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八再次回到蓟州的时候,已经是江南某县的县长了。他徘徊在曾经无数次走过的街巷里,当年卖肉的铺面房已变成国营饺子馆了。城西有河,叫腰河。腰河原名“龙池河”,后发现其源地在五名山东坡半山腰,人们就叫它“腰河”。腰河的源流是公乐泉,人们称公乐泉为海子,海子水长流不息,水偷了山的绿色,滋润了河两岸的水稻。喝腰河水长大的水稻,颗粒饱满、均匀透亮、米香扑鼻,是皇家钦点的进贡稻米。

       腰河下坡有一座土地庙。厚厚的土坯墙,顶上已经没有几片瓦。土地庙虽小,但有两间神堂。一间有厚厚的青石,因被烟火熏黑,看不清刻的是哪方神。另一间空着。据说,这空间住着个疯子,驼背,大约五六十岁,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叫什么就更不清楚了,人们都叫他烟灰,因为他的脸脏得像锅底,黑魆魆的。一个疯子,不光是村中的小孩怕他,就连村中的年轻女人也总是躲避着他,看见他从远处走来,会纷纷避开。村里小孩夜哭,只要哪家的大人说一句,哭吧,烟灰来了,哪孩子只定会马上禁口不言了。从没人说起烟灰干过什么坏事。烟灰整天像幽灵一样在村里游荡,肩头搭着不知从哪捡来的破搭裢,手里拿着一根又粗又长尖头的竹棍,凶神恶煞的指指点点,他身材不高,身上的衣服脏破,无论什么季节都穿着棉衣棉裤,里面的棉花露出来黑得像浸了油,头发乱的相鸡窝。

烟灰一天到晚不停地走,但绝不走出村庄的范围,饿了地里掰玉米,抠红薯,扯萝卜充饥。烟灰有一绝技,竹棍叉鱼。有人曾在腰河边见到疯子叉鱼。烟灰出手极快,你才看见有鱼在游,烟灰手里的竹棍已斜飞出去,你听到竹棍入水的声响时,烟灰已扑入河里去抓那竹棍了,等烟灰爬上河岸时,竹棍上已挑着尺把长的鲫鱼了。没有人理会烟灰的存在,烟灰不和村里的任何人说一句话,即使人们很友善的对他,他也是眼光冷冷的打量着人家。一个冬天,下着很大的雪,一个打兔子的村人发现烟灰死了,死在一块稻田里。村人路过一脚踩在疯子身上,吓了一跳。疯子身上盖了厚厚的雪,手中还握着竹棍,脑袋深深地埋进冻泥里,黑漆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活着时一样的冷漠。人们就近把疯子埋在腰河坡,除了村里人,没有人知道那里躺着一个怎样的人。

      烟灰死的那年春天,人们发现土地庙又住进了生人。没人知道他是哪天来的,从哪里来的,只知道他一个人在腰河坡下土地庙住下。土地庙虽然离村子不远,但除了在坡下种了地的几户人家,或者去腰河搬罾下网捉鱼的偶尔路过,村里的其他人基本都不会去坡下。生人看上去差不多二十几岁的年纪。来到这里的时候,背着一个长布袋子,腰间挂着几把刀,在坡下转了好几圈,然后就住了进去,村里人害怕,一个长的凶神恶煞的人,突然进了村子,还带着好几把各式各样的刀,到了村子就不走了,村里人能不害怕吗?后来,人们才知道,那人是个杀猪匠,专门干杀猪宰羊的活计。附近的几个村子正好没杀猪的,那几间破旧的土地庙就给他住吧,反正平时也没人去,逢年过节,谁家要杀个猪、宰个羊的,也省的再往城里赶了。

        一转眼的功夫,冯老八就住了五六年。冯老八在土地庙住下之后,就帮着附近的五里桥、娄庄子等几个村子杀猪,宰牛,虽然没有土地,但也饿不着,冻不住,最后就落在了村子里。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因为脸上有个明显的疤痕,人们就叫他老疤。走动的熟了,就觉得老疤老疤的叫不雅,不知道谁最开始喊的老八,八和疤谐音,久而久之就真成了老八的名字。只听他自己说姓冯。也就叫他冯老八了。冯老八这人其实很老实,每次有活干了,就背着一个灰布袋子,里面装着杀猪的几把刀子。干活的时候,话跟少,手起刀落,然后各种形式的刀齐上阵,手脚麻利,不大一会,各个部位的肉啊,骨头啊就给你分的好好的,等活做完了,东家会管一顿饭,给些粮食,再给些钱,然后一些东家不要的肠子啊,肺啊,或者别的下水都会让冯老八带走,冯老八就收拾收拾装进另一个袋子背回家自己收拾吃了。

        那日,他走在城里的街巷揽买卖,走到书院东街,忽听有人叫他,回头看去,路边一株老柳,不十分高,柔条披散开来却造成一片阴凉儿,凉森森的,和太阳地里是两个世界。金先生背靠一棵老槐树,往桌子后面那么一坐发呆。金先生四十岁左右年纪,穿戴的整整齐齐,头戴黑毡帽,身穿一身黑衣,并没有多少人来找他算命。边儿上有人就说:金先生,看来你也没有啥神通,看你这摊子,哪有人那。金先生笑了笑,说了一句很有学问的话:算不算得准,自在人心。那神情给人留下一种“我就坐在这里,你爱算不算”的感觉。

冯老八凑到摊前,问,您叫我?金先生表情依旧木讷:金先生招呼他坐下问:算一卦?冯老八说,看我这熊样,有啥可算的。金先生不接他的话茬继续问,你是摸骨啊还是算八字。冯老八说,那就摸骨吧。金先生摸了摸他蓬乱的头发,脸,又摸着他的手,闭口不言。冯老八问道:咋样?金先生犹豫半晌说道,你呀倒是衣食无忧,大财是发不了,小财倒是没有问题的。见冯老八摇头金先生继续说,不过,你啊命有一大劫。冯老八吃了一惊问,啥劫?金先生不语。冯老八问:这大劫可有办法破解吗?金先生依旧不语,似乎在斟酌用词,沉吟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道:但行善事,莫问前程。他摸出兜里的五毛钱,放进桌子上的旧瓷碗里,扭头往回走。就听身后金先生接着叨念说,是祸躲不过,是祸躲不过。冯老八不回头,依旧往前走,后面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兄弟,这人哪,失意只是暂时的,出去走走看看大千世界,相信总有值得你留恋的。这话像是对他说的,又像是他对自己说的。

       冯老八是在三十岁头上结的婚。要是没有那场大雪,也许冯老八这一辈子就这样光棍下去了。这是村上所有人的看法!冯老八虽是个杀猪的好手,但因为好赌,一年下来就所剩无几。试想,谁会嫁给这样一个好赌的男人呢?冯老八自己也这样认为,这辈子怕是打光棍的命了。可谁也没想到,那年的一场大雪,却给冯老八送来个长得水灵灵的女人。女人是个逃荒要饭的,或许是要到村里去,昏倒在了土地庙前。冯老八救了那女人,女人也就和冯老八住在了一起。自那时起,冯老八就戒了赌,也不知女人用了什么方法让冯老八戒的,也许是冯老八自己用心戒的。反正,冯老八除了杀猪宰羊卖肉,就是回家照顾妻子,再无心思光顾赌场了。冯老八的日子就这样滋润起来。

       不久,人们就看见土地庙不远处站起了两间土坯房。每天早上,村民们路过这个用树枝围成的篱笆小院,看到几只土鸡正在小院里啄虫子。一间屋门打开了,一个甩着长长马尾,穿着蓝布衣服,一脸红润的女人出现在面前,女人长的水灵啊,浓眉大眼的,又白有好看,人们就想,这女人是眼瞎了么,怎么看上老疤这个杀猪的了呢?第二年,女人给冯老八生了个女儿,夫妻俩给她取了小名叫香儿。冯老八视香儿如掌上明珠,整天乐呵呵的。在女人的提议下,冯老八在蓟州支了摊子卖肉,买卖做的红火。再后来还盘下三间铺面,后院杀猪前院店卖肉。铺面房位置很好,东边不远处是鼓楼,西边不远处是老爷庙。人来人往,客流不断。冯老八憨厚实在,杀猪卖肉,老不欺,少不哄,在蓟州有口皆碑。冯老八说,他十三岁跟他爸学杀猪,杀了十多年了,杀猪都杀成精了。他杀猪,一是眼准,左瞧瞧,右看看,一头猪能杀几斤几两肉,出几斤几两下水,他一报一个准,上下不差一两;二是手快,人家杀猪是血随刀出,他杀猪是刀出血不出,转身走过两步,那猪血才“哗啦”一声喷涌而出。

       冯老八杀猪技艺精湛纯熟,几近完美。蓟州人都对冯老八佩服得五体投地,唯独三秃子不服。三秃子的父亲是城里有名的裁缝,二十年前媳妇得病死后,拐了山东王铁匠的二闺女,回到了蓟州。这三秃子长得又高又瘦,尖嘴猴腮,一双老鼠眼骨碌碌乱转,而那女人却长着长脖子、马蜂腰,白白净净,如花似玉,人们都说这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三秃子手巧。三秃子会扎笤帚。三秃子十分注意高粱穗的疏密,在一捆高粱秆中,他会耐心地挑出那些大且密的高粱穗子,这样穗头扎成的笤帚耐用。扎笤帚需要恰到好处的力道,三秃子很在行。他用脚夹住笤帚头,一只手紧握住扎成一捆的高粱秆,另一只手快速地将麻绳绕着高粱杆缠绕几圈,松紧合适,圈数均匀规整。有时候,高粱秆做笤帚富余出来了,他会把剩下的用剪刀剪去茎杆,只留下高粱穗和少许可握在手里的末根,简单用细绳捆扎后,就做成了一把小巧轻便的笤帚疙瘩了。到了大集时,他把手工做好的笤帚捆绑在架子车上,驮着去赶集卖出去,换一些零花钱。

       三秃子嘴馋,喜好吃肉,可毕竟一大家子人呢,吃肉又没钱买,三秃子就三天两头的到冯老八这里赊肉,冯老八觉得三秃子是老街坊的人,人又瘦得可怜,有时就赊斤把的肉给他。三秃子见冯老八老实,以为遇到了好欺负的主,越发得寸进尺,猪肉不想吃了,就赊猪下水吃。猪下水说的是猪的指猪肝、猪肚、猪肺、大肠、小肠。三秃子说猪下水好吃,可炒,可炖,可熘,可卤。屡吃不够。这样就大半年过去了,冯老八的小本本上记满了账,也不见三秃子还钱,找他要钱,他不给,还对冯老八说:八叔,你沉住气。人不死,账不烂了,还怕我不还钱啊?冯老八见三秃子想赖账,再也不赊给他吃了。三秃子三天不吃,急得团团转,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个主意。

       这天,三秃子不知从哪里捡了头死猪,吭哧吭哧背了进肉铺,朝肉案前一撂,说八叔,人都说你眼准,你看我这头猪能出几斤下水?冯老八正忙着卖肉,没工夫理他,就说你呀,瘦了吧唧的,能剔除几两肉来。三秃子凑到冯老八跟前,拔高了嗓门叫道:八叔,你看这猪能出几斤下水?他说着又一把摁住冯老八的手,冯老八挣开三秃子的手,把刀在肉案上“啪”地一拍,吓得三秃子头一歪,倒退了好几步。冯老八却“噗嗤”一笑,说他没工夫。三秃子一听,又嘻皮笑脸地说,八叔,别介呀,你给我宰猪又不是白宰,我只要下水,肉全归你。再说我是要付工钱的,还能亏了你不成?

冯老八被三秃子弄得哭笑不得,也没了脾气,放下手里的活,看看那死猪,一脚将猪踢翻了个身,又看了看,对三秃子说:这猪,还是猪秧子呢,能出多少,五斤六两吧。三秃子嘿嘿一笑,老鼠眼骨碌碌转了三圈,对冯老八说:猪秧子?我这猪四十多斤,才出五斤六两下水?冯老八踢了死猪一脚,说你不信啊?少一两,我赔你一斤!三秃子斜着眼,从嘴里吐出一个烟圈说:少一两,你赔我一头猪!冯老八眼睛一瞪,一拍大腿说:我割板油赔你都行!三秃子心里盘算,板油和背膘,是常提炼猪油的肥肉。一头猪的板油练出来可吃上半年。就点头答应了。于是,冯老八让家人烧开水,退净猪毛,放在肉案上,开膛破肚。不到一袋烟的工夫,猪下水已打理干净,用秤一称,果然五斤六两重,丝毫不差,赢得众人一片叫好。三秃子见目的达到了,喜滋滋地将半扇猪肉扔给冯老八,说,八叔,这肉我不要了,就抵加工费吧!冯老八把半扇猪扔还给三秃子,说,你拿回家吃吧,加工费我也不要了,只要你服八叔就行了。三秃子“嘿嘿”一笑,抱着死猪肉,提着猪下水,乐颠颠地回家去了。

        三秃子吃完死猪肉,过了五六天,嘴又馋了,又涎着脸来找冯老八赊肉吃。冯老八不赊。于是,三秃子就天天来缠他,可冯老八就是不赊。三秃子恨得直咬牙。

        正当三秃子琢磨着咋让冯老八出个丑时,蓟州来了日本鬼子。日本人安营扎寨在西南角白塔下,又在城的四角护城河旁垒了炮楼子,围着炮楼子挖了一道深深的壕沟。东南角看炮楼的鬼子小队长吉古长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蓟州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狗头小队长。鬼子来了,蓟州人遭了殃,天天有女人被抢进炮楼,三秃子媳妇上街买菜,也被狗头小队长抢了去,三秃子向狗头小队长要人,人没要来,还被打断了一条腿。日本鬼子还经常到冯老八的肉摊上抢肉,冯老八要钱,也被狗头小队长打得鼻青脸肿。

       这天,三秃子瘸着腿来找冯老八,说,八叔,我想看看你的眼是真准还是假准。准了,我天天来给你干活不要钱;不准,你得天天给我肉吃。冯老八一听,愣了:你媳妇给鬼子抢了去,你还有心思寻开心?三秃子老鼠眼在街上来回扫了一圈,见没有鬼子兵,这才小声说,八叔,你看狗头小队长的下水能有几斤几两?三秃子这话一出口,冯老八就张大了嘴瞪圆了眼。三秃子想,这回把你冯老八难住了吧?这样一想,三秃子的老鼠眼顿时笑成了一条缝。冯老八翻翻白眼,看看三秃子说,猪的嘛,八叔说得准,这人的嘛,八叔就估算一个数吧。冯老八看着房顶算了一下,咬着牙说,四斤七两!三秃子不相信,说,他那么大个人,才四斤七两?绝对错不了!看错了怎么算账?走了眼,你把八叔眼珠子抠去当炮仗摔!三秃子还是不相信,狗头小队长那么大个人,才四斤七两,鬼才相信呢!

一个月黑风高夜,冯老八家的房门被擂得山响。冯老八以为日本鬼子来了,哆哆嗦嗦开了门,却见三秃子背着个麻袋一瘸一拐地挤进门来。三秃子把麻袋包朝地上一扔,说,我想看看八叔的眼到底准不准!三秃子说着倒出了麻袋里的东西。冯老八定晴一看,竟是喝得烂醉如泥的狗头小队长,吓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没有缓过气来。三秃子扶起冯老八,说,八叔,这回你要是一两不多一两不少,我不光服了你,还给你当儿子!冯老八拿出了雪亮的杀猪刀,犹豫了。毕竟是个人啊。

三秃子在一旁看着冯老八,说,八叔,还磨蹭啥?他就不是个人。瞧他们小日本那个操性,小短腿儿还带罗圈儿,他不招咱都看他不顺眼,现在竟敢和咱叫板,这不是他妈的欠揍吗?你瞧他们干的那些事,是人能干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你知道他最让人害怕的是什么手段?要我说的话那就是活埋了,小鬼子有枪但就是不用,反而喜欢把活人埋了。活埋的时候,还不是一下子将你全埋了,只是让土到你胸口的位置,这个时候人就已经不行了,剩下半截身子还在外面,也不继续填土,反而是看着你慢慢地死去,等到最后人全部这样死完了才会把上面的土给填上,那些死去的人脸色惨白得吓人,两只眼睛因为压迫充血瞪得很大,那种场景八叔你是见一次会吓得睡不着觉,我就见过一次,好几晚上都没敢睡,一闭眼就想起那些露出来的人头,全都瞪着眼睛看你,瘆得慌。对这样的狗杂种有啥手软的?今儿个如果八叔下不去手,那你就认输了。我来,我不怕。冯老八听了,被一种情绪所支配,顿时脸涨得通红,两只小眼睛炯炯放光,浑身的皮肤掠过一阵阵的颤栗。冯老八将刀在大腿上蹭了蹭,咬着牙说:好!我就宰了这个狗日的给你看看!就这样,杀了一辈子猪的杀猪匠冯老八,终于杀了一回人。

       转眼之间,冯老八的女儿十六岁了,长得如她母亲一样水灵。邻村的一个小伙与冯老八的女儿青梅竹马,愿意上冯老八家当上门女婿,冯老八也十分中意这小伙。于是,大喜的日子就定在了这年的冬天。可冯老八家这美好的一切,却给狗日的鬼子给毁于一旦。

        那天,冯老八与往常一样,告别妻女,一大早就去了肉铺。冯老八进城是绕过西南角的。因为那里驻扎了日本人的守备队。宪兵队在白塔的南边,距钱四的济世堂很近,一路之隔。那天的生意特好,冯老八一口气卖了三头猪的肉。当冯老八哼着小曲满载而归时,天已近暮霭,临近村子,从村子那边吹来的风中夹带有烧焦了的木头味,还隐隐传来哭声,这让冯老八觉得不对劲,他想,该不会是谁家的房子着火了吧?这样想着,冯老八的脚步就快了起来。

       到了村口。眼前的情景让冯老八惊得差点当场昏到。被烧的房屋还在冒着缕缕白烟,几具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一片惨不忍睹的景象。冯老八惦记着香儿母女,忙三脚并作二步朝自己家中奔去。还没走到家门口,冯老八就“香儿”、“香儿”地喊了起来,没人出来应答。冯老八心中一惊,暗叫不好。待他进到屋里,就见女儿满身血污地躺在地上。冯老八没命地奔过去,“香儿”、“香儿”地痛叫起来。可香儿的身子早已僵硬。冯老八站起身,环顾四周,寻找妻子。在灶台间,冯老八找到了妻子。妻子也是满身血污地躺在地上,他哭着叫着妻子,幸好妻子还有一口气,过了一会儿醒了过来,上气不接下气拼了命地说,香儿他爸,你得替我们娘儿俩报仇,那个小胡子带眼镜的鬼……害……害……话未说完,便头一歪气绝了。

       冯老八用手抹了一把眼泪,在腰河边掩埋了妻子与女儿。打那以后,夕阳里,人们多次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在一个黑色的三角坟包前,一次次虔诚地磕长头、磕响头。风起了,吹得坟包上的枯茅草唏唏邃邃地颤栗,也将冯老八的头发拨乱。这人哪,失意只是暂时的,出去走走看看大千世界,相信总有值得你留恋的。他忽然就想起了几年前金先生跟他说过的话。冯老八依旧在肉铺宰猪卖肉。但话少了许多。但了解他的人知道,冯老八这是憋着火呢。有一天,人们听说东关炮楼丢了一个鬼子,发现是被人在护城河边用刀给抹了脖子。

       过了几天,人们又听说又有一个小鬼子被人在护城河边用刀给抹了脖子。这回是在西南角,就在守备队的眼皮底下。那鬼子留着小胡子,戴着眼镜,名叫板恒一郎。从这事发生以后,在县城街头上,人们发现冯老八的肉铺关门了,冯老八本人也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蓟州人再见到冯老八是在几年之后的蓟州解放那天。人们从进城的解放军队伍中的一个军官的脸上,依稀可看出这人就是当年的杀猪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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