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瘸子
刘瘸子是城里最好的剃头匠，蓟州里差不多没人不认识刘瘸子，可却没有人知道刘瘸子是从哪来的。当年，刘瘸子是挑着一头热的挑子拿着唤头从东城门走进来的。唤头是个什么？其实就是个大号的镊子。唤头是走街串巷的剃头匠用的响器，唤头一打，“嚓——嘟儿——嗡嗡”，就知道剃头的来了。过去，使用唤头是有讲究的，叫三不响；一是过河不响，怕惊了河神；二是过庙不响，怕惊了庙里的神；三是两个剃头挑子相遇不响，怕抢了对方的买卖。剃头的挑子也挺有意义，一头是小坐柜，抽屉是用来装各种家伙用的，另一头是一个烧水的小火炉，炉子上放一个铜脸盆，那是烧水洗头用的，所以人们常说，剃头挑子，一头热。刘瘸子当年就挑这么个挑子走到这座小县城的。蓟州民间，习武之风甚盛，少林、八卦、形意、太极等各门派，遍布城镇乡村。
据说，乾隆年间，独乐寺庙会，府衙曾摆擂台比武，有一外地武师善用双节棍，无人可敌，城西一村民用把锨与武师对弈。把锨也叫“爪镰”、“把镰”，是村民用来收获禾穗的短镰刀。它的用处用很有限，只适用作谷穗和高粱穗的收获。比武中，武师使出狠招，用双节棍把把锨死死绞住，村民动弹不得，那村民侧身倒地，用“诈死”套路开绞出击，把锨直击武师前胸，即刻开膛破肚，倒地身亡。这样的氛围，也给当地人树立了习武健身的榜样和楷模，连拱星街拿龙嘴大铜壶冲茶汤的胖头于，高兴了都能来个铁门拴，打个旋风腿，招的满街筒子的孩子围着看，拍着手叫好。但要说武艺最高的，当属开棺材铺的金大力和撂跤的朱三，朱三是回民，自家有个羊肉床子，他练得是七十二路弹腿，马枪步箭，杆子单刀，跳高爬绳的本领齐备，角力功夫十分了得，俗话说“撂跤的会武术，谁也挡不住”，偏偏他就服金大力，两人是拜把子兄弟。金大力是徐秀才的小舅子，城西埝头村人。金大力命硬，七岁多的时候死了娘，十岁的时候又死了爹，好在还有个好姐姐，是他姐姐和姐夫把他带大的，他从小喜欢练把式，她姐姐又怕他挨人欺负，所以，为他花了不少钱，还真学了一身好本事，拳脚固然不错，还跟公乐亭商家练了一身少林功夫。
当年，刘瘸子走到金大力的棺材铺门口的时候，金大力已经一个半月没剃头了，倒不是金大力不想剃，是因为城里的剃头师傅谁都伺候不了他，他的头发硬，又有一身的功夫，人家拿刀子一在他头上比划，他自然就运上了气，那头发比钢丝都硬，每次给他剃头都得荡几回刀子，剃刀弄不好还就锛了，第二天剃头师傅的手腕准肿，没准三五天都剃不了头。按说过去的剃头师傅都会放睡，也就是按摩催眠，可金大力钢筋铁骨一样，全城的剃头师傅竟谁也放不倒他，所以城里的剃头师傅根本没人愿意给他剃头，钱多钱少好说，关键是这活儿干不了。一听刘瘸子的唤头响，金大力就打发伙计去叫。一进屋，金大力就是一愣，刘瘸子稍微有一点儿踮脚，身量挺高，干瘦，胳膊长，手大，手上的关节极粗，一双眼睛精光闪烁，分明是个练家子。
按说，过去剃头的会点儿武艺也正常，别的行当学徒讲究三年零一节，可剃头匠学徒得学整整五年才能出师。剃头匠学徒，先要练手腕的功夫（又叫腕子功）、站功、架势功、双手要举过头顶，一站就是一两个时辰。过去，好的剃头师傅要学会“十六技”：梳、编、剃、刮、捏、拿、捶、按、掏、剔、剪、染、接、活、舒、补。其中接是接骨，捏、拿、捶、按，就是现今的中医按摩，活、舒、补是正骨，按摩和正骨要是没点儿功夫是干不了的，而剃头匠往往都会两下子，好的剃头匠就是半个练家子。所以，金大力也没太在意。可刘瘸子一给他剃头，金大力就知道这个剃头匠不一般，一身的好功夫。只见刘瘸子摆好家什，荡了荡刀子，没费什么劲，就把金大力的头给剃完了。剃完头，刘瘸子收拾家伙，准备结账走人，金大力却没有给钱的意思，他一把抓住刘瘸子的手，想和刘瘸子比试比试。还说，如果刘瘸子赢了他，他就白送给他两间房子。一上手，金大力就知道不好，这个剃头匠功夫远在自己之上，金大力一较劲儿，觉得对方手上竟然没有一丝力道，再一较力，只听“嘎巴”一声，脚下的青砖就碎了两块，接着就觉得对方手上一热，好像握到了烧红的烙铁……松手之后，金大力看见人家脚下的青砖纹丝不动，就知道自己跟人家差得太远了。
认赌服输，虽然刘瘸子一再推辞，金大力还是把临街的两间门房给了刘瘸子。从此，刘瘸子有了自己的两间铺面，也就留了下来。刘瘸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人情洞达，又安分守己，生意不错，人缘也好，除了剃头外，他还会正骨，喜欢养鸟，养花，养个蛐蛐蝈蝈之类的草虫儿。平时没事儿的时候，金大力总来和他坐坐，聊聊武艺，馒头庵的乔和尚也常来，和刘瘸子聊聊养鸟，斗斗蛐蛐什么的。刘瘸子还会拉京胡，爱唱几口戏，京戏、评剧、河北梆子都会，而且昆乱不挡，是个戏篓子。时间一长，城里好唱几口的没事儿就往刘瘸子这儿跑，小小的剃头棚俨然是一个票房。过年的时候，他们干脆粉墨登场，刘瘸子唱旦角，范爷的老生，金大力的黑头，胖头于的小花脸，朱三的武生，乔和尚是打鼓老，快手张拉胡琴，差不多的戏都能唱，弄得县城里一干戏迷如醉如痴，特别是演《铡美案》演到《杀庙》一场，刘瘸子演的秦香莲拉着范爷儿子扮的冬哥和快手张的儿子扮的春妹跑圆场的时候，腿脚有毛病的刘瘸子跑得小旋风似的，连朱三扮的韩琦都追不上，而且居然一点不瘸，一时传为美谈。每天晚上，金大力都带着徒弟在院子里练武。
有时，刘瘸子也跟着活动活动，金大力和朱三都赢不了他，按金大奶奶的说法，这哥俩绑一块也不是人家的对手，金大奶奶是金大力的媳妇，是金大力师傅的闺女，金大力的本事有一多半是跟金大奶奶学的，所以说到武艺，人家大奶奶才是行家。日子过的挺快，刘瘸子的日子过得挺滋润，窗台下的石榴树都一人多高了。可这时候，日本兵打进了山海关，一路西进，这座城里也驻进了一队日本兵。日本人的队长叫松本次郎，老百姓背后都叫他“二狗子”，这小子挺不是东西，他也喜欢武术，功夫还正经不错，大概是为了什么“武士道”精神，没事就爱找人比试，这小子本事还不错，就是人品差，下手狠不说，还输不起，先是和胖头于比试，把胖头于打伤了，在炕上躺了半个月，后来又和朱三动手，把朱三的左胳膊给打折了。
朱三一输，这小子就派汉奸赵四来约金大力，要他三天后到宪兵队大院比武。金大奶奶立刻叫伙计把范爷夫妇、刘瘸子请来，几个人商量了半宿，也想不出个对策，输了还好说，要是赢了，这二狗子准会掏枪。据说，沧州的一个武术名家就是惨死在这个二狗子枪下的。金大力倒是不在乎，躲是躲不过去，那就打吧。可怎么打？谁也没主意。最后刘瘸子说：兄弟你就放开了打，不和这小子斗狠，跟他缠斗，最好把他累趴下。到了比武那天，是范爷和刘瘸子陪着金大力去的，一动手，金大力倒是没想让，无奈技不如人，虽然避开了身上的要害，最后这个松本还是把铜筋铁骨的金大力打得吐了血。一见金大力伤了，刘瘸子赶紧上前扶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倒出一粒药丸，给金大力服了，然后就和松本定了三日后比武的约定。
随后，刘瘸子就把金大力背回了家，金大奶奶赶紧叫人去请名医赵二先生，二先生骑着驴赶到，候了脉，告诉金大奶奶金大力已无大碍，大伙儿的心才放下来。刘瘸子送赵二先生出门时，郑重地把怀里的葫芦交给赵二先生，把三天后自己和松本比武的事儿和赵二先生说了，并请赵二先生一定到场。赵二先生打开葫芦，里面只有一粒药丸，收好了葫芦，赵二先生冲刘瘸子一拱手，说道：刘爷，我那天一准到。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谁都知道，赵二先生一诺千金，他答应了，就是天上下刀子，他准到。到了那天，已经恢复了九成的金大力和金大奶奶本来要去给刘瘸子助阵的，可硬让刘瘸子给拦住了，刘瘸子笑着跟金大力说：兄弟，弟妹，都留步，您二位可千万别去，要是您给我助阵，人家还不说我刘瘸子是有意讹您一副寿材呀。
到了门口，刘瘸子回头小声对金大力说：兄弟你千万别露面，放心，今天哥哥一定给你报仇，替中国人除了这个祸害。金大力还想叮咐两句，刘瘸子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金大奶奶赶紧叫一个伙计跟着他。路上碰上朱三，他的膀子还吊在胸前，却一定要去，到了宪兵队，赵二先生已经到了。四个人进了宪兵队的院子，松本早到了，见了刘瘸子也不打招呼，当胸就是一拳，这小子下手还挺黑，刘瘸子也不示弱，二人就打在了一起。刘瘸子练的是内家拳，本来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谁承想一上手，刘瘸子就暴风骤雨一般的和松本对攻，而且寸步不让。
一看刘瘸子舍长取短和松本对攻，朱三心里就是一沉，他和金大力就是这么输的，刘大哥就算功夫再精湛，毕竟上了几岁年纪，何况腿脚还不方便。果然不出所料，过了一盏热茶的功夫，刘瘸子已经是守得多攻得少了，又坚持了一会儿，显然已经支持不住了，按说这时候就应该认输，可松本却咬住了刘瘸子，招招都打在刘瘸子的致命处。勉强又打了一炷香时间，松本一拳就打在了刘瘸子的身上，刘瘸子一晃，半步没退，还了一掌，打在松本的胳膊上，这下激起了松本的凶性，他怪叫一声，竟然一连在刘瘸子的胸腹之上猛击了十二拳，刘瘸子已经守不住了门户，可他硬是一步不退，硬生生受了这十二下，一张嘴，把血喷在松本的身上，向后就倒。松本估计刘瘸子活不了了，扭头走了，朱三一把扶住刘瘸子，赵二先生赶紧把药塞到刘瘸子嘴里，伙计连忙背起刘瘸子往回走，金大奶奶和范爷也赶来过来……
刘瘸子在炕上躺了三天，金大力陪了他三天。三天后，刘瘸子竟然起来了，他见左右没人，悄悄对金大力说：兄弟，你的仇我给你报了。我受了这二狗子十三拳，我把每一拳的力道逼回去了一半，这小子一月之后胳膊准疼，三个月后这两条胳膊就废了，不出一年，准会见阎王。可惜这地方我不能呆了，咱后会有期了。金大力还以为刘瘸子是在开玩笑，没想到第二天刘瘸子真的挑着当年那副挑子走了，那两间房子又还给了金大力。
一个月后，松本的胳膊果真开始疼了，满城找大夫，后来就回了日本，走的时候据说是给抬上汽车的，至于是不是死了，就没人知道了，为这事金大力还专门问过赵二先生，二先生点了点头，他给这个松本候过脉，城里谁不知道赵二先生右手的两根手指能断人生死，毫厘不爽。
后来，有人在河北迁西遵化一带见到过刘瘸子，他还挑着他那副剃头挑子走街串巷。据说，刘瘸子叫刘茂生，长城抗战时给鬼子挨了一刀，瘸了。之后，在蓟州给冀东的八路军十三团做了交通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