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家棺材铺的掌柜叫朱生柳。十一岁时,父亲送他去京城学戏,早年学的是昆曲,昆曲是古代士大夫雅兴,文辞如诗,难入世俗,自古曲高和寡。昆曲没有大鸣大放的锣鼓,一只笛子、一只萧,便可伴奏整出戏。昆曲的身法讲究,强调“以腰动身”,婉转多姿。其他剧种有词谱、曲谱,昆曲独有身法谱,一出戏未学得身法,便等于是未学这出戏。古代汉人的宫廷舞蹈尽皆失传,民间亦少歌少舞,如说舞蹈,便是昆曲了。昆曲是国宝级的活化石。朱生柳以昆曲的童子功,转唱世俗化的京剧,京剧讲究“唱、念、做、打”,他将昆曲身法引入京剧,在“做”的方面独超同行,以身姿动作表达人物情绪,被人赞为“旁人的戏是听戏,朱生柳的戏是看戏”。

       朱生柳以小生成名,却又改做武生,朱生柳将太极“其根在脚,发于腿,主宰于腰,形于手指”的特性发挥到了极致。独喜挑滑车一折戏。登台演挑滑车,是挑桌子。六十斤重的八仙桌,他持木枪一一挑去,桌子飞过头顶,由身后众龙套接住。他本生得清朗俊秀,武生扮相比之前的小生扮相更胜一筹,被评为扮相京城第一。朱生柳在梨园有个相好,叫韩玉珠,当家花旦,身高腿长,胸臀丰满,双手过膝,阴柔美丽,韵感十足。英雄美女,令人艳羡。但天妒英才,她家遭土匪打劫,一把火烧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朱生柳由小生转成武生,因为拜师过一名真正的高手。此人名为方二,早年是运河上的货船保镖,押船在通州和杭州间往返,所用的武器,是一根长枪。长枪本是战场马战兵器,持长枪的他站在甲板上,就像个笑话。一夜遇袭,方二的长枪诡异地从帆杆等遮挡物后钻出,扎死了十七名持火枪的盗匪。枪扎一个点,枪法没有大摇大摆的技巧,运动幅度纵看只是一个点,神龙见首不见尾,令人难以阻挡。长枪是战场上的“龙技”,学得长枪之术,可列土封疆,与君王分天下。持长枪闯敌阵,能以一敌万。长枪用的不是臂力,而是腰力。

      朱生柳虽说是个戏子,但他的童子功是以腰动身的昆曲,练上长枪,得天独厚。方二的武学传自清朝初年的杨露禅,他是反清复明的白莲教起义军的枪术教习。要不是父亲朱更石的横死,家庭的变故使得朱生柳弃戏回家,或许朱生柳的梨园路会走的更远。上天总是捉弄人,你越是觉得不会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原打算守着祖辈留下的家业,偃旗息鼓,做一个教子为乐的好男人。可是,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再次打破了他宁静生活。

      农历庚子年(鼠年)八国联军攻占了北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北京城陷入硝烟战火之中。这一天如同往常一样,朱生柳吃完早餐才慢悠悠地开门,一直等到太阳快要下山了,也没有一个顾客上门,正当他准备关门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一双手,扒在地上。朱生柳的心跳了一下。从门外闪进一人,说是一个叫王保的人约他见面,还说那人从京城而来。碍于祖传禁忌,另约时间见面。朱生柳问哪里见,来人说,十味斋二楼雅座,还说有一个东洋人想见见他。朱生柳惊诧道,东洋人,东洋什么人?在京城戏园子,朱生柳和东洋人打过交道,并不陌生。在东大街十味斋二楼,朱生柳见到了王保,官家打扮,精瘦如猴,双眼细长,双颊深陷,山羊胡子。朱生柳发现,对方既有威严,而那威严是在眼睛里的,在宽阔的眼白捧着的两粒黑点里头。

       喝过几碗酒后,王宝笑问道,听说老弟功夫了得,不知为何不在梨园干下去了?朱生柳说,家父暴毙,买卖无人打理。王宝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动情地说,东洋人欺人太甚,难道朱师傅就空怀一身绝技坐山观望、无动于衷?朱生柳略微挑了挑眼皮,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黯然道,这些蔓儿,我扯不清。咱就是一介草民,对东洋人没兴趣。再说了,东洋人阴毒得很,跟他们干,枪头子不准,不净剩挨欺的份儿了?王保介绍说,有一个东洋武士,我想做掉他。这人是个老牌间谍,坏事干了不少。他家祖上是武田信玄军中的长柄刀教习,日本管长柄刀叫剃刀,他的家族被称为剃刀半田。据说,他的师傅五年前死于广东。见朱生柳依旧低眉垂眼,王保笑了笑,接着说,人若行善天必佑之!凡是作恶的人,必遭报应!

        这个东洋人叫山田孝之,本是个色鬼,遍尝各地美女,连戏园子的名旦都不放过,可谁知他对韩玉珠却动了真情,七年前,他设计抢劫梨园,掠走了韩玉珠。哪成想那女子性格刚烈,抵死不从,最终一头撞死在了他的府中。山田兽性大发,一气之下居然暗地里杀光了和该女子有关的所有人,甚至连三岁的小孩子,还一把火……

       蓟州盘山的瑰紫峪口,山色朗润,松柏翠绿,妩媚迷人,佛塔、僧骨塔达百余座。乾隆皇帝行宫静寄山庄的所在地。山庄里的前宫、中宫、后宫,建筑雄伟,金碧辉煌,庄内各景点因山就势,别具匠心,内以内八录和外八景著称。池上居门前种了一池荷花,一条花色棉被沉入水中。

       朱生柳站在池边,持一钓鱼竿。将鱼竿探入棉被下,久久不动,突然腰部一拧,饱吸池水,重达百斤的棉被大鹏展翅般地从池中飞起,跌落于身后草坪。池中央空了,池边际的水急速补充,形成一个大漩涡。朱生柳将半池淤泥挑出了池外,轻轻一挑,至少有三百斤力量。王保迎上去,孩子般欣喜,惊呼:神力尚在!神力尚在!朱生柳一脸漠然,手中鱼竿“咔”地一声裂开。两个手下嗓音哑了,这鱼竿是赵头家的祖传,据说是和珅和大人从德国购的,值一根金条。您非要拿它当枪使,裂了,我俩的命就没了!王保抡圆胳膊,给两个一人一记耳光,吼道:想啥呢,你俩跟赵头多少年了,连他的秉性都没搞清楚?他该知道哪头轻重吧?

      朱生柳扔了鱼竿,对王保说,金属杆太脆,不能转力。你去找一根木杆,得是棵完整小树,小树需长成六年,小心调整,五百棵可出一根上品。长好后,用艾草熏烤,香气渗入核心可用。饭后,两个戴老花镜的人,送来一根枪杆。杆长两米九,后粗前细,通体油亮。朱生柳摩挲枪杆,一脸珍爱。王保笑问从哪弄来的?两技师小心解释说,盘山天成寺有一尊金刚塑像,金刚有八臂,第三只右臂拿着一杆月牙戟。和尚说,那戟是按照真兵器标准制作的,戟杆是从三千根树苗中挑选出来的。枪杆顶端原有两个戟头。枪杆顶端果然两道白色的印痕,想来应是原来戟头的位置。朱生柳清楚,戟配有月牙形倒钩的枪头,是中国独有的兵器,佛祖化身用汉族兵器,预示佛法将在印度灭亡,在中国兴起。技师又拿出一方黑木盒,说这是原本的戟头,问要不要安上?朱生柳摸着杆上白印,说兵器贵在简洁,戟可扎可钩,功能多了,必不能精深。我只要一个枪头即可。技师拿出第二方黑木盒,打开,一支铁枪头,寒光闪闪。技师说,城里武定街的岳王庙岳飞塑像所持的枪,也是按照真兵器规格制作,我们卸下了枪头。

       比武地点选在了城北的府君山,在府君庙前的一片草坪上,草坪由松树林包裹。从府衙调拨来的兵丁封锁了草坪,以供比武。松树林下,停着一辆黑篷马车和一辆轿车。朱生柳闻声而出,见从轿车上下来一名武士,身体略为前倾,手握一把长刀,铜杆,长一米五六,刀头薄窄,更像一把匕首。来到距他五六步远处,站在那里。他左手持枪,探出右手掌,掌心向上,指尖指向空场,摆出“请”的姿势,客气道:山田先生,请!山田不急不慢地介绍说,遇到你,我很荣幸,朱先生可识此刀?人称刀贼。说着,慢慢拧动铜杆底部。拧了六下,铜杆被卸下一截,刀长缩成一米。接着说道,此刀的刀法是避实击虚,专破锤子、斧头等重兵器,让过兵器,直砍人身,所以叫刀贼。此刀专为破枪而定制,战法与一般刀法刚好相反,打实不打虚,不论你枪法的变幻,只要让刀有了着力处,就会砍断你的枪杆。缩短刀杆是为了近距离砍杀,只要钻进枪杆下,枪头不能回护,长枪的强处就成了弱点。以短击长。山田故意将自己的刀法说出,并摆出稳操胜券的姿态,实为扰乱对手心神。

       比武前先斗口才,这是日本一贯做法。暗自撇眼观望,果见朱生柳眼光躁动,看左看右,不能专注一处。山田意识到已是最佳时机,大喝一声,忽地挥起手中刀,猛地向朱生柳头顶劈落。朱生柳没有想到山田会突然向自己出手,待觉时刀已距他头顶不足一尺,任他艺高胆大,也不由暗暗心惊,危急中已来不及拔枪,却蓦地一挺腰,双足牢牢钉住地面,从膝盖以上的身体忽地向后翻倒,等身体几乎与地面相平时,双脚再猛地用力,整个人顿如一支强弩向后疾射而出,险险地躲过山田这势在必得的一刀,但仍被强劲的刀风刮得头面生疼。眼见这一刀即将劈实,山田不由暗喜,暗中又加了两成劲力,下劈的刀更为快捷狠励。忽觉眼前一空,下劈的刀并未如预期劈中实体,知是朱生柳后仰躲过,踏进一步,下劈的刀改为上撩,骤然挑向朱生柳的小腹。不等刀势走老,再踏前两步,忽然改上挑为下劈,劈向正仰面后退不迭的朱生柳胸膛。朱生柳后退之势已尽,正下落时,山田的刀已呼啸着向他劈来。此时,新力未生,根本无法再闪身躲避,急切间只好将枪杆横在胸前,试图以此招架山田劈来的刀。见此,山田不由狂喜,手腕猛地一沉,人也跟着猛然向下蹲,意在加大下劈的力度,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忽听一声暴喝,震得他握刀的手微微一颤,就在这电光一闪瞬间,只觉一股大力涌至,将手中刀撞向一旁,几乎握刀不住,无力再往下劈。这时,才见一只拳头击中他持刀手臂后正往回收,又见一只脚快如闪电向自己腹部踢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脚已踢在他的胸膛上,随之而来的大力使他全力下蹲的高大身体忽地向后飘出。惊骇中,朱生柳急运玄功,使自己加下坠,刚刚沾地,便迅速贴地向后滑去,蓦觉身上一轻,已脱出山田刀势的笼罩范围,待势尽时急忙翻身而起,见山田已被自己踢飞,这才惊魂稍定,忽觉额头正中沿鼻尖至胸腹隐隐作痛,显是被山田的刀气所伤,回想起刚才的险状,兀自觉得后怕不已。山田回声大喝,又抡刀径直向枪杆砍下,刀砍在枪杆上,并不砍断枪杆,而是刀头一侧,顺着枪杆滑向朱生柳。那刀如擦水而飞的燕子,当它扬起之时,便会劈开朱生柳的胸膛。此时的山田几乎闻到了血腥味,这一刀势在必得。朱生柳的枪杆却突起了变化,如弓背般隆起,刀头失控,擦水低飞的燕子被一个浪头打到水里。山田疾抽刀,但比刀头回缩之力更急的,是枪杆的追击之力。枪杆压着刀头,打在他的脖子上。山田跌出,躺在地上以手捂颈,血顺指缝喷出。他的刀切开了自己的血管。山田长叹一声,用手捂住刀口。两个日本特务将山田抬上轿车后,轿车开走了。

       忽然,车窗摇下,山田正朝窗外点头。这一幕,王保看到了,朱生柳也看到了。还没等他明白是怎会事,蓦觉眼前一暗,却被一个黑衣人的膝盖全力顶在面部,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叫道:不要惹我!同时挥起长枪,全力击在那黑衣人胸部,将那全黑忍者挑向空中。待那忍者跌落下来之际,旋即又是一脚踹出,将那全黑忍者踹得飞出几米开外,似一坨烂泥般软瘫在那里一动不动,慢慢地,鲜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溢出,显是早已气绝。小心!王宝的话声刚落,松树林立时又显现出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刚刚现身,立即似一片落叶般飘起,刚沾地又再弹起,附在一根树上瞬即不见踪影。这两名黑衣人是随山田而来的,一直埋伏在侧,躲在暗中静观事态进展,见朱生柳不费吹灰之力便击杀了偷袭的黑衣人,已知事情不妙,便欲再次出手,顿使他们一死一伤。人们被朱生柳刚才的出手所慑,此时见那些黑衣人仓惶逃去,才渐渐地回过神来,汽车,汽车……

       朱生柳淡淡一笑,旋又咬牙切齿地道,他跑不了!但见枪杆剧烈颤动起来,旋即是朱生柳的狂跑,眨眼间便出了草坪,钻入松树林,冲下山坡,持枪站在了路中央。山田的轿车从盘山道拐出,略一停顿,便加速向朱生柳撞去。朱生柳将枪头放低,脊背如猫扑食般高高拱起。车与人瞬间贴在一起,王保已看不清那一瞬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了结果:轿车侧面贴地,滑出二十来米,撞倒一棵杉树,朱生柳已躺在路中央。王保惊叫,枪挑汽车!王保跑下山坡,见朱生柳双腿已断,断骨刺破裤子,挺出一截。他满脸是血,也不知死活,手仍紧握长枪。铁枪头被震断,不知飞到何处,枪杆断裂处,锐如枪尖。二十米外,山田正艰难地要从轿车里爬出。王保忽见朱生柳手指松动。一枪扎下,将山田钉在了车中。王保跑来,见枪杆贯胸而入,山田绝无活命可能。王保急速叫道,快逃。三年内不要回蓟州。朱生柳问,那我女儿咋办?王保说,你的棺材铺会被查封,我安排她离开。朱生柳抱拳作揖,转身跳下山坡。十五天后,朝廷下令,秘密处决了一个叫王保的人。

        三个月后,热河武烈河边出现了一个失去双腿的乞丐。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清醒时,会扒着河边围栏唱几句京剧。常有顽童用石子、泥巴打他,引得他两手撑地追赶。他又老又丑,却对孩子们说,他是京城第一扮相。十一个月后,乞丐在春节的前两日冻死街头。有人说,他真的是京城扮相第一的朱生柳;有人说,他从没有疯过。以上事情,是十几年后,朱生柳的女儿从一个叫刘茂生的嘴里听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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