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人”是一个人的诨名,当然这诨名不太中听。至于此人真实姓名为谁,无关紧要;因何得此外号,后文会予以披露。但文中总叫其“丢人”,实在别扭,为雅洁视听,姑且以阿K称之。

  阿K生于解放前战火纷飞年代,自幼未谋父面,随母亲四处流浪,从小学到高中先后经历了七个学校。因出身不清,在阶级斗争苦海中浸泡了三十多年,沾满泥污盐碱,练就梗骨剑肠。

  阿K是个书虫,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学习委员,高中也名类前茅;高考因政治原因落榜,下乡务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长年劳累温饱难继状态下刺股悬梁发愤攻读,钻研古典文学和《红楼梦》;当教师后经过函授取得数学本科文凭。

  阿K的教师路呈套叠式台阶状态:民办教师——(农中教师、大队带帽初中教师、公社高中教师)——农场工人教师(以工代干、学校负责人)——公办教师。先后在大队学校、公社中学、参茸场子弟学校(小、初、高(后为职高)一条龙学校)、重点高中、普高、私立高中任教,也兼职过电大高数教师。

  阿K前半生称不上丢人,因为他三十几岁前总背着黑锅,像乌龟一样在泥淖中爬行,又像受惊的兔子总在草丛中隐藏,一个在社会底层挣扎的人即便有些异常行为也可谅解。

  那场史无前例红浪滔天的沙尘暴过后,国家迎来改革开放的春天,万木复苏、百废待兴,昔日“臭老九”成为科教兴国主力军。重现生命的阿K年富力强,业务精湛,善思考,肯钻研,在教育、教学上节节攀升;在高中数学课堂教学上创造出“解扣法”教学,被市教育学院看重,报省教育厅备案(桓仁一中校史有记载);经过组、校、县层层选拔,参加市教学大奖赛,拔得头筹。在教学取得成功的同时,他长期担任班主任一职,积累丰富经验,竭心尽智培养学生爱国情超与道德素养,利用假期大面积家访,和学生及家长达到水乳交融程度。

  然而业务出众的阿K在世情上却不甚了了,尤其在处理领导关系时缺乏顺滑。当他在桓仁一中任教,被领导认可风生水起之时,做出一件十分不智事情。

  他接了一个新高一班主任,班上有很多官孩子(可见领导对他的器重),阿K一碗凉水往平端,以培养情商为主,运用各种手段,鼓励学生自我表现和主人意识,亲自创作班歌,定期出刊“手抄报”墙展,在校内运动会、诗歌朗诵会、国庆汇演等重大活动中率获头奖;期中考试成绩好于其他平行班。此时学生情绪饱满昂扬,班级形成极强凝聚力。

  这时校长突然塞进一个邻县副书记女儿,并提出霸凌要求:必须坐第一排中间。由于该女生(田娇娇)身材高大(与高个男生持平),坐第一排正中会影响很多人视线,为避免产生太大意见,阿K先把她安排到第4排,准备一步步向前挪。几天过去,校长见阿K未执行命令,十分不悦,询问原因,阿K向校长解释了自己想法。哪知校长声色俱厉,告诉他下周一必须立即照办,并扣上大帽子:搞不好,直接影响两县关系。校长走后,阿K上来了犟劲儿:少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子!第4排中间本来是不错位置,咋就不行?就因为是副书记女儿,想坐哪就得坐哪,完全不管是否遮挡别人。真是岂有此理!

  连日来,田娇娇也很傲慢,因为没能坐第1排非常不满,经常迟到。在田娇娇又一次迟到,并满不在乎的走向座位后,阿K对全班学生讲话,重点讲调座的事:“开学以来有不少同学向我提出视力不好,想坐到前几排,我都没答应。原因是,我班现在五十六名学生,大多是近视眼,照顾了你照顾不了他,怎么办?只好按大小个排位。我多次说过,请近视的同学配眼镜。以后我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浪费口舌。大家可以看一下,我们班现在是七排座,第三、四两排是最佳位置,可有的同学还不满意,非要到第一排坐着不可。”

  阿K见田娇娇低下了头,接着说:“同学们,我们相处到一起,有如一个大家庭,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应该珍视这段情谊,若干年后,当你们重新聚首时就会发现,高中这段时光是多么美好。今天大家坐在这里,应该互谅互让,互相关心爱护。实话告诉大家,我儿子容青山先天近视加散光,调整后矫正视力仅为0.6,可我并没把他安排到前几排,而是在第五排。以后谁要再有意见,就和他换位。”

  从此,田娇娇再也不提换座之事,阿K也因此彻底得罪了校长——一个小小班主任,竟敢抗旨!时隔不久,校长寻个借口,鸡蛋里挑骨头训斥阿K。心地干净毫无差错的阿K据理力争,两人爆发剧烈争吵。校长盛怒难当,立即撤掉阿K班主任职务。阿K瞬间被撤,虽气愤难平,但小胳膊拧不过大腿,不得不忍怒服从。岂知学生得知消息,全班立即集体罢课,住宿生收拾行李准备回家,领导登时陷入慌乱之中。书记、正副校长全部出动,把事件平息下去。几天过去,校长信箱被信件塞爆,全是替阿K不平之声。有学生写道:“校长大人,我们跪着求您了,把阿K老师还给我们吧。”有的发出质问:“请问领导,评价一个老师好坏谁说了算?是领导认为好是好,还是学生说好才是好?”家长也不断打电话,要求给阿K复职。

  下学期开学,由于社会压力太大,学生情绪消沉,校长找阿K谈话,先肯定了他的成绩,接着指出错误——抗上、有操蛋性。恢复了他的班主任职务。

  阿K重新带这个班一直到毕业,当年大部分升学,剩下几名经过复课第二年也全部考入大学。这些学生大学毕业后,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师生在微信群里密切互动,多次举行各种规模聚会,情谊甚笃。

  阿K后来调到辽南,在一所开发区高中担任数学教师,他“丢人”的诨号就是这时获得的。

  阿K是数学老师,爱舞文弄墨,书法以“山海浪人”自题,发表诗文笔名为“山海浪”。教语文的吴庆丰老师性格活泼诙谐,与阿K意趣相得。一次阿K偶然走进高二学年组,吴老师看见,立刻说:“‘丢人’来了,快快请坐。”阿K与屋内老师不觉一愣。吴庆丰立刻补充:“‘山海浪人’变成‘山海浪’,不是丢了个‘人’么?”登时引起哄堂大笑。从此阿K就得了这么个诨名。

  阿K“丢人”诨号没白起,一年后,他在开发区高中又鼓捣了一起“出格”事件。

  有过一次教训的阿K刚调来新单位时,确诚下定决心,从此偃旗息鼓,一心做好本职工作,不再管闲事。可他来到后发现,这所刚成立五六年的普高思想闭塞气氛压抑,老师各吹各的号,教法陈旧,缺少团结合作,从不开展教学研究。于是向校长建议:开展集体备课、互相听课活动,校长予以采纳。可没想到,虽然学校提出要求,各教研组并没执行;搞来搞去,最后搞到自己头上:组内老师不仅没互相听课,反而不约而同都来听自己的课,就连其他科的老师也来听自己上的数学课——本应广泛开展的听课活动,变成了自己一人单出头的独角戏!说心里话,阿K不怕别人听课,长期以来他始终秉持“每堂课都上成公开课”标准,每次下课走出教室都自我打分,80分以上才觉满意。但阿K是想通过自己建议,改变死水一潭现状,兴起教研之风;结果倡议没实现,自己反成了众矢之的!

  阿K感到很苦恼:为解决孩子就业,自己放弃了即将见成效的教改实验项目,从重点高中跌落到普高,一种说不出的失重感时时缠绕着他;从较为繁华的县城迁居到荒凉的海边小乡镇(当时开发区处于初建时期),妻子孩子都有怨气。到新单位一年多来,阿K上了很多校级公开课,只要上级来校检查工作,总让他登台献艺为学校壮脸,做了很多出头露面的事。但他渐渐发现自己发挥的越多,领导对他越疏离,总是客气有余信任不足,敬而远之,甚至有戒心;送走毕业班后,连班主任都不再让他做。一向渴求实现价值,追求卓越的阿K,在思想理念上与学校固步自封的现状明显脱节,让他感到极其压抑郁闷。

  不平则鸣,块垒长期堆积,不肯窝屈的“豹子头”阿K忘了以前教训,再次爆发。他与另外五名老师一起联名上书了一份“开发区高中的困惑”,掀起一场被称之为“六君子运动”的轩然大波。理想很丰满,结局亦果然:阿K成了领导心中危险分子,晋职称时被延迟批复(影响一级工资),妻子被还在任的校长免除了临时工职务;学期结束后校长调走,山寨更换新头领,学校工作发生些许正向改变。应了那句话:“炒豆大伙吃,砸锅一人担”。

  阿K教学能力有口皆碑,所教学科高考成绩一直不错,但他个性突出耿直敢言,屡受挫折初衷不改,成为领导一块心病,后来决定把他调走,到教师进修学校做教研员(很多人求之不得的职务)。阿K上来倔脾气,坚持继续留在高中,没有从命;又让他到电大做教务主任,阿K仍然拒绝。

  阿K在家待了半年,没上班,工资照发。其间原教委主任因贪腐败露下台,新教育局长刚就任,与阿K交谈后感到调转理由不当,没难为他。新学期开学后,组织与个人达成共识:阿K工资关系转到电大,同时办理内退。52岁的阿K提前告别了叱咤多年的公立学校。

  船坚矛利,阿K退下来后没停歇,立即应聘到大连华南中学。此时阿K脱却羁绊,使出浑身解数,精心经营班级,多次上校级公开课,在众星荟萃的教坛上熠熠发光,很快受到领导赏识。由于阿K班级工作突出,领导让他在全校教师会议上作主旨发言:介绍班主任工作经验;在庆新年活动中,校长从众多征集作品中选中了阿K的对联:“杏坛精英呕心沥血润沃莘莘学子,蕪蔓弱冠明礼向学口碑穆穆校风”(暗含校训“明礼向学”句子),见他书法好,让他亲自书写;演出活动开始前,让阿K登台讲述对联含义;阿K此时可谓露足面子。

  这期间,不甘寂寞的阿K又做出一件特立独行事情:当时大连新成立一所部属实验学校——育明高中,从领导到教师都遴选市内顶尖名流任职任教,在报纸上刊登广告面向全国招聘人才,大造舆论要办成全国名校。阿K突发奇想:我虽在桓仁一中教过,也在本溪市教学大奖赛上夺魁,但从没在著名大城市重点高中上过课;既然这是全市名望最高学校,趁其招兵买马之际,我何不前去检验一下自己实力?

  阿K想到做到,和一名与自己关系很好的王老师(特级)商量了一下,一起动身前往。育明高中副校长接待了他俩,听完来意告诉二人:王特不用试讲,阿K需要试讲。阿K当即表示同意,问副校长:“刚才看你和很多人一起走,是开会么?”“不是开会,是刚听完公开课,特地聘请市内有名特级教师给高二(学校新建,当时只有高一、高二两个年级)上了一节复习课,让本校老师观摩学习。”阿K问:“讲的是什么?”“是一堂‘数列’复习课。”阿K说:“我明天讲同一个课题。”副校长有些吃惊,立即点头微笑:“好,很好。”

  第二天下午自习课时,阿K在副校长陪同下走进试讲班级,副校长简单说了几句,阿K面对全班学生和十几名听课者开始讲课。阿K没带书和教案,只带一张提纲。他把提纲放在桌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行数字:……-3、-2、-1、0、1、2、3……问学生:“谁能回答:‘这串数字是不是数列?’”题目立即引起学生兴趣,下面嘁嘁喳喳,有说是有说不是,半晌无人举手。阿K出奇制胜,见调动起学生注意力,立刻予以解答:“这不是数列,因为它没有确定的首项。”接着书写等差数列通项公式及前n项和公式an=a1+(n-1)d,Sn=na1+n(n-1)d/2,指明两个公式的函数(定义域为N)意义,让学生从函数观点深刻领会等差、等比数列内蕴。阿K没有出怪题、偏题、难题,他紧扣课本,挖掘教材重点知识,深入浅出串联并联,学生听得津津有味。上了不到半小时,副校长在下边摆手示意 ,阿K立刻打住,向学生颔首致意,走出教室。屋内立刻传来热烈掌声。

  副校长向阿K发出邀请,讲明了工资待遇(没有私立学校高)和生活安排,阿K虚与委蛇,告辞离开。

  事后阿K并未到育明高中报到,他只是借此机会进行自我考察。通过这次高级别成功试讲(讲的同一课题,对手是市内著名特级教师)他已达到目的:自我评价又提升一级——在这个国际化的城市中我完全可以立足。

  通过这件事可看出性格执拗的阿K净干一些匪人所思事情,幸好这次不算丢人。

  后来阿K在大连多所私立学校辗转供职。直到66岁才真正息影教坛。回家后,年近 七十的阿K又干了两件不咋地的事:一次是劳而无功的补课,另一次是欲哭无泪的举报;两件事都让他暗自蒙羞。

  回想上世纪,“文革”十年震荡,教育园地满目疮痍,排在各行末位的“臭老九”靠良知和信念坚忍地守护着阵地,不管“读书无用论”多么猖獗,待遇低下的“园丁”们毫不动摇地传道授业解惑,心甘情愿地充当“蜡烛”、“人梯”、“铺路石”,其精神可谓“虽九死而不悔”。

  恢复高考后,教育渐渐走上正轨。“老九”不再“臭”了,扬眉吐气地抬起了头。八十年代初,国民经济尚处于复苏时期,教师待遇难以提高,工资仍然很低。但老师们识大体顾大局,在呼唤知识呼唤科学的春天里迸发出出强大能量。为迅速给祖国培养出人才,他们夜以继日工作,废寝忘食辅导。经常可以看到教师下班后,依然有一堆学生缠着解题情况。然而那时有辅导费吗?没有,根本没人去想。别说辅导费,就连班主任操心费也没有。有的是什么,是精神,是学子好学教师乐道,为了中华民族崛起而奋斗的精神!

  进入八十、九十年代,教师开始一次次涨工资。“教师节”的诞生,使教师地位得到确认,没有人再戏称教师为“老九”了。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出现,让人们禁锢多年的头脑发生彻底转变,信仰渐行渐远,私欲的火焰越烧越旺。腐败、“官倒”现象出现,社会上黄、赌、毒泛滥。为治理不正之风,中央提出“两手都要硬”。不管社会污染多么厉害,应该说,直到上世纪末,教师队伍还没受到拜金主义太大冲击,教育风气总体上还是健康的。

  进入本世纪后,教育阵地忽然一场怪风来,漫天飞舞人民币。班主任可以半公开地向家长索要“座位费”、生日礼金;曾有一则消息:某位班主任把家长带到商店,像点货一样购物,家长买单后开车把物品送其家中。一些优势学科教师可以公开办辅导班,向学生索要高价补课费;索要之风不仅在中小学,甚至蔓延到幼儿园,孩子纯洁童心也遭到可怕的蹂躏。

  不觉七、八年过去,有关教师索要财物的奇闻怪象越来越多。此风越演越烈,教育成了腐败的温床、大染锅。人们议论起教育,不再是尊敬的眼色,而是气愤得用一个字概括:“黑!”

  听着议论,看到自己队伍出现的丑陋现象,阿K的心在滴血,针扎似的痛!一向被视作净土的学校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教师队伍出现异类,校长看不见吗?一天都想什么?面对怨声载道的社会舆论,教育局长是聋子吗?为什么无动于衷?“人类灵魂工程师”如果自己迷失方向,那他怎样去塑造别人灵魂?

  多年以来,一股气在阿K胸中涌动不已。早已淡出社会,已过六十的他难以“耳顺”,不自量力,决心做点儿什么以正视听。


  第一件事——不讨好的补课

  因年龄渐大,阿K从大连辞去工作回到家乡。面对浊流滚滚的“补课”之风,他总想做点儿什么。但他没有泰戈尔、托尔斯泰的名望和财富,可以在自己庄园里办平民学校,招收贫苦农民子女入学。几经考虑,他找到总工会,想以官方名义名正言顺地办个辅导班,充当志愿者义务上课。哪知工会嫌麻烦,婉然谢绝。他不甘心,又找到老年大学一名熟识的老同事(在老年大学任职),说了心中想法。那位同事认真地听完阿K的话,劝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但不可行。这里的教室都是租赁性质,没有免费供人使用的。再说你只能教数学一科,别的学科怎么办?人家都能像你一样想吗?消消火吧,现在的教育谁也解决不了。”

  两盆冷水浇头,阿K还没彻底清醒,决心自己办班试试。他和没文化没退休金的老伴谈了想法,不想极其节俭的妻听了粲然一笑:“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这事别人可做不出来。”丝毫没表示反对。

  阿K又和有孩子上学的邻居谈起此事,邻居非常赞赏,又有些担心:“你免费给人补课,来报名的肯定像一窝蜂推不开门,还不得把你累死?再说你断了别人财路,一定会招人恨,弄不好会报复你。所以你最好少收一点儿钱。”

  阿K租不起大的教室(实际上也没有哪个学校肯租房子给他),只好利用自家房屋。动迁时阿K分得两处楼,都在同一栋,阿K住五楼,一楼给了儿子开诊所。后来儿子租了别的地方开诊所,一楼暂时闲置,阿K想用来办班。

  阿K找到儿子说了打算,儿子儿媳没表示反对,只是劝:“那么大岁数的人,该歇就歇着得了,闲不住就锻炼锻炼身体,当什么雷锋?”上初二的孙女艳艳却说:“爷爷想当慈善家呢。”

  一切铺垫完毕,阿K开始筹备办班事宜。买了三十个小塑料凳、一台电风扇、一个白色的小黑板及板擦、笔等;复印了五百张红红绿绿广告。广告上介绍讲课者姓名、资历、讲课内容及时间、地点、联系电话,并注明:每期十五天,收费一百元,结束时交费(阿K采纳邻居建议,为避免补课学生太多引起误议,表面写上收费,等结束时再免除)。各项筹备共花费三百多元。

  中考时阿K去考场散发传单,很多人看完传单审视地望着他:“这么便宜?你教过高中吗?”也有人嘁嘁喳喳议论:“现在哪有这个价?像白上课一样。便宜无好货,可不能让孩子白白耽误时间。”阿K听了这些话,心里酸溜溜的——自己离岗十多年,一直在外地工作,当年名气早已烟消云散,难怪人们不了解自己。

  传单散发完毕,陆续有三四个电话打进来,阿K一一予以详细解释。开班时来了八名学生,盛夏天气虽然燠热,阿K心里却好凉。

  半月过去,第一期结束,阿K没有收钱。想接着办第二期,然而没有来报名的,只好作罢。

  事后阿K百思不得其解:究竟什么原因没人来上课?教了一辈子数学,课讲得怎样自己最清楚,一片好心却销售不出去,真是苦恼之至!难道人们认为我沽名钓誉另有所图?还是因为老教师不受欢迎?唉,怎么现在想做好事都这么难呢?


  第二件事——吃了苍蝇的举报

  对个别教师不认真上课,在校外高价办班补课行为,阿K深恶痛绝。前些年忙于工作,他无暇分神管此闲事,现在回到家里优哉游哉,再听到此类事情,便萌生了惩治歪风邪气念头。阿K孙女艳艳念高中,偶然间得知她暑假期间参加物理补课班的事。阿K想:孙女学习一向很好,完全不需要补课,为什么还参加补课班学习呢?一打听,才知道是她的班主任(姓高)在某小区常年租房办班,本班学生几乎全部参加,另外还有他兼课的班级学生。

  阿K听到后,气不打一处来,立刻命令她不许参加,对儿子说:“艳艳完全用不着补课,浪费那时间干什么?这些黑心教师完全是被家长惯的,大家都不去补课,他能怎的?”儿子说:“不补不行啊。人家家长逢年过节不送这就送那,还给钱,咱们只是刚开学时给了一千元,比起来送的最少。现在别人都参加,就你一人不参加,在班级能吃得开吗?还不成天找毛病给脸子看?姓高的名义上是办班,其实是变相要钱。家长谁心里不明白?可谁也不捅破,宁肯拿钱。一个学生一天一百,他一天办两个班,一个班一个半小时,每个班三十多人,一天不到就挣七八千,这一个假期能挣十多万呢。”艳艳说:“他老婆教化学,也办班呢,两口子一起挣钱。”儿媳说:“现在都这样,你有啥办法?权当投资了,让孩子顺顺当当念完高中比什么都强。别因为这点儿小事处理不当,在心里留下阴影。”

  阿K愕然良久,愤懑之情充塞胸膛,向艳艳询问补课时间、地点。没等艳艳回答完,儿子不高兴了:“爸,你想干嘛?别无事找事了,又不是咱们一家。你要是瞎胡闹,给艳艳造成影响可不行!”

  阿K并未因儿子全家反对而偃旗息鼓,回家打开电脑,查询有关违规补课的条文和相关消息。得知辽宁省已出台《关于学校和在职教师有偿补课处罚暂行规定》,记下了省政府纠风办、省教育厅举报电话及教育厅监察室通信地址和邮编,又查询营口市专项治理教师违规补课的条款,记下了市政府纠风办、市教育局举报电话。

  阿K彻夜难眠,思索如何查实姓高的补课地点。艳艳只说出补课班所在小区名称,具体楼道、楼层、房间并未告诉。正面询问艳艳,以她的聪明,难以达到目的,看来只好偷偷跟踪。第二天在艳艳补课前,阿K预先来到她补课楼区,在花坛树丛间潜伏。时间不大,见艳艳和同学走进大门,他远远跟随,看着她们进入二号楼三单元。有心继续跟进去,怕招来怀疑,便撤退回家。

  次日相同时间,阿K穿粗布衣服,戴鸭舌帽,提着编织袋,伪装成捡破烂老人,看见艳艳上楼后,自己跟随另一拨学生上楼。学生嘻嘻笑着,一个女孩子把未喝完的饮料瓶递给他,他连声称谢。上了三楼,见学生进了301房间。开门瞬间,看到一个五十上下的男教师站在窗边向外警觉地望着。阿K心中骂了一句:“败类!白活了五十来岁,看你还能勒索民财到几时?”怕时间久了被发现异常,他立刻匆匆下楼。

  走到大门口,他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手拿电话,打伞坐在大门边,不时左右观瞧,似在查看什么。阿K突然想起来,昨天这个时间她也这样坐在这里。顿时明白她原来在为姓高的放哨。

  阿K探查到真实情况,回家立刻拿起电话,向市教育局打了过去。

  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声音:“喂,你好,请讲。”阿K问:“您贵姓?”对方很谨慎:“您要谈什么就快点儿谈,不然就挂了。”阿K说:“请问关于在职教师违规补课的事情你们管不管?”“当然管了,可是你得有具体事实,比方说时间、地点等。”阿K说:“没有真凭实据我是不会给你们打电话的。”便把调查来的详细情况报告给对方,并告诉他补课地点放了岗哨,要他们来调查时注意隐蔽。对方说:“这你放心好了,我们有的是办法。”

  放下电话,阿K长舒一口气,像完成一件使命一样,感到轻松多了。虽然对姓高的即将被查有些怜悯,但能为纠正风气尽一份力还是感到振奋。

  接下来两天,阿K装模作样向艳艳询问补课情况,希望得到期望消息,然而没有。第三天艳艳回来说,高老师两口子外出旅游,补课暂停。

  阿K大吃一惊,心想怎会出现这样情况?难道市教育局透风给他,要他暂时停止补课?真是太不可思议了。自己煞费心机乔装侦察访得详情,因为怕区教育局与之暗中有关系,特地越级向市教育局举报,岂料竟是这样结局?气愤之下,再次拨通市教育局电话,想找到前次接电话之人质问,然而接电话的换了人,难以如愿。

  阿K当即给省教育厅监察室写信,把上述举报过程及市教育局不作为情况一齐反映上去。信件寄出,泥牛入海渺无回音。阿K的心如同三九天吃冰溜子,拔凉拔凉的。

  事情过去一个月,十一放假期间,姓高的补课班重新开张,艳艳和同学们照旧成群结队违心地去上课。

  以前阿K对骂教育黑暗的群众不理解,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可当他身体力行配合上级文件做了大量工作,举报的结果又是什么?而整天为了生计疲于奔命的一般群众又哪有时间和精力像他一样去乔装侦查?阿K真是傻得可以,傻到竟然轻信案牍,认为上级机关得到举报,定会下来认真查办,籍此警示搞非法补课的人,整肃教育风气。阿K呀阿K,你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真是白活了六十多岁!

  这件事对阿K打击甚大,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甚至怀疑自己有病。他突然悚惧起来,深怕有一天会像安德烈医生一样被关进“第六病室”。

  阿K就是这样一个净干丢人事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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