边割草,还在背知识点,一不留神,芒草划破手指却毫未察觉……她最终如愿以偿,以高分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后,她成了市里的一名小学老师。村里的长辈都为她竖起大拇指,认为这小妮子真了不起!那些同龄人也对她充满了羡慕之情,她终于靠自己的努力得到了一份市里编制的工作。

  多年过后,大树依然有股乘风破浪的冲劲。她不断为自己充电,拿大专文凭、拿本科文凭,最后,她凭着优秀的表现,去了广东的一所小学教书。当年去广东打工现在还在广东打工的人都投来佩服的目光,在他们看来,大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城里人:有文化、有见识。

  

       胜男

  胜男,华的大姑子。出生在农村,她的父亲是南村的小学老师。父亲高中毕业,命运真是会捉弄人。他高中时学习挺好,那时教他课的都是上海来的知青。这些知青带来大上海的丰富的精神食粮。他本以为他可以不负众望,考上大学。不料当时的村长告知没有领到他的录取通知书,他没有考上大学,这真是当头一棒!后来,年老的村长向他道歉,说他把录取通知书扣下来,让别人顶替了。时过境迁,他虽然窝火,但也原谅了他。他当了村里的代课老师,给大女儿取名胜男,希望她像男孩一样有出息,实现他的大学梦。他对胜男很好,之前在山里的小学教书,离家都要翻过几座山,他带着五岁的胜男去,为的是亲自教导她。胜男很争气,上小学后,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更难得的是胜男理科很优秀,高中数理化是男孩的拿手学科,女孩天生就偏向形象思维和语言思维,对于逻辑思维和空间思维,男孩具有绝对优势,女孩只能靠边站。胜男,受过委屈,高二刚开始,她物理不太好,她从课本复习起,把自己淹没在题海里,她有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也因为请教受过不少冷嘲热讽,但梦想真的长着翅膀,只要你全力以赴,全世界都会给你让路。有次,她考出了全班第一名的成绩。令很多男生都很诧异,有人就污蔑她考试作弊,对于谣言,她置之不理,以实力说话,一次又一次优异的成绩证明,她的确出类拔萃,令很多男生都望尘莫及。谁说女子不如男!

   三年后,胜男达到二本线,被外省的一所本科院校录取。她终于圆了父亲的大学梦,也成为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她终于在自己梦想的版图上开疆拓土。她把自己的学习经验写成一份份的心得,每次寄信回家,她都附上一份心得,鼓励妹妹认真学习。几年后,妹妹也考上了大学。

  鉴于家境贫寒,胜男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工作。她从公司的底层职员做起,常常像男人一样去工地考察,自己研究工程改进方案,画工程图纸。她觉得知识不够用,常常阅读大部头的管理书籍,而管理学并非她的本科专业。她废寝忘食地读书,吃饭不规律,有一顿没一顿的,她饿出了胃病,但仍然乐于书海。最终拿到了MBA,成了高层主管。如今,为了洽谈业务,她走遍了大江南北,而且常常作为公司代表,飞往国外。

  她的父亲以她为自豪,她终于人如其名,在男性为天的电子工程领域获得了一席之地。她优雅、知性,活出了自我,也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步步地靠近了她的理想彼岸。

  这些岁月里的最美芳华啊,随着时代的进步,凭着不懈的努力,终于实现了她们最初的梦想,她们终于像一只只金凤凰一样,飞出大山。她们始终坚信知识改变命运。

  这是一场场以她之名的行走,一代代的她们始终坚韧而执着地走下去,路,在她们的脚下生长,天地无限延展。她们,有无限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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