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夏至今春,我所有闲暇时间都用在了整理父亲的遗稿上。2010年的那个夏晨,父亲猝然离世,留下了准备当日上午回老家上申庄的切愿,也留下了厚厚一沓他悄然写作、不曾示人的手稿。那一年,我和着泪水将父亲的手稿逐字逐句敲到电脑上。

  父亲的手稿有6份,不知何时他用上世纪50年代在部队扫盲班积下的文墨,密密麻麻地写在发黃的稿纸上。每稿长短不一,有繁有简,既无标题也鲜见分段,内容却大略相同。父亲1925年生人,85岁而终,手稿从他出生到21岁参军,记述了旧中国黑暗年代,日寇铁蹄之下他苦难的童年、饱受欺凌的少年青年以及上申庄老家家事。我将这6份手稿汇总补缀,析分章节,形成了《我的回忆》,辑入《上申庄胡氏家谱》,受到老家人和市内许多家谱志书爱好者的好评。

  完成此举,我仍心有余念,每捧手稿,仿佛在与父亲作一次次的心灵对话,内心有无数的问题、无数的想法却无从刨问根由。自2016年我村成功申报“中国传统村落”名录后,闻知村里焕然一新,我还没有专程游览。恰逢正月,我与堂兄等徜徉在初步整修的老街小巷,欣赏明清古民居建筑的雕砖影壁、青瓦黛檐,留连于老槐树、藏身洞和街前一泓清池,赞叹之余我建议可以再增加些红色文化因素,如“陈赓来过咱村”等,未料陪同的村干部一脸茫然。随后询问上年纪的本家长辈,也大都说不出子卯。我不由疑惑,回来重翻父亲那6份手稿,对此均有清晰记述:“同是中国军队,陈赓带着八路军(一稿写“陈赓部队”或“八路军”)来到上申庄,住申老清家。三王村、新城等许多村庄都住上。第三天就派部队去九孔桥南边破坏铁路。”再翻开《中共沙河党史资料汇编》(第二卷)及新近出版的《党旗百年 砥砺新城》等书,对陈赓在沙河的活动未见记述,“沙河党史大事记”也无记载,“留下战斗足迹的将军”栏目中,陈赓照片下面标注“曾率部参加攻打三王村公司窑日伪据点战役”字样,并无详细记述。莫非是父亲记错了么?


  循《陈赓日记》索骥

  陈赓无疑是共和国历史上一位大智大勇、深孚众望、名贯山河的传奇性人物。几十年革命斗争生涯中,他的名字早在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的黄埔军校和东征战役中就为人们知晓;20年代末和30年代初,白色恐怖下他与敌人密布的特务暗探作斗争,有效地保卫了党中央的安全,那些令人咋舌的惊险故事,传为佳话。“他的机智灵活、屡克强敌的指挥艺术,他的英武果断、镇定自若大将风度,他的大义凛然、坚贞不屈的革命气节,他的光明磊落、顾全大局的优良品质,他的深入实际、不尚空谈的工作作风,他的豪爽开朗、豁达乐观鲜明性格,更为广大指战员所熟悉、所喜爱、所崇敬。”(《陈赓日记》前言,1982年8月)

  当我正踌躇时,偶知《陈赓日记》,便忙不迭地找来细读。我想,最真实最鲜活的史料莫过于当事人即时写下的文字。《陈赓日记》一书收录了他1937至1941,1943,1949和1950至1952在越北、朝鲜战场的日记,和他1944年亲笔撰写的自传及书信、手稿等。卷首,陈赓夫人傅涯在《我与陈赓日记》中详叙了她与陈赓于太行山的初识——结婚三天后,“他把自己的‘过去’(日记)毫无保留地全部交给了我。”“那时分多聚少,分别时我总要送给他一本子,以便他再写日记。”文革期间,她先见之明地提前将包括陈赓日记在内的全部遗稿,悉送至在上海的大儿子处妥为保管,免去了随后“家里无人时被强行搬家”而遭受的损失。这部经历战火销烟而弥足珍贵的《陈赓日记》得以保留,并公开出版,真是一大幸事!

  日记扉页,陈赓于《写在前面》中这样写道:“长征无日记,是我生平最大的遗憾……从今天起——1937年8月7日起,坚决地把日记日日不间断地写下去,无论在任何情况之下,战斗时也好,行军时也好,极度疲劳时也好,始终如一地写下去。要使这次全部抗战的事迹,没有一点遗憾在我的记载以外。”日记从8月27日红四方面军所属的红31军改编为八路军129师所属的386旅开始,每天一记,几无隔断。

  翻到1938年4月26日,赫然出现了我日日热望的“沙河”二字:“本师组成路东纵队(辖769团、689团、曾支队),由向前率领过平汉路东,积极打击增援津浦之敌。本旅奉命出平汉路之邢台、沙河一带,配合向前纵队,掩护过路,相机袭占邢台、沙河一带,抑留增援津浦之敌,并破坏道路,肃清汉奸伪组织,巩固太行山脉根据地。”紧接着第二天,听取张贤约、张南生“关于平汉、邢沙地区之情形报告”。而后“由下庄进到路罗镇”,5月1日黄昏“进到赵孤庄(离邢台仅20里)”。“我自率772团,经孔庄袭击邢台”,“夜11时开始战斗。”破敌三层铁丝网,并“城北之铁路破坏一段,时间已到下夜4时,估计通过部队早已完成,任务既完成,即发出撤退讯号,安全退出,行未数里,天即拂晓。”

  2日,“部队均撤回遥平、南会、北会一带休整。”此后几日,“第一营出发洛阳镇以东破坏铁路”,“在东西马庄破坏铁路约130公尺,铁轨搬到2华里以外之森林内及水井里,道木全部焚毁,破坏颇彻底。”在龙化举行胜利品展览,“小脚老太婆及不见天日的闺女均动员起来参观,颇为热闹。”5月7日,“决定移到煤矿窑一带,靠近骑4师(国民党军骑兵第4师),寻求新的机动。”9日,“第3营出发到赵泗水以东破坏铁路”。

  5月12日,“今日全部向煤矿附近推进,旅直驻申庄。”从上面逐日梳理,可以看出这个“煤矿”是三王村“公司窑煤矿”,这个“申庄”确信无疑是我的老家——沙河上申庄,即便今日,老家人说起村名仍习惯直呼“申庄”。这一天的日记约600字,详写了“此地煤矿”的侦察报告,“为沙河唯一经济中心”,“日寇到时,鲜人金刚曾占领开采。日寇撤退,杨赖子(杨兰的)独占”,“骑4师将其驱逐,继杨开采”。当晚,召集政治工作人员座谈,提出“煤矿内应组织工会,发展党的组织,适当提出改良工人待遇”,“动员群众参加破坏铁道交通”等。13日,依照师部“总的破路命令”部署,分两线进行:771团破内邱与邢台线,772团破邢台与临洺线。“772团详细部署由我召集各营长当面下达,黄昏开始行动”,“晚9时半破坏开始”。14日,又“将772团区分为两个纵队。第1纵队以772团之第2营、张(贤约)支队、沙河游击队,并附工兵一排组成,破坏邢台和沙河间之东西马庄至张郭庄之一段。晚9时半破坏开始,计破路约1200米远,炸铁桥一孔,枕木全焚,铁轨搬离铁道外数里”。晨2时,伏击“由邢台南开装甲车5辆,兵车1列,计车厢17节,满载寇军”。“半小时,将其击溃,人车全部退回邢台。此时铁道枕木积堆发火,光照10余里,如同白昼,敌车复来,又被我击回”。“第2破坏纵队以772团之1、3营,附工兵4班组成,破坏赵泗水以南之一段,计毁路1000米,炸铁桥一孔,掘毁路基一段,铁轨大部投入水井”。15日,“师部电:772团全部、771团之1营、贤约支队,由我率领向武安、彭城一带行动。”19日,这一日进“纪城镇”(今贺进镇)。日记写道:“前进途中,群众均痛恨孙殿英之刘部,恨刘胜于恨日本,有的要求我们将该部解决为民除害。有的要求我们分兵驻扎其村庄,特别是册井的群众,对我们这个要求更迫切。我们虽然向群众进行了一些解释,但群众始终对他们的抗日怀疑。有人问:‘孙部对日开过火没有?’群众答:‘开过火,是向老百姓开过火,枪杀过老百姓,烧过老百姓的房子’。这样的部队确是抗日队伍中的败类,真是抗战不足,扰民有余。”

  1944年,陈赓应中共中央党校秘书处要求,撰写自传,那时陈赓41岁。在自传中他写道:“‘七七’变起,我党以民族国家为重,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军,红31军改编为129师之386旅,我任旅长。”1938年4月后,“敌人出津浦,攻徐州。我们在集总整个企图下,配合中原作战,除我军一部直赴津浦作战外,我旅奉命调近平汉线,破坏交通,阻敌南调。两个半月中,我日以继夜,转战平汉中段,从内邱、邢台、沙河、邯郸、磁县、峰峰、西佐、彭城、安阳、淇县、新乡,所有大小县城市镇、车站、铁路、桥梁几无不受我袭击破坏,甚或为我攻占,敌之南北交通始终无法畅通。”

  从上述陈赓日记及其自传中看出,陈赓在沙河时间为17天,线路清晰,活动频繁。具体是:4月26日接受任务,5月1日率772团经孔庄袭击邢台。7日“12时到达煤矿(即三王村煤矿)”。12日“旅直驻申庄”。14日指挥两个纵队同时行动,一破邢台和沙河之间的东西马庄至张郭庄一段。一破赵泗水以南一段。15日接师部电“由我率领向武安、彭城一带”。17日,“到达将军墓”,而后进入武安“纪城”。父亲手稿中所记述的陈赓部队“驻申庄”和“第三天破坏铁路”均真实无误。


  于父亲手稿问心

  这部451页的《陈赓日记》,我用不到两天的时间阅读完,掩卷长思,思绪不禁穿越到80多年前。

  12岁的父亲,目睹“七七事变”后国破家亡的惨状,映入他眼帘的一边是国民党兵大撤退:“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兵,都是国民党的兵,穿着军装全副武装,从北往南撤退。撤退的路线从羊范至下解、西葛泉、上申庄、西郝庄往南,往邑城、武安方向。”“光看着兵多呀,白天黑夜过,几天几夜过不完。”后边过的兵开始抓人抢牲口,“变成土匪,欺压老百姓,(有的)后来投降日本人成了汉奸,成了日本鬼子的帮凶。”一边是陈赓率领的八路军,驻上申庄,“穿着草鞋,背着粮袋,说话和气”,一住下就组织村民到沙河城九孔桥破坏平汉铁路。“当时我大哥二哥都去参加。”“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国民党军队在大官房(公司窑)住了半年多,没有向日本人打一枪,只管收钱享受。八路军来到三天,就去破坏铁路。日本人交火后,知道中国人还敢破坏铁路线,他们也胆战心惊。”

  17岁的父亲,村里“树叶吃光,北大河榆树皮都扒光吃完,万般无奈下出外逃荒。”“一起走的有胡合妮、胡宝、拐个巴、没耳朵、拐来妮和我。”先到石家庄黄米庄给日本人修水渠,而后被骗到北京石景山给日本人当劳工,干了七个多月,没给一分工钱,拖着一条伤腿蹒跚回家,险些丧命。

  于是,18岁的父亲星夜往西部山区西左村给八路军送枪,20岁的父亲担任村青年自卫队长,带领担架队到沙河城、赵泗水,到武安南常顺为部队送棉运道轨,抬担架送伤员。21岁的父亲瞒母参军,编入西北民主联军38军55师164团三营九连,成为陈赓兵团的一名战士——安阳汤阴之战火线入党,潞安府战斗英勇立功,九佛沟突围飞送情报、率尖刀班冲锋在前,三打卢氏、独闯坚固寨诵为传奇,云南剿匪战斗再立一功……

  晚年喜读革命回忆录,爱不释手的便是八十年代我给他买来新出版的《聂荣臻回忆录》、《彭德怀自述》等。2006年,老人家病塌前回忆峥嵘岁月,仍为自己曾是陈赓兵团的一员而自豪。令人憾惜的是,这本《陈赓日记》问世于1982年,修订再版于2003年,我都无缘获得给父亲阅读。此刻捧读此书,书中收录的《挺进豫西》《在祖国南部边疆的三次追歼战》等手稿,所述内容正是父亲峥嵘岁月的战斗足迹,今天读来仍是那样的熟悉和亲切!我想,父亲有灵,这时脸上也会漾出舒心的微笑。


  (写于2022年3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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