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如期而至。假期第一天,细雨濛濛,沾衣欲湿,世间的喧嚣戛然而止。三岁的女儿望着湿漉漉的地面,愁眉不展,决定跟我一起回乡下老家。

       从县城出发,驱车三十里,钢筋水泥渐行渐远。路旁的草木婴儿般吮吸着甘甜的乳汁,愈发葱郁。翠色如潮,像连绵起伏的绿色的海浪,翻涌着,拍打着,紧紧推我们向老家滑去。

      偶有一串串黄澄澄的枇杷探出头来,像企盼亲人回家,女儿惊呼:“可以回家摘枇杷喽!耶——”

      老家依旧空荡荡的,一半是红砖房,一半是土砖房,土屋是奶奶年轻时雇人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斑驳的木门,灰白的墙壁,脱落好几块。青黑色的瓦片,固守檐梁,尽管修缮过多次,残破的外墙上却垂下一条土黄的水渍,像浑浊的泪痕。偌大的院子,墙边伶仃地挂着些柿子花,张望着四周。忽然想起一句“寂寞空庭春欲晚”,心中泛起一丝凄怆。

      奶奶发觉是我们,伛着背缓缓地拨开了大院门的门栓:“囡囡回来了啊!”语气里带着母亲的慈爱。她满头白雪,眉头舒展,笑成了一朵柿子花。

      进了客厅,冷冷清清,燕巢兀自悬着,却不见旧时堂前燕。奶奶像往常一样,蹒跚地端出一个盛满零食的果盘,小心翼翼地放在我们面前,悉心招呼着。我总是不耐烦地说,我们又不是客人!看到她弯曲的双腿,我便闭了口,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想起元宵后,奶奶在家不慎摔倒,几乎半身不遂,吃喝不能自理,与远在他乡的姑妈通话时,却强忍着痛,只字不提。姑妈像是有心电感应,摔倒没几天就回来了,还备好了轮椅。奶奶一躺就是近三个月,所幸有伯父照料,熬过了春寒,现在勉强能挪一挪脚,蹒跚地走几步了。

      其实,奶奶的腿在早年就埋下了痼疾的根。忆起年少时的一个秋天,奶奶独自到田地里挑带苗的花生回家,我们几兄妹便在柿子树下摘花生,不时尝几颗,饱满而水分足。突然,奶奶许久没有担回花生了,我出门一看,只见奶奶斜靠着墙,手撑着腰,半闭着眼,担子还在肩上,半晌没吭声。我顿时慌了神,忙把担子卸下来,扶她进了门歇下。之后奶奶才告诉我,她挑担回时在田塍上踩了空,膝盖跪到了地上,回来时担子一偏,闪了腰了。我难以想象,奶奶自爷爷早逝后是怎么撑起这个家的,她的腿又摔过多少次,她的腰正像一根负重的扁担,弯弯的,一头连着土地,一头连着家。

      雨势减弱了,雨丝零星地飘着,若有似无。奶奶说,门前的枇杷熟了,去摘点儿吧。我抱着怯生生的女儿,跟了出去。奶奶踱步到枇杷树旁,一颗初次结果的枇杷树。她缓缓打开早已准备好的皱巴巴的塑料袋,攀着树枝,折下几串枇杷,毫不犹豫,黄皮上附着的绒毛被雨水沾湿了,圆溜溜的,枇杷串边上还挤着个别由青转黄的。

      回到客厅,我把枇杷随手放在杂乱的小方桌上,不禁怅然。儿时的老家,各种果树沿着围墙把老屋子围了半圈。夏季一到,异“果”纷呈,杨梅、三华李、黄皮李、珍珠李、桃子,取之不尽,还有秋季的柿子、橘子,都是奶奶亲手栽种的。而今,果树早已荡然无存,像飘落的黄叶,生命自然终结,成尘成土。只有那一份味道,镌刻在记忆里,不消不灭。

      何止眼前的枇杷,墙外的一畦菜地,依然蓬蓬勃勃。蓦然又想起庚子年在老家避疫期间,一家人就靠着奶奶种的菜熬过了半个多月……

    “太婆呢,爸爸?”女儿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告诉女儿,她可能在外面。

      带女儿到院子外,奶奶已经在菜地为我准备好了带走的菜——一捧韭菜、一把葱和两扎荞头,根须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我总是劝她,少种一些,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她却絮叨起从前没有土地的苦日子,有了土地,靠双手就能养活自己,养活一家人,声音几度哽咽。临走时,奶奶又让我带一些鸡蛋回去。

      我无意瞥见她的那双手,布满褐色的斑点,像干枯的树枝,仍不遗余力地给予。她弓着背仔细把菜洗净,递菜给我时,那多年未剪的指甲磕进了菜梗里。我不忍推辞,接下了菜便匆匆离开了,后视镜里是奶奶茕茕的身影,不知泪落沾谁衣?

      多少年了,我们予取予求,而奶奶却不求回报,在有限的生命里,用一双手不停地给予,温润一些生命。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