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人说,战争催生不朽。军旅倥偬,时过境迁,但总有一些珍贵的细节积淀如金,任凭时光的冲刷淘洗不仅仅没有丝毫的磨损褪色,反而是愈加的鲜亮凝重,最终凝成一抹长存岁月深处的永恒旖旎。

       那是1994年元旦刚过,我作为原南京军区政治部组织部的干事,跟随石细云副部长赶往驻杭州留下镇的某机步师,调研提炼“硬骨头六连”命名30年全面建设经验。大雪初霁的周末之夜,石副部长带着我猫在师部招待所的会议室里推材料,推到关键处时突然卡了壳。蓦地,皱着眉头苦思冥想的石副部长猛然站起身,把手中的铅笔朝桌上重重一撂说:“走,去六连淘淘灵感!”

       这是写材料时常遇到的境况。孰料,这一搁笔,竟让我遭遇到了生命中的一次奇异邂逅。这个寒冷的夜晚,我们摸黑走了一段夜路后,刚要穿过积雪压满枝头的松树林到达六连门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清澈的旋律打夜空中悠然传来,优美的旋律本该令人心怡,可那一刻的我却像遭到针锥般地心头骤然一疼。 

       那是经典红歌《情深谊长》。歌声是从六连俱乐部中飞出的,应该是师部宣传队与六连在组织周末联欢,虽然紧闭的窗户截留了原声的柔美,但在冷寂的夜空中仍有着强劲的穿透力。那一刻,缘于心中的某个心结的困扰,我失神地伫立在阴冷的窗前,屏声静气仰望月空,那似曾相识的歌喉与旋律,此刻于我不啻为一曲睽违已久的天籁。

       直到六连的周末晚会结束,我仍然怔立在原地,痴痴地注视着戎装整齐的文艺兵们步出排房,就在他们鱼贯而出穿过门廊的一瞬,我看见一个裹着军大衣的长发女兵,似乎朝我站立的位置不经意地一瞥,寒气氤氲下的淡淡灯光照映出一张清丽的脸庞。那一瞬,我颤栗的心似乎立即就要从胸腔里蹦出,那是我多少年来魂牵梦萦的一份牵挂啊!但理智还是摁住了险些脱口而出的惊呼。

       记忆倏然回溯14年。那是1980年,我在驻守长江口的海防团一营营部做文书。仲春时节,营部高机连开赴射阳靶场驻训,省军区用高机连腾空的排房开办卫生员培训班。这群学员的到来,让原本沉闷的营盘陡然波澜泛起,缘由就在卫训班的三区队,清一色20个来自海防师医院的女兵。仅仅过了一周的时间,三区队九班的女兵就跟营部无线电通信班的战士们迅速由陌生转为熟稔,因为她们被编配到无线班参加农副业生产劳动。

       那时候,基层连队训练之余就是组织农副业生产,我们营区的东头与驻地渔村的分隔,是一条南北流向的宽阔通海灌河,无线班的生产地就在河岸地带。每周的一三五下午5时后,三区队九班的女兵就与营部无线班的男兵混编劳动,其实就是小伙子挑大梁、女兵们当帮手。当然,男兵们虽然辛苦却甘愿付出,因为每次收工之际,都能享受到女兵们甜美歌喉和婀娜舞姿的独特犒赏。

      如今想来,那一幕仍然保存着几分醉人的芬芳。春日里柳条刚吐出鹅黄,河中鱼跃岸上雀鸣,加上劳动之余的欢歌曼舞,连夕阳也似乎生出眷恋而迟迟不肯落下地平线,让抡锄挥镐的农耕劳作演绎出了一番奇妙的诗意。而我则特别着意那个爱唱《情深谊长》的秀丽女兵,锄地担水、植秧施肥,凡是田间的粗活细活,哪一项都丝毫不逊色于男兵,每每会有其他女兵做得粗糙时,她就会默默地前去帮助修补。有一回教导员看见后惊诧不已,问她当兵才短短的两年,究竟从哪学到的这一手绝活?女兵撩起挂在颈脖上的白毛巾擦了把汗,抿嘴一笑又低头顾自忙碌起来。特别与众不同的是,凡是她登场自拉手风琴伴唱时,总会把脑后的发髻解开,那一刻乌发如瀑,吐字如兰,一曲曲民歌自她的歌喉中滑出,一如高山流泉般地清纯柔婉。

       每到这时,我总会盘腿端坐在草垅上,眼睛直直地瞅着琴键上跳动的纤指,而不愿亦不敢直视拉琴女兵的面庞,总觉得自己灼热的目光凝落于她秀丽的脸庞上,无论动机是多么地纯洁高尚,无疑都是对一份圣洁的亵渎。

       那时涌动内心的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愫,我至今未敢断言。拉琴女兵的容颜轮廓在我的脑海中并不是很清晰,深嵌于我心中的,是她双眸里漾动的水钻一般的清丽黑亮,忽闪间流溢出难以描述的纯真与聪颖。只是当时始于内心莫名的冲动,我偷偷地将歌词工整抄录于笔记本上,亦至此方知,这是歌剧《东方红》中的主题曲。我惊诧古诗“此曲只应天上有”的精粹,不可自拔地沉醉在歌曲回转往复的旋律中,那是一缕发自岁月深处的绵长温情。那个年代,除课本上学过毛泽东主席的诗作《长征》之外,这就是“红军”这个气壮如虹的名词,给予我最温馨最真切的触摸了。

       没想到两个月后,营部的营盘里突然萌发了一阵不小的躁动。那个清晨起床号刚响过,满是泥尘的团部06号吉普车,在营区打个转即扬尘而去,顷刻间大雨瓢泼而下。我伫立在排房窗前远远地注视着这一切,风卷豆大的雨滴击打着脸颊,那股冰凉入心让我陡然心生茫然若失的感觉。其时南疆边陲烽火乍起,前线的弹雨硝烟无时不牵动着后方官兵的神经。早餐时我始得知,司训队的4个女兵上南疆前线参加轮战了,而那个爱唱《情深谊长》的秀丽女兵亦在其列。

       我猛然想起半个多月前,团里曾下通知选拔优秀基层官兵赴南疆参加见习轮战,当时整个营盘就如同惊雷坠地般地炸开了锅,我们一帮新兵也不知天高地厚地跃跃欲试。可营长虎着脸说,三年老兵是硬杠杠,肘拐子的老茧没磨厚就别往前瞎蹭蹭!结果是侦察排的两个老班长胸戴红花,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南疆。只是没想到,毗邻的司训队排房里,竟然也是如此地激流涌动。

       一袭草绿翩然南去,让曾经喧闹的营盘少了些许的诗意。或许,这仅是我当时的一种微妙心境。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锲而不舍地窝在俱乐部,执著于《解放军报》和军区小报,试图从散发着浓烈硝烟气息的战地报道中,寻找到一株战地黄花的芳踪。我知道,那是一种无以言状且无法释怀的牵挂。

       终于到了那天,报纸上的一个铅印名字突然撞击了我的瞳仁,那是原成都军区《战旗报》上刊登的一篇火线通讯《云霄之上》。而令我猝觉锥心般疼痛的,则是火线通讯的那道副标题——“追记战斗英雄曲如虹”。

        英雄是在老山前线的阵地救护所里牺牲的。那是一个掘于陡壁上的数个猫耳洞大的简易坑道,那天是“八一”节的前夜,阵地救护所计划第二天送伤员们下山前往野战医院。黄昏时分,细雨霏霏,火线卫生员曲如虹冒雨钻出坑道,采回了抱满怀中的一大束艳丽的鲜花。夜幕降临,月光如水,曲如虹在花草装饰的坑道里以手风琴伴唱,与3个伤员战友共庆军人的生日。孰料,狡猾的敌军就趁着这个夜晚突然发动炮火袭击,阵地救护所被罪恶的炮弹击中轰然坍塌。

       坑道中悠扬甜美的琴声与歌声,就随着那声剧烈的爆炸轰鸣而猝然消逝,那是4个鲜活如花的年轻生命。战地通讯《云霄之上》以细腻的笔触叙写了坑道晚会的情景,却惋惜地说无人知晓英雄战士最后唱的是一首什么样的歌。但我却固执地坚信,英雄曲如虹领唱的定然是那曲《情深谊长》,因为我曾听她在演唱中说到过,这首歌取材于红军长征路过她家乡的故事,曲调也是取自当地民歌的风韵。那是滋养她精神骨骼的春风秋雨,是英雄心底流淌的一掬清泉。

     “哗啦”,一撮积雪蓦然打枝头滑落,雪粒“簌簌”地滑入我的颈脖,透心的冰凉令我禁不住打了个激棱。怅然收回思绪,但我心底犹然淤积着挥之不去的痛楚,斯人已逝,时光不会倒流,而此刻于西子湖畔邂逅的似曾相识的身影,无疑令我心头疑惑丛生:曲如虹战场牺牲当属无误,而刚刚闪过眼前的丽人翻版,又该作何解释呢?当夜我苦思冥想辗转难寐,直到午夜时分,最终憋不住咬牙打电话把师里的宣传科长叫醒,听他一番解释后终于明白其中原委,原来这个漂亮的上尉女兵名叫曲如霆,是英雄烈士曲如虹的孪生妹妹。

       两天后,我在宣传科长的办公室里见到了如约而至的曲如霆。得知是姐姐曾经相识的战友,本来笑靥灿烂的女兵顿时黯然垂泪。相谈中我始得知,曲氏姐妹的故乡远在西南边陲,父母皆为纯朴的山村教师,姐妹俩高中毕业时恰逢恢复高考,她俩双双考取了民族音乐学院。然而,家境的窘困却成了姊妹花比翼齐飞的拦路虎,就在父母一筹莫展的时候,曲如虹带回了特招入伍通知书,姐姐以自己的痛苦割舍让妹妹圆就了大学梦。

       曲如虹牺牲后,部队首长送烈士证和遗物到她的家里,曲如霆闻讯后立即请假赶回家中,当部队首长问及烈士亲属们有何愿望和要求时,曲如霆腾地站起身,一把拭去脸上的泪水决然地说:“我要参军,我要继续完成姐姐的军旅报国梦!”

       那一刻,纵然是七尺男儿,我听闻了这份蹊跷的个中曲折后,亦是禁不住唏嘘难禁。从音乐梦到军旅梦的这份承继与重叠,这双美丽的姊妹花何尝不是在倾尽热血与真情,编织着一道如虹如霆的生命绚丽呵!

       当说到歌曲《情深谊长》时,曲如霆不禁骤然动容,她从包里取出一只袖珍录音机,怔怔凝视片刻后按下播放键,屋子里立刻回荡起悠扬的旋律。依然是曲如虹最擅长的手风琴伴唱,依旧是那首英雄最喜爱的红歌,只是录音带中夹杂着一些刺耳的声响,那是炮弹飞坠的尖啸和爆炸的轰鸣。就在我惊愕揪心的一刻,录音戛然而止,办公室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蓦然惊醒,这是伤员用录音机录下的生命绝唱。那一瞬,我仿佛正在炮火硝烟肆虐的堑壕中无畏穿行,正伫立于清风冷月笼罩的高山之巅,领略一群铮铮铁骨的血染风采!

       回返招待所的那个夜晚,我将录音机拥抱于怀,一遍遍地播放倾听那盒磁带。录音的上半曲是女声独唱,歌曲过门时突然楔入一个清脆的声音——“来,我们战友同唱!”于是,下半曲就转换成了男女声合唱,那女声的音质清纯如碧空飞虹,男声则如长雷横贯苍穹一般地雄浑高亢。这晚我彻夜未眠,只让身心沉浸于久违却嘈杂的绝唱之中,如梦如幻地感受着坑道里的那份阴湿与逼仄,触摸弹片的飞溅和岩层的断裂,甚至诗意地遐想着那个天崩地裂降临之前的时光截面——

       黄昏,曲如虹走出坑道上山采摘野花,那一刻浮云如海,夕照绚丽,高耸的群峰惟留山尖于云端,宛若沧海中的绿岛星罗棋布,三两只红冠绿翅的雀儿啁啾枝头跳跃着,又扑棱着翅膀箭一般地掠去。那瞬间,甜美的曲儿就在曲如虹的心底潺潺流淌而来——“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索玛花儿一朵,红军从咱家乡过……”

       那是南疆战场上金丝鸟与女英雄的一场神奇邂逅呵!那更是战火间隙绽放于云霄之上的一抹恬静与美丽啊……

       自杭州机步师返回军区机关后,我再也没有播放过这盒翻制的坑道录音带。经历了西子湖畔梦幻般的邂逅,尤其是那晚彻夜聆听的热泪浇灌,英雄的生命绝唱已然刻录于心。此后的年复一年,我在心底默默地吟唱着,一如心灵的玉佩,被一根叫做纯真的丝线牢牢的拴系着,任凭时光如水般地逝去,却得以时常回望遥远而纯净的青葱岁月,回味那栀子花一般的幽香与圣洁。

       只是无数个万籁俱寂的时刻,那则温婉而美丽的旋律会在梦境中倏然回响。那是英雄生命的诗意回闪,那般空灵绰约地飘逸于云霄之上。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