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我那善良慈爱的“奶奶” 
我出生在山东济南，我的奶奶是从我出生便来到我家，比亲奶奶还亲的保姆（我没有见过亲奶奶，她很早去世了）我的童年是喊着“奶奶”长大的，在那些幸福温暖的时光里，满满的都是和奶奶在一起的记忆。奶奶离开我已经60多年了，我多想用我的文字留住她。
奶奶是山东济宁人，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和旧时广大妇女一样，结婚后便随夫家姓，称为邵李氏。奶奶个子较高，裹着小脚，走起路来，呈八字脚，脚后跟用力，身子左右摇摆着，显得很吃力。她的脸色略带黄色，一头浓密的头发，纹丝不乱，挽着一个大大的发纂，用一个小网子套好，整齐地贴在后脑勺上。嘴唇较厚，牙齿有些突出。奶奶虽然不算漂亮，但在我们姐妹眼里，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看、最温暖、最可亲、最疼爱我们的好奶奶！
我们姐妹的童年，就像停靠在风平浪静港湾里小舟，在蓝天白云之下，由温暖的海水环绕着，温暖的海风吹拂着，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慈爱的奶奶便是那温暖的源泉，她用朴实的善良为我们遮风挡雨，用源源不断的爱心为我们建起亲情的小巣，让我们得以身心健康地尽享生活的美好！
奶奶是50岁时来到我家的，她的丈夫是在日本侵略中国时连病带吓去世的。奶奶生了9个孩子，有5个都在幼年时去世了，剩下了4个儿子，由奶奶独自抚养，备受艰辛。来到我家时，奶奶还带着未成年的小儿子，从此奶奶娘俩的户口便落在我家，爸爸妈妈把奶奶视做自己的亲人，不同的姓氏成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随着父母的工作调动，奶奶娘俩也和我们一同从山东到上海，又从上海来到北京。我的三个妹妹也陆续降生。在那个年代，父母都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奶奶用她的赢弱的肩膀撑起了这个家。记得我的父母每月都把工资交给奶奶，扣除给奶奶的工资外，其他的吃穿用度都由奶奶计划安排了，从不用父母操心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
奶奶当年的一些影像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我从两岁时就有记忆了，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奶奶每天从早至晚都在挪着小脚忙碌着，买菜、做饭、洗衣，抽空还要拆洗棉衣裤、做鞋、补袜子等。
奶奶总是为我们精打细算地过好日子。我记得奶奶有一次去买鸡蛋，正好遇到卖打碎的鸡蛋，很便宜，奶奶便买了满满一小盆，清亮的蛋液里飘着一个个鲜嫩的蛋黄，奶奶挪着小脚，小心翼翼的双手端着小盆，一步一挪，极力保持着平衡走回来，我只记得给奶奶开门后，看到奶奶累坏了，她不让我接手，生怕洒了。直到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奶奶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就势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我看到奶奶额头上满是汗水，双手还在颤抖着。中午，奶奶给我们炒了一大盘鸡蛋，黄黄的鸡蛋里点缀着嫩绿的葱花，满屋飘香。奶奶看着我们几个孩子吃得香甜的样子，高兴地笑了。
奶奶生在孔孟之乡，传统思想很重，她认为我爸爸是一家之主，挣钱养家辛苦，所以每天晚饭，总要专门给爸爸单独炒一个好吃的菜，扣在碗里留着。爸爸回家晚，往往是我们吃过饭以后，爸爸才回家，奶奶不让我们告诉爸爸，为他单独炒菜的事，但是年幼的我们还不懂事，等到爸爸吃饭时，我们就会围过去，看奶奶给爸爸做了什么好吃的。常常是多了一盘炒土豆丝，奶奶炒的土豆丝非常好吃，放一点酱油，油亮油亮的散发着香气，爸爸知道我们爱吃奶奶做的土豆丝，这时就会拿起筷子，给我们每人夹上一大口，我们便高兴得离去，奶奶看见一盘土豆丝变成了半盘，以后，每逢爸爸吃饭时，奶奶便停下手里的活计，把我们叫到其他房间玩耍。
奶奶做的手擀面十分好吃，我对奶奶擀面时的神态记忆犹新。我常常站在一边，看奶奶擀面条，奶奶在前胸上挂上一条白色围裙，和面、揉面，把面团卷在一根长长的擀面棍上，一下一下用力地向前推，擀面杖撞击着面板，发出有节奏的叮咚声，奶奶额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一会儿，面团便在奶奶手下变成一张大大的圆饼，奶奶快速地折叠后，随着菜刀的起落，长长的面条便出现在面板上。无论是奶奶做的炸酱面还是打卤面，都是那样的好吃，面条筋道爽滑，面卤香甜可口，奶奶每每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神态，便问我们好吃吗？我们争相回答着：“太好吃了！”奶奶便露出满意的微笑，嘴里说着：“爱吃，以后奶奶还给你们做。”
奶奶没有文化，不识字，但记忆力很强。我们小时候时常缠着奶奶讲故事，每到这时，奶奶便从她的记忆中，搜寻她听过的戏文故事、民间传说，讲给我们听。她经常讲“天仙配”、“牛郎织女”、“七仙女下凡”、“梁山伯与祝英台”、“田螺姑娘”、“孟姜女哭长城”、“白蛇传”……如今看来，奶奶喜欢的故事，都是歌颂美丽和善良、歌颂天上人间真情，歌颂对美好婚姻爱情的追求和向往，这一定和奶奶的身世、婚姻、家庭有关，只可惜那时候我还太小，还不知道去关心奶奶的精神世界。但奶奶的故事，给我们幼小的心灵，埋下了真善美和浪漫的种子，开启了我们最初对世界和生活认知的理念、奠定了我们对美好的人性和文明道德的追求和向往。
妈妈给奶奶买了好多本她喜欢的民间故事小人书。奶奶忙完一天的家务后，常常架上老花镜，一页一页地认真翻看，她看得专注而仔细，每一页都要看很长时间，我想她一定是把那些画面深深地印在了脑海中。奶奶的那张床上方，贴着牛郎织女和天女下凡的年画，只要躺在床上，我就会久久地注视着那色彩柔和、令人神往的年画世界，任自己小小的头脑展开想象的翅膀，神游太空。
奶奶喜爱戏剧，细心的妈妈经常在她自己休息时，给奶奶买张戏票，让劳累的奶奶放松一下。看戏是奶奶特别喜爱的娱乐和休息，每逢看戏之前，奶奶都会对着镜子，精心地进行打扮，用篦子梳理头发，用线开脸，抹上淡淡的薄粉，换上出门的新衣服，奶奶变得漂亮而神采奕奕。奶奶常带着妹妹小荣去看戏，一老一小手拉手地出门了，像过节一样。夏天看戏时，奶奶手上便会拿着一把大蒲扇，慢慢摇着、慢慢走着。
我5岁那年，从幼儿园回来，高烧不止。妈妈和奶奶努力照顾着我，可是丝毫不见好转。一天晚上，当大夫的妈妈看出我的眼珠发黄，心里一紧，该不是得了肝炎吧？奶奶看着抱在妈妈怀里的我，说话都没有气力了，时而叫也叫不答应。奶奶吓坏了，在漆黑的冬夜，没有告诉妈妈，一个人挪着小脚出了门，过了好长时间，奶奶回来了，带回了一个三轮车工人。
我还记得在黄色的灯光下，那个淳朴的三轮车师傅和妈妈说，这位老大娘在深夜的马路上拦住了他的车，双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半天才知道是家里有病人，于是他让奶奶坐上车，来到了家里。妈妈给我穿上了外衣，急忙抱着我上了三轮车，奶奶在后面喊着跟出来，手里拿了一双她刚给我做好的新鞋，放在三轮车上。一边嘱咐着妈妈，下车时记着给我穿鞋。
冬天的寒夜，路上静悄悄的，我病得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忽然觉得三轮车颠簸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掉了下去，我想是不是鞋掉了，用尽力气抓住妈妈说，鞋！声音太小了，妈妈听不清，俯下身来问我，哪里不舒服，我又说了一遍，妈妈还是听不清，把我又裹紧了了一些，说没事的，睡一会儿吧。我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妈妈让三轮车师傅把我拉到儿童医院，下车时才发现车上只有一只鞋，确实在半路掉了一只。那是一双红底带小碎花的灯芯绒面的布鞋，是奶奶带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纳鞋底给我做的，奶奶的爱也随着针线缝进了鞋里，我还一次都没有穿过就这样丢了。第二天妈妈沿路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奶奶脾气好，在我的印象里，她是那样的慈祥、温暖。我们不论在外边玩多久，回到家里高喊一句：“奶奶，我回来了！”只要听到奶奶的应答，心里立刻安静了许多。有奶奶在，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受了委屈有人抚慰。奶奶会千方百计地满足我们孩子所有的诉求。有奶奶的家好幸福！
我出生时，头发是棕色的，很多很密，微微卷曲着。爸爸妈妈喜欢女孩子留长发，所以我从出生就没有理过发，很小就有两条过腰的长辫子，让小朋友们羡慕不已。奶奶每天早上都会认真地给我梳小辫。日复一日，从不马虎，奶奶的手法很轻，梳子在头皮上一下一下轻轻地划过，传递着奶奶满满的爱意。
7岁那年，我上小学了，奶奶更是对我加倍呵护。早上为了让我多睡一会，不舍得叫我早起。算好时间，让我起来后迅速洗脸刷牙，她早已把准备好的早餐摆在饭桌上，我洗漱完毕就坐在桌前吃饭，奶奶则站在我身后，给我梳辫子。妈妈不赞成，说过多次让我早起，自己学着编小辫。但奶奶心疼我，数年来天天如此，直到奶奶去世，我也没有学会梳辫子。
晚上我写作业时，奶奶都陪坐在我身旁，戴着老花镜，给我削铅笔。奶奶削的铅笔，笔尖又细又长，写出字来清晰干净。每天我的铅笔盒里，都会躺着一排削好的铅笔，我从不用担心学习用具的佩带，奶奶都会一一为我准备齐全放在书包里。每天早上，我吃好饭，奶奶便把书包跨在我的肩上，看着我下楼远去。我从不回头，但是我知道奶奶一直会看着我，直到看不见为止。
我们姐妹对奶奶的依恋超过父母。奶奶到我家后，只回过一次老家，我那时在全托幼儿园，每周回家一天，2个妹妹一直是奶奶在家照看。奶奶说好回老家一个月回来。妈妈把2个妹妹也送进了幼儿园。没想到她俩离不开奶奶，整天哭泣，饭也不吃，两人还互相给对方擦眼泪，大人看了都忍不住流泪。几天以后，两个孩子迅速消瘦，还尿血。妈妈吓坏了，给奶奶拍了电报说明情况，奶奶接到电报，当即买了火车票，星夜赶回。只在老家住了一个星期。这是奶奶唯一的一次回家探亲，短暂得令人惋惜。奶奶从此不再提探亲之事，妈妈说，奶奶舍不得让你们这几个孩子难受。
记得我们小时候，奶奶常问我们，长大挣钱给谁花？我们一齐抢着回答：“给奶奶花”。“还给谁花？”“就给奶奶花！”
我十岁那年，奶奶的小儿子结婚后喜得千金，奶奶去叔叔家伺候儿媳妇做月子。叔叔家住在辟才胡同的一个小院子里，离妈妈上班的邮电医院不远。奶奶去了一个多月，十分惦念我们，好几次都包了饺子，装在一个大饭盒里，挪着小脚，送到妈妈医院，带回来给我们吃。我们想念奶奶，让妈妈带我们去叔叔家看过奶奶，只见奶奶一手抱着小孙女，一手忙家务，很是辛苦。如此情况下，奶奶还给我们包饺子，送到医院。简直不可想象，奶奶怎么忙得过来。
奶奶去叔叔家的日子，我们姐妹中午都到离家一站多路的机关食堂吃饭。一天中午，从食堂回来，开开门，意外地看到奶奶坐在家里，我们高兴极了，一齐扑在奶奶怀里。我问奶奶吃饭了没有，奶奶说今天叔叔休息，她想我们了，抽空来看看，刚到家，一会儿就走。我说奶奶你等着，我去食堂给你买饭，我飞一样地跑到食堂，买好饭后，又跑回家，想和奶奶多呆一会，奶奶一边吃着饭，一边和我们说，你们别迟到，你们上学后，我再到楼上看看朱奶奶，我就走了。
一个多月没见到奶奶，这次短暂的相见，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我清楚地记得，奶奶斜坐在床上，太阳光照在她慈祥的脸上，她带着笑容慈爱地看着我们，奶奶穿着那件出门时才穿的深蓝色大襟上衣，黑色裤子，裹着绑腿，露出穿着白色袜子的三寸金莲，尖尖的小黑鞋上一尘不染。上学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我们依依不舍地和奶奶说着再见，奶奶站在楼梯口，目送着我们下楼。我们期盼着下次和奶奶相见的日子快点到来。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竟然是我们和奶奶的最后一次相见。
三天之后，奶奶脑溢血突然去世。妈妈曾说，奶奶在冥冥之中知道自己要走了，来向她舍不下的孩子告别。
我忘不了那天发生的情形，中午，我背着书包向学校走，远远地看见爸爸和妹妹小华站在前方，小华看见我，飞奔过来，告诉我奶奶去世了，仿佛晴天霹雳，我惊呆了，怎么可能！奶奶才60岁啊！我向爸爸看去，从爸爸的眼光中得到了证实。我第一次感受到失去亲人那深入骨髓的痛苦。下午上音乐课，老师教我们唱“六盘山”，“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听着老师的弹琴声，我低着头，极力克制着感情，但泪水还是不断地往下流。我亲爱的奶奶，朝夕相处的奶奶，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你了吗？那节课是那样地漫长，我难过得心脏都一阵阵地抽动，至今想起来，那种感觉都刻骨铭心，从此，不敢听到那首歌曲的旋律。
回到家中，知道从此以后，家里再也看不到奶奶的身影，泪如雨下。晚上，妈妈做好了晚饭，全家人没有一个动筷子，我们不敢对视，不敢说话，悲痛笼罩着全家人……
第二天，妈妈带着我们姐妹三人去医院，向奶奶遗体告别。记得那个医院的太平间是在地下室，我们只能从地上的一个小窗户向下观看，我们三人挤在窗前，看到奶奶躺在一张简易床上，面容安详，和平时睡着了一样，穿戴整齐，头发依然纹丝不乱。我们再也克制不了心中的痛苦，喊着奶奶，放声大哭，那天去了好多人，可能是叔叔认识的人，他们看到我们姐妹这样撕心裂肺般的难过，也忍不住动容，说这一定是奶奶最亲的人。
奶奶陪伴了我整整十年，在我十岁那年，这样措不及防地离我而去，我的幸福港湾阴云笼罩、冷风透骨、阴雨连绵。再也没有亲爱的奶奶每天为我嘘寒问暖、为我梳辫子、陪我写作业、给我削铅笔……点点滴滴的关爱、点点滴滴的深情、点点滴滴的呵护，早已超越了血缘关系。倍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眷恋和绵绵不尽。
奶奶用她最朴实的善良人性、用她至情至真的爱心，养育了我十年，温暖了我十年，这一切都变成了永远的回忆，刻骨铭心！几十年过去了，我还会在梦中见到奶奶。拿到工资的第一个月，我想起了奶奶的问话：“长大挣钱给谁花？给奶奶！”又一次泪如雨下。子欲养时亲不待。奶奶，如今我长大了，我挣钱了，您在哪里？多想让您看到我长大的样子，多想让您能享受我的孝心，多想再喊一声奶奶！
亲爱的奶奶，我的至亲，我永远怀念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