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那一年我幸运考取了大学,成为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

上大学前母亲给我买了一套新衣服:一条裤子,一件衬衫。那件衬衫有点偏黄,尼龙料,摸起来有点像玻璃纸,滑溜溜的。那时候尼龙衬衫时髦而高贵,并不因为穿不起布衣服。

穿上这件尼龙衬衫,我有一种翻身得解放的感觉。我对穿什么衣服从来没在意过,像一根晒衣竿一样,什么衣服都能晾,因为语文课中《南京路上好八连》的影响,觉得衣服应该“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才对,而不觉得那我得整整九年时间不长个头才行。甚至,那时候我把一条新裤子开个洞,拿一块不同颜色的布补上,表示自己要“继承革命传统,保持艰苦朴素作风。”

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我试衣服,帮我扯平衣角,折好领子,一枚一枚扣好钮扣,这种无微不至的代劳让我很不自在。从我考上大学后,她常常这样眼睛发粘地看着我,好像要诀别似的。

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时,我还在姐姐的单位米厂打暑期工。那天下午,姐姐急匆匆地赶到厂里,送来了我盼望已久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我的心从手捧录取通知书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加速跳动,激动不已。车间工友们也立刻欢呼雀跃起来,转头又心疼劝我,大学生,这力气活真不是你干的,你将来是坐办公室吹电风扇,看看文件、画画图纸嘛,吃上了“国家饭”多好呀!像认为皇帝用金子做的潲盆喂猪一样,坐办公室吹电风扇是他们想象得到的最高贵的享受。

我沉浸在考上大学的满心喜悦中,也许,这样可以不用父母为我今后的生计操劳了。我考上的是江苏商业专科学校工商行政管理专业,这是我填写的第三志愿。报考的第一、二志愿分别中国人民大学和苏州大学历史系,上高中时我尤其喜爱历史科,满分100分的高考历史试卷,我竟然考了98的高分,但遗憾高考总分数不够,没考上如愿的大学。我不知道当年怎么会报商业专科管理专业,真的是饥不择食,贫不择妻,全是冲着以后的饭碗。

招生登记表照片上的我,不到二十岁,那时营养不良的体重不到90斤,同龄人里个头明显瘦小,怯生生一个没长成的萝卜头,满头柔软的黑发,眼睛里露出惶惑,衣服最上面的扣子勒着脖子,扣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像是刚从一个瓶子里倒出来。

原先一直觉得大学是一道又深又宽的壕沟,我无论如何跳不过去,面前无路可走。父母是普通双职工,父亲随奶奶的家族基因,我随父亲的嫡传基因,天生个头矮小,而我家族的叔伯和姐妹身高都很标准。父母很担心我日后的出路:这么小的个头将来能干什么活?清洁管理所扫马路都没人要!为此常挂在嘴边唠叨:要拼命学呀,将来考上大学吃饭不用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那年高考,我侥幸成为父亲全厂10多名职工子女中,唯一考上大学的,厂里依照惯例奖励考取大学的职工子弟200元。儿子争气,父母增光,父亲平生第一次很大方地花了100多块钱摆了四桌状元酒席,请来了七大姑八大姨热热闹闹了一番,庆贺我们潘氏家族出了第一个大学生。

临行前的晚上,奶奶从床板压着的凳子下摸出一个旧花手帕包,里头是一叠钱,全是一角贰角伍角,大概二三十元,她倾其所有,要我拿着。我说这是妈妈给你用的,爸爸妈妈已经给了我钱了。奶奶说:“他们给是他们的,我给是我的。穷家富路,多带几文在身上没有错。”她硬塞在我口袋里,又怕我不小心弄丢了,摁摁我的口袋,叮嘱我放好。奶奶抖抖索索一层层揭开旧花手帕包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早上,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叫我起床。父亲将所有的行李准备好。母亲早早就做好了饭菜,姐夫也匆匆赶来帮忙。我们吃饭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母亲,似乎很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母亲送我们走出家门时,已经泪流满面。我不忍心回头看一眼母亲和熟悉的家门,鼻子发酸、眼睛发潮,生我养我的矮小土坯房,天天穿过的又窄又深的小巷子,走过的又宽又长的舒家大巷子……再见!

姐夫骑着另一辆自行车搭着棉被行李,我坐在父亲自行车的尾架上,一路朝长途车站骑去。车站像集市一样闹哄哄的,摩肩继踵,尘土飞扬,有很多入学赶乘长途车的新生。数天忙碌操劳和一路蹬车的劳累,父亲的脸色苍白乏力,父子俩在候车室里等着检票上车。姐夫把棉被行李绑到车顶——现在网上看到印度和非洲的长途汽车好像还是这个样子。

午后的太阳白晃晃的十分刺眼,父亲紧张不安地坐了一会儿,四处张望,忽然走出候车室外,十多分钟后,他拎着一个袋子回来,里头装着四五个苹果。

“你拿着路上吃,”他说,“苹果最有营养,听人说一只苹果的营养相当于一只鸡蛋。”

我拿出一只“鸡蛋”递给他:“你吃一个吧。”

他说:“我不吃了,你留在路上慢慢吃。”

我坚持着递给他,“吃嘛。”父亲接过去,“给你奶奶尝尝,最近她老是干咳”,边说边把苹果放进口袋里。

检票上车的时候,父亲和我跟着混乱的人群拖着行李包,一溜小跑,仿佛是人海中的两片小舟,飘荡荡、荡飘飘,随着拥挤的人流跑到汽车门前,个头不高的父亲却是一个健步上车,很快就找到乘坐的座位,然后吃力地举着把行李包放到座位上方的架上。我夹在拥挤的人群好像身子是被抬上了车,父亲催促我赶快坐下来,免得位子被别人占了。我坐下来后,父亲又急忙下车,跑到我坐位的窗口下向我挥手示意。

我坐下后从窗口探出头来说:“爸,你回去吧。”他说:“不着急,你走了我再回。”我忽然间发现父亲变老了,黑发中掺着许多白发,脸庞清瘦,我嗓子眼里有什么堵着。

嘟……汽车喇叭发出刺耳一声后徐徐开动,站在车旁的父亲缓缓地向后面退去,朝我挥手的身影越来越小。透过自己早已模糊的双眼,我清晰地看到父亲在偷偷抹着眼泪。我不再像小鸡赖母鸡一样伏在他的翅膀下了,或者说我要用自己的翅膀飞翔了。

我怯生生地一路端坐在座位上思绪万千:我想起那个电闪雷鸣、雨脚如麻的黄昏,父亲披着雨衣给我买习字簿的背影;想起那年高考恰逢百年未遇的高温,我坐在自行车尾架上,父亲吃力蹬车送我去考场汗流浃背的身影……

望着车窗外急速而过的田野、房屋、树木,还有田里扛着农具的农民,一条条土路蜿蜒伸展,离家远行的酸楚和不舍渐渐涌上心头,也对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向往。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世界的博大,充满无穷无尽的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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