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大门关上那一刻,三姐向侯在门外的我挥了挥手,我知道,她是让我别挂牵。这一次,我发现,三姐没掉眼泪,

大约5年前,三姐的腿因半月板磨损严重,致使行走困难。看她拄着拐艰难行走的样子,我和外甥女们商量,让她动手术。她一拖再拖,直至年前,等到膝关节集采降价,方才住进了医院。三姐拖得原因,大家都知道,是舍不得花钱。辛苦了一辈子的三姐,深知过日子的艰难。

三姐的泪多,如同她的一贯秉性,直来直去,从不掩饰,性情来时,泪花即会盈满眼眶。

这种随时可出的委屈,像是与生俱来。三姐和新中国一起,来到世间,此前,高家已经有了两个女孩,另有一个因病尚未存活,在重男轻女风行的胶东,对于两代单传的高家说来,这关乎到家族传续及其脸面,是件大事。据说家里原打算不要这个孩子的,但姥姥坚持,姥姥不容商量地说,孩子能来咱家就不容易,咋说送就送人了?

那是个雨天,三姐的小名叫雨。雨生下来和外边的天气一样,哭得泪珠涟涟,她是舍不得这个本应属于自个的家。

五年后,我也来到了世上。因高家从此可续香火,原本不受待见的三姐,由于我的到来,更加地被冷落。几岁的孩子知道啥?她只知道过年了应当有新衣服,而她却只有姐姐们穿过的旧衣。家里有点好吃的好玩的,都要先尽着弟弟。同样也是孩子的三姐,心里自然会有诸多酸楚,她反抗的主要方式,便是哭,三姐用哭来为自己争得权利。

 那一会家中的日子,如没煮好的稀粥,寡淡清贫。断顿已是常事,一日三餐里常常地和着野菜、树叶、地瓜干。我上小学那年,母亲去世。听人说,此前家里能哭的其实是我,饿了哭、渴了哭、不如意了也哭。母亲一死,我立马没有了哪怕一声啼叫。“这孩子贱皮。”邻居们说我。

三姐不一样,三姐能哭的初衷一直不变。她趴到母亲身上嚎啕大哭,直至人把她拉开。此后只要提起母亲,她的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往下掉。

1986年和三姐合影于趵突泉(1).jpg高家日子虽不富裕,然读书却不居人下。这或许与父亲的遗传有关,父亲自小喜欢看书,读私塾时总受先生赞许,且写有一手好毛笔字,直至年迈,依然手不释卷。受此影响,一个人闯荡上海的大姐,边做工边学习,当了工厂的书记。一直读书至大学毕业的二姐,做了技术工作。三姐也愿意看书,且记忆力很好,有些古诗词诸如《木兰辞》等,至今仍能背诵。家中保存着五十年前的全家福上,三姐廋廋的,脚穿一双球鞋,身着带花的小褂,一只小辫子扎在右边。

那一日,父亲叫住三姐,说咱家没有劳力,挣不出口粮工分,你和弟弟俩只能供一人上学。三姐没吭声,悄悄躲起来哭了一夜,她深知父亲让她自个选择的含义。那一刻她或许心想,无论如何,她不会让尚未成年的弟弟辍学。第二天,她去农中把东西收拾了回来。出学校门回头望了一眼,那所她深深眷恋的学校,从此与自个无缘。


中学休学后,三姐参加了劳动,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和生产队里的大闺女小媳妇一样,什么脏活累活都干。

那一会的农活,没有农业机械,全靠两只手。三姐咬着牙,不落人后。记得麦收时分,社员要早早起来去地里,趁麦秆柔软拔麦子,早饭各家做好送到地里。我们家没人送,姐姐每每带两三个玉米饼子和咸菜当早饭,躲在一边吃。见我啃着又硬又凉的饼子,三姐心里难受,想哭,又忍住。我知道,她是想说,亲妈在,无论如何是要让下地的孩子吃上热饭的。但她没说,只是起劲的咬着饼子……

立冬的萝卜小雪的菜,冒着寒冷收大白菜的三姐,裸露的双手冻得红肿鼓起,直至溃烂,却不说一个不字。因为肯干,又因为有文化,时间不长,三姐当了生产队的政治队长。

过度的劳累使三姐的胳膊犯了毛病,不得已去了上海大姐那里,医生确诊是骨头有问题,让她少干活。

初秋斜阳里,自上海回来的三姐下了长途汽车,立在汽车站的路边,穿一件小翻领的黄色衣服,一只吊在脖子上的胳膊裹在石膏里,手里拿一把大姐给我买的胡琴。不能干重活的时间里,三姐给大姐带孩子,带完了大姐的又帮助二姐。

不仅队里的,家里的一切活计,也要去干。

继母来我们家后,并没有减轻三姐多少负担,大姐二姐离得远,父亲是不做家务的,胶东大男子主义根深蒂固,父亲是男人,自然有点主义。

继母的呼来唤去,毫无争议地落在三姐身上,平日里的诸多不如意处,也大多施于三姐。有很多次,我看到三姐一个人在偷偷流泪。

三姐喜欢猫,打小没有玩具,她就喜欢猫。不知何时,她领回家一只猫。那猫并不好看,很小,很胆怯的样子。三姐就把那猫养着,一直养大。干活回家,三姐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她的猫。那猫精怪,平日里总藏得很深,老远地,听见三姐的脚步声,“呼”一声从角落里窜出,跳入三姐怀中。

继母不喜欢那猫,不喜欢的原因,大多是因为它要向人争东西吃。“人都吃不饱,还顾得了它。”继母唠叨。而三姐说,她可以省下饭给猫。

迫使家里下定决心驱除那猫的,是一块肉。春节快到了,父亲从集上割了块肉,全家舍不得吃,吊在南屋房梁上,准备春节里待客。忽一天,继母发现梁上不见了肉。于是全家寻找,终于在南屋的旮旯,找到了满身是泥的肉,和肉在一起的,还有大快朵颐嚼得津津有味的猫。顿时继母连追带骂,吓得猫到处乱串。

全家多数人的意见,都是要扔掉那只馋猫,三姐说它不是馋,是饿。但如此理由,终保全不了那只猫,猫犯了一个错误,而且是不可饶恕的大错。

我把猫带到了学校,遵父亲嘱咐,让班主任李老师到北马开会时将猫带到那里。父亲说,那猫六精八怪,扔到村里还会跑回来。老师回来告诉我说,你家猫很老实,我把它放到路边,它蜷缩身子一动都不动地呆着,看样子挺可怜。

三姐听了此事,哭了好半天。专门到北马找那猫,但猫已不见了。

小时候,躺在炕上,愿意听姐姐们唱歌,特别是过去没听过的好听的歌儿。我自信后来之所以乐感不错,喜欢的歌,听上几遍,调儿准能唱出个差不多。窗外正下着小雨,我趴在炕上看小人书,姐姐们就唱,随着那声音,我似乎觉得站在河边小山上,风儿轻轻吹来,水在脚下流着,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

后来我听了很多的歌,很多的名歌手唱的歌,想从中找一下这样的感觉,很遗憾,竟然一点寻找不到。


后来三姐有了婆家,婆家是本村的。姐夫兄弟多,父亲说弟兄多了好,有个帮手,咱家男孩少,要找个弟兄多的。

三姐的房子是新盖的,盖房的土堲是我利用早晚课余时间,和另外一个人打的。三姐出嫁,我要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对姐姐的感谢。三姐说,我不在家,弟弟得多辛苦了。往后有什么事,你招呼我一声。

结婚那天,我和高中一要好的同学,抬着嫁妆,代表娘家人去吃喜酒,不大懂规矩的我们由着性子吃喝,竟把婆家陪酒的几个人喝得醉倒炕上。后来才知道,作为客人,不该那么不知好歹。

那一天三姐很漂亮,脸上溢着少有的幸福的笑。

高中毕业后我当了兵,三姐夫用自行车驮着我送到了县武装部,将我的旧衣服拿了回来。临走时说,甭挂念家里,有我和你姐呢!

婚后的三姐无疑是幸福的,姐夫人好勤快,有个手艺,会修电机等物。同在一个村,家里有事,捎个话,姐夫立马来了,烟囱堵了,猪圈满了,压水井坏了,来了就干,干完了喝口水就走。三姐做了好饭,也让孩子送一些给老人。

父母最好的时光,其实都伴着儿女们的长大而逐渐逝去。渐渐地,父母亲身子骨不再硬朗。父亲胃一直不好,得了糖尿病,腿有了脉管炎。母亲一直有高血压,心脏也有些毛病。我们外边的姐弟三人帮不上忙,只能写写信,寄些钱尽点孝心。更多的,是三姐和姐夫,跑前跑后照料。

继母先于父亲去世,出殡时三姐哭成泪人一般,我明白,她是想起了生母,以及和过去的一些往事。于继母而言,毕竟相处这么多年,有着养育之恩。继母走后,三姐不放心父亲,便把父亲接到家中住。父亲曾数度往来外边我们姐弟几个家里,但终未住长。父亲说,住不惯,熟人少,太孤单。最终,他还是在村里和三姐常住。

1677983189875266.jpg一年之后的又一个冬天,刚过了正月十五,三姐夫骑摩托车被汽车撞个正着,连遗言都没有留下。接电话后我赶回去,那时三姐已哭得不醒人事,见了我们倍加伤心起来。她哭自己的命,三姐说,她曾找人算过命,说她的命不大好。

三姐夫去世后,两个孩子也都离开家参加了工作。孤独的三姐伴着老父亲生活,父亲也老了,话越来越少,常常一个人坐着静静地不知在想些啥。

又过了一年多,新姐夫进了三姐家门,姐夫人老实本分能干,原在厂里工作,后来退休了。

新姐夫责无旁贷,与三姐一起,承担起照顾父亲的活。三姐定期地给父亲洗澡、洗脚、剪指甲,为父亲想办法要调剂好伙食。

2000年春节过后,父亲无疾而终,我和姐姐们急急赶回家中。见了面,三姐哭着说,对不起金业,没让你见上老爹爹最后一面。父亲活到了新世纪,死时脸上祥和而安宁,不带一丝遗憾。没什么好遗憾的,父亲无疾而终,最大的功臣当是三姐,我和姐姐们均这样认为。

三姐跪倒在父亲坟前,泪如雨注。

父亲的坟离三姐夫的坟不远,每年清明,三姐都来给两座坟添些土,烧些纸钱。

父亲生时她照顾着,父亲死后她仍然照看着,因为她离得近。胶东的规矩,祖坟是要男丁添续祭护的。三姐在家,其实是尽着我这个当儿子的责任。虽说忠孝不能两全,我这儿子的双膝,无论如何,没有三姐跪得多。


送走了父亲,三姐和姐夫将老家的门上了锁,去龙口街上找了个活,给公司看大门。孩子们劝她,一大把年纪了,该享享福了。她说,趁能动弹,能干就干点,这里省了房租、水电,能挣点就是一点,少了你们负担。

那一年冬里回老家,看见坐着轮椅的三姐,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为港上客户剥着鱼籽,冰冷的水,冻得三姐双手通红。我心疼他,不让她干。三姐笑笑:你看,人家不都在干吗?没事!有工钱呢!

1677983310397398.jpg转眼间三姐有了外孙女,她忙乎着帮忙照顾,大的在老家呆了一段时间,体验了一下老家的生活。小的三姐不放心,跑到济南来照看。

几年前我动手术,出院后,三姐拄着拐来看我,刚说了两句话,眼泪不由想往下流,说金业你可得好好的,千万千万。听了这话,我心里一阵酸楚,是啊,只有亲人,才会这样,不管多远,时刻把你挂在心头。

其实三姐身体并不是十分好,每天都吃一把药,但她硬撑着干这干那,她把心思都用在了别人身上,从老的到小的。

渐渐地,三姐的头发有些花白,说话也开始絮叨。稍受委屈眼里就会流泪。

同其他胶东妇女一样,三姐默默地尽到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甚至做姥姥的责任,委屈着、忍耐着自己,为了父母,为了丈夫和孩子,甚至牺牲掉自己的个性、爱好,支撑家庭,维系亲情。

三姐出院了,换了膝关节,一条腿,麻药过后,很疼,但她忍着,拄着拐,坚持恢复,不再落泪。

我在心里说,姐,你疼就哭,坚强的女人会哭,但不会认输。不经历那些过往,没有人会懂得眼泪的含义,那些生活下来的不易,那些曾经有过的欣喜,以及隐藏的伤痛,那些原本要放弃却坚韧地守护着的一切。

落日里老屋的余辉,斜阳下印在地上杨树的影子,还有,一下下胡同里拐杖敲击石子路的响声。那是三姐在走,一步步,慢慢地,向前,偶或停停,哆嗦一下肩,但却面不改色,从不回头。因为她深知,生活的路,需要向前,不能停留。我们,这一辈人,乃至上一辈,再上一辈,不都是这样的,活着,从来就不是只为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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