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血海棠
朔风怒号，沙尘漫卷。
陕北高原的二月，大地仍被冽冽严寒笼罩着。清晨，陕西安定瓦窑堡南门外，白军荷枪实弹，两个镣铐锁身的红军战士正昂首并排走向刑场，突然“哗啦”一声响，是右侧的男战士因左腿重伤吃不住压力身躯而向左倾倒，身旁的女战士迅速伸手搀起战友，相视的目光中流溢出无尽的怜爱与决绝。
这是1934年2月13日，农历1933年的除夕，那瞬间，两副镣铐磕碰的“哐当”脆响撕破晨曦，仿佛红军伉俪喷吐不屈的心声：此爱无悔，革命必成！
1.时光回溯两年前的5月，那个天空晦暗的晌午。
驻瓦窑堡敌军在实施一轮血腥“剿匪”后，趾高气扬地在大操场集会庆功，周边的村民被驱赶前来观看。突然，一个头扎蓝花头巾的姑娘冲出人群，奋力把一只包裹扔进会场，以为炸弹降临的敌军惊恐万状地趴倒在地，孰料，未系结扣的包裹在空中散开，撒出的石灰和传单漫天飞舞，油印传单上赫然是“打倒国民党反革命派”的标语。
敌军精心谋划的庆功会被搅泡了汤，敌军官气急败坏地大喊：“快抓住这个捣乱的赤匪！”那一霎，外围的村民迅速让出一条通道，两个膘悍后生将姑娘一把拽上枣红马，两匹劲骑一声长嘶绝尘而去，而村民们又瞬间拢成了一堵人墙。
英勇无畏的蓝花头巾姑娘，就是红军交通员任志贞。风雨如晦的岁月里，不满20岁的红军战士，毅然把自己锻打成为一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红海棠。
任志贞1914年出生于陕西省安定县任家砭村，父亲任广盛早年跟随谢子长参加革命，1925年入党后担任中共安定县北区区委书记，在小海棠眼中，父亲刚正不阿，挺拔如山，办农会、建学校，打土豪、除匪患，为家乡的穷人们撑起一片蔚蓝天空，也在女儿心灵上竖起了一根鲜亮的生命标杆。
然而，穷凶极恶的反动派却不允许乾坤颠倒。1930年9月，敌人悍然以卑劣手段杀害任广盛，一度红旗漫卷的北区顿时被白色恐怖所笼罩。中共安定地下县委决定立即展开反击，并借着到死者家中相帮操办后事的时机，与烈士家人一起商定行动方案。小海棠毅然决然地扛起了大梁，她联络七里八乡的乡亲们，打着白幡高举着血书诉状，徒步前往县城游行诉冤，沿途乡亲越聚越多，直把县衙围得水泄不通，“惩治凶手，还我公道”的口号声如惊雷响彻云霄。
小海棠更是一马当先，指着国民党县长的鼻子怒斥残害行径的卑劣无耻，并将七尺白布搭挂在大树上，誓以殉死为父申冤。国民党县长担心民愤难平，只得灰溜溜地答应她提出的四项要求：为任广盛开追悼会，寄托民众之哀思；修墓碑，以励后人之奋发；严加惩办衙差；当年粮食歉收，免除北区粮税。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向腐朽势力投掷标枪。早在1926年，年少的海棠就参加了农民协会宣传队并担任儿童团团长，1928年，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腥风血雨的岁月里，谢子长、马明方、马文瑞等革命者经常来家里密议大事，小海棠常常为他们站岗放哨，“苏维埃”“打倒帝国主义和军阀官僚”“等新名词，就像种子一样深深地植根于海棠幼小的心灵，给予她以思想的启蒙。
由此，勇敢的小海棠率先向封建礼教宣战，第一个拒绝裹脚，第一个抨击童养媳的罪恶，第一个奋起反抗虐待女性，邻村有个地主婆子经常殴打儿媳，嫉恶如仇的小海棠带着宣传队员冲到地主家，历数地主婆的七大罪状，并鼓励受压迫的儿媳们团结斗争。乡亲们都称赞她是“带刺的海棠花”。
1931年初冬，陕北塬上早早地进入了冰封雪飘的时节，那个寒冽而寂静的夜晚，任家砭的那孔当年任广盛与谢子长、马文瑞经常秘密议事的窑洞里，一盏油灯闪跳着微弱亮光，但那面张挂墙上的党旗却艳红鲜亮。
就在这个特殊的时刻，17岁的任海棠迎来了自己新的生命，她面向鲜红的旗帜庄严宣誓加入中国共产党，并当场将名字改为任志贞，寄寓“永志在党、坚贞不渝”的意志决心。
2.然而，这毕竟是一个腥风血雨的年代，险厄始终如影相随。
就在任志贞加入党组织的第二天，中共安定县委驻瓦窑堡联络站遭敌破坏，数位同志牺牲。党领导的斗争绝不能因流血而却步，县委决定派任志贞到瓦窑堡女校学习，一边以学校为阵地秘密开展工作，一边担任党的地下交通员。
严酷的斗争现实，让一个新生命诞生初始就蒙上了血光之色。任志贞二话不说就赶到瓦窑堡女校，在承担起地下交通员职责的同时，迅速秘密建立党团组织，积极争取进步学生组建歌咏队，拓展对敌斗争的外围阵地。
瓦窑堡驻有敌军一个营，任志贞就以歌咏队为掩护进入敌营刺探情报。那天派去敌营的同学回来告诉她，听几个白军嘀咕说要演就早演，迟几天怕就没福份看了。任志贞敏锐意识到这其中定有隐情，决定第二天就率队入营演出。演出前，她借着送节目单悄悄靠近几个正在喝酒胡聊的军官，果然听出敌军将对一支过境红军进行伏击，当夜就通过交通线将情报送达刚刚进入安定的红军晋西支队。两天后敌骑兵如计而行，没料却反中了红军埋伏，30多人被歼。
时任安定县长是个罪大恶极的反共分子，手上沾着数十个红军战士的鲜血，陕北红军第一支队几次除恶行动却被他逃过。1932年元宵节后，歌咏队一个女生找任志贞请假，说是这两天县里一个大官亲戚要来省亲，宗族人员都要在家迎候。任志贞按姓氏和班辈推算得出判断：大魔头要出洞！立即将情报送达县委，红一支队半路设伏，终于赶在正月廿三这天将“铁杆”县长一举击毙。
接二连三地遭到袭击，使得敌军开始怀疑身边埋有“地雷”，几番盯梢刺探后渐渐瞄向任志贞，直至那次“投掷包裹事件”发生、任志贞被红军侦察员火速转移，恼羞成怒的敌人终于确定无疑，立即悬赏500大洋通缉“赤匪”任志贞。
考虑到敌人尚不知道任志贞就是任海棠，党组织立即将其秘密送回任家砭，并指示她当前的主要任务是隐蔽待命。然而，革命者的字典里永不存在隐藏逃避的词汇，他们的征战姿态只有蛰伏与战斗，任志贞索性剪去秀发女扮男装，短短两个多月时间，英雄战士在陕北塬上烙下了一串艳红的足印——
蛰伏老家的第3天，急送情报去陕北特委的交通员路过任家砭附近时，突然坠马受伤，闻讯赶到的任志贞一把接过情报袋翻身上马飞驰而去。完成任务返回时，还带回一套刻字油印设备，回到家里便猫进莱窖里印刷传单，又连续几天扮成卖柴的樵子，到瓦窑堡城四处张贴散发，把满城敌军搅得惶惶不安。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两匹快马送来右胸中弹的红一支队机枪手马佩勋，伤员被取出弹头后，就近送到任家砭隐蔽养伤。任志贞立即接过伤员藏进自家的地窖里，又宰杀肥羊，每天煨上一锅羊肉汤，帮助失血过多身体虚弱的伤员驱寒滋补，马佩勋只住了20多天就神奇般地痊愈康复，精神抖擞地重返部队。
刚刚送走伤员，任志贞又得知一个新情况，县委指令任家砭党支部派出得力骨干，赴陕北接白如冰同志来任家砭工作。任志贞毫不犹豫地挺身揽过这项任务，鉴于沿途敌人封锁很严，她找来一套学生服扮作男生，装成接老师下乡讲课的模样，机智地应对层层关卡盘查，安全及时地把白如冰接到任家砭……
战斗的岁月风雨飘摇，始终没有放弃追捕“赤匪”的敌军终于搞清楚，任志贞就是原先突然消失的任海棠，迅速加强了对任家砭一带清乡搜查，任志贞只能时而隐身邻家地窖，时而夜宿村外山冈，随时可能落入魔爪。1933年7月，陕北特委下达命令，调任志贞担任陕北红军第一支队一分队指导员。
从地下斗争进入前沿阵地，那是任志贞憧憬已久的梦想，尽管深知那是一条满布刀尖弹雨的险厄之路，但英雄战士义无反顾。
3.八月的陕北塬上清晨，枪声爆响，铁骑如飞。
沟壑尽头，身无退路的年轻女红军正双手持枪射击，可敌军骑兵还是风卷似地围拢上来，危急之际，右后侧突然“砰砰砰”地响起几声清脆枪响，两个敌骑兵连人带马应声栽倒，余下的赶紧趴在马背上仓惶逃去。
这是任志贞任职战斗部队后经历的第一场战斗。
黎明时分，红一分队转移新营地，途中突遇小股敌军骑兵，当即占领沟壑两翼据险而战，敌人发现正在左翼高坡上指挥的女红军，就是苦苦寻找的“赤匪”任志贞，立即策马向她奔来。任志贞迅速双手举枪射击，可一连几枪也没打中敌人，恰在将要身陷敌人包围之际，队长白德胜及时伸出了援手。
这场短兵相接虽未造成大的损失，但任志贞心里着实愧疚，她找到白德胜提出要拜他为师练出枪上功夫，热心豁达的白德胜当即爽快地摆手说，莫讲拜师，我就把这两手陋把式一滴不漏地教给你，当是接了一趟党的任务呗！
可对纤指柔骨的姑娘家来说，要练就百步穿杨的射击硬功，单是端稳驳壳枪就绝非一日之功。白德胜开出一道臂力训练清单，投手榴弹、练举铁锨、做俯卧撑……接着就是准星、缺口、目标，单发、连发、后坐力，逐样地钻透机理，最后是子弹喂招，一枪一发地纠偏纠错。短短一个月时间，任志贞就练出一手右手持枪、左臂依托的射击本领，三五十米开外可谓弹无虚发。
白德胜却说，靠眼准射击那叫会打枪，用心瞄准射击才是真枪手。这话把任志贞绕得云里雾里摸不着边，白德胜就带他骑马奔驰到山屹塔上，快马加鞭中双手左右开弓，摆在山粱上的几块土疙瘩顿时粉屑飞扬。于此，得到白德胜一招一式悉心指点的任志贞，跃马射击的功夫很快也有了突飞猛进。
白德胜是安定县崖堤镇人，曾在国民党军中当过护卫兵，后不堪长官凌辱落草为寇。谢子长听说这个劫富济贫的山寨王心地不坏，而且队伍里有20多杆好枪，就写信或派人屡次劝说，白德胜终于1933年春率部参加红军。红一支队主力转战陕甘边区后，白德胜率红一分队在安定、横山、安塞一带坚持斗争。
对于这支感召争取而来的红军队伍，谢子长一直寄寓着厚望，但也时常为一些战斗骨干的桀骜不驯而担忧，这次特意派任志贞到一分队担任政治指导员，目的就是要给这支队伍注入新鲜血液，尽快完成一道政治素养的淬火。
冰雪聪明的任志贞心里掂得清楚，要把红一分队带成过硬的红军队伍，自己这个“党代表”先要做到“四硬”，那就是脑袋硬，思想要进步；身子硬，事事做榜样；嘴巴硬，讲得清道理；手上硬，有手硬功夫。于此，她行军途中替伤病员扛枪背粮袋，战斗间隙给战士们讲政治课、教他们唱红歌、找他们拉心窝话，常常一天征战抵达宿营地战士们倒头就睡，可她还在马灯下给他们补衣修鞋。
于此，年轻俏丽却剪了个男娃板刷头的女指导员，很快赢得了战士们的信任和爱戴，但任志贞却心知肚明，真正的威信得靠战斗实绩才能树起来。不久，交通员送来情报，驻扎刘家沟的白军骑兵连开往绥德，村子里兵力空虚，这正是任志贞等待已久的时机，刘家沟的恶霸地主“刘干棍”作恶多端，仗着有白军撑腰，多次阻挠破坏红军的军事行动，红一支队一直在寻机铲除这个恶棍。
9月初的夜晚，任志贞再次施展拿手好戏扮成阔少，带着两个化装成随从的战士，快马轻骑奔袭30多里，悄无声息地将“刘干棍”从床上揪起来，直接押到村东山沟执行枪决，随后又返回村口张贴大红布告。正要上马返回之际，村子里突然冲出十几个敌军，远远地高呼狂叫：“他们是赤匪化装的，不能放跑了！”
原来，狡猾的白军在村里还留有一个步兵班。任志贞镇静地转过身，挥手一枪就将领头的敌军班长撂倒，其余敌人见状纷纷弃枪投降。这次行动干脆利落，不仅杀鸡儆猴目标一举达成，而且还缴获12支长短枪，红一分队那些打枪林弹雨中滚过来的“老兵”们，自此对出手不凡的指导员刮目相看。
4.烽火岁月，战火炙烤意志和灵魂，同时也在浇灌生命的灵气和活力。
从1933年7月到11月，短短的4个月时间里，任志贞和白德胜带领红一分队转战安定、清涧、绥德等地，队伍迅速扩大到百余人、战马40余匹，武器弹药充足，所到之处敌军望风而逃，很快建立了以田家坬为中心的红军游击区，对红一支队开辟陕甘边根据地起到了重要的支撑和策应作用。
进入1933年7月后的那些日子里，注入新鲜血液的红一分队在发生着显著变化，而作为双主官的任志贞和白德胜，情感世界也在并肩战斗中波澜乍起。
任志贞模样俊秀，有文化且心思细密，让白德胜打心眼里服气。两人搭档并肩战斗的这段时间，恰是红一分队发展日渐趋好的阶段，也是诸多矛盾交织尖锐的时期，常常会有突如其来的情况需要立刻作出选择和决策，而每每就在白德胜费神伤脑的关口，任志贞总是秀眉微蹙，乌亮眸子一闪一转间，便迅速作出准确判断并果断应对，而且回回都是点到了他的心坎上。白德胜自忖自己一介粗人莽汉，遇到任志贞自是前世修下的德福，只当以哥哥怜爱小妹一般百般呵护，甚至暗暗打定主意，纵使舍却自己性命，也要护着任志贞平安无险。
白德胜不知道那就是爱情，可已长成大姑娘的任志贞却心知肚明。白德胜壮硕豪爽，嫉恶如仇，而且作战勇敢，遇事敢担，陕北特委的同志介绍白德胜时讲的那些战斗故事，让她未曾见面即已对英雄老兵心生钦佩。
安定县衙的差吏范六欺压百姓无恶不作，一次在薛家渠调戏农家闺女，姑娘母亲拼命阻挡被他一脚踹倒在地，临走时还恶狠狠地撂下话：晚上再来看谁狠！正巧也在薛家渠的白德胜见状怒火中烧，他不动声色地尾随范六进到一家酒铺，咬牙说了句祸害百姓，死有余辜！挥手一枪，便结果了恶棍性命。
白德胜率部参加红军更是令敌人气急败坏，那次白德胜独自到关庙坪村侦察敌情，正在老乡家里擦洗手枪时，打探到消息的敌军突然包围了村子。白德胜镇静自如地用衣摆包起零件边走边装，到了秀延河边，回手一枪就把当头敌人撂倒，其余敌军吓得赶紧趴在地上，眼睁睁地目送白德胜扬长而去。
待得任志贞上任红一分队指导员，白德胜从未把她视作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遇到大事总让她先拿主意，每有战事总挡在她身前，那场上任之初遭遇战的挺身相救，尤其是之后的倾囊相授，终于让矜持的姑娘家芳扉渐开。
这情形战友们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安定县委书记张宗孝欣然充当起红娘角色，先是写了封让两人同阅的信直接点题。10月1日这天，又特地赶到正在南山休整的红一分队，为他俩主持了简朴婚礼，虽然没有宴席庆贺，也没有鞭炮喧闹，但张贴在茅草屋上的那副红对联，却见证了这段烽火情缘的圣洁珍贵：上联是“恩爱夫妻情深似海”，下联是“革命伴侣壮志齐天”，横批“革命到底”。
可是，苍天并没有太多地眷顾这对生死战友。红一分队连续数月攻城掠地，早就被驻扎瓦窑堡的敌军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任志贞与白德胜，一个是早就悬赏通缉的“赤匪”，一个是出身绿林的“红色悍匪”，两个硬手的珠联璧合使得这支队伍日益壮大，更令敌军必欲除之而后快。
5.1933年11月初，厄运终于向英雄战士伸出了无情之手。
延川关庄，晨曦微露。蓦地，一声诡异的枪响撕破了旷野静谧，激烈的枪声霎时充斥整条山谷，星夜突围的红一分队被埋伏的敌军截断了去路，而背后一路敌骑兵正恶狼般尾随而至，急遽的马蹄声如惊涛卷来。
就在10月下旬，敌军纠集安定、延川的驻军和民团，对陕北红军游击队实施铁壁合围，红一支队攻打安定枣树坪失利，支队长强世清重伤，政委魏武牺牲。失去了主力部队的坚强支撑，任志贞和白德胜率红一分队孤军奋战，与数十倍于己的敌人展开艰苦搏击，但终究寡不敌众，处境越来越险恶。
此刻，这道险峻山谷恰处在敌军包围圈的边缘，只要出了谷地，红一分队便成为脱笼之鸟。然而，狡猾的敌军早已在这里布下了口袋。枪声大作的瞬间，白德胜与任志贞迅速对视了一眼，白德胜左手挥枪向后一指，右手挥枪向斜向的缓坡一点，任志贞立刻读懂了他的手语——逆向冲锋，侧翼突围。
队伍立即按预定方案分开，白德胜带着骑兵排策马冲向敌军，任志贞命令机枪班迅速对山冈之敌实施火力压制，突围部队就在那瞬间跃上了侧翼缓坡。
那一刻，注视着白德胜双腿一夹马腹，战骑如脱弦之箭冲向敌阵，任志贞心头骤然一紧，一缕生离死别的痛楚，刀剜一样落在她的心口上。山谷底的这匆匆一别，他们甚至没有说上只言片语，留给任志贞的只有那个宽厚的背影，还有那挥枪冲入敌阵的勇猛壮烈，只是她没想到，再次相见时竟已是在囹圄之中。
白德胜是在击毙数个敌军后中弹倒下的，敌军的那梭子弹像刀劈一样从他身体左侧扫落，白德胜的左胳膊和左腿连中两弹，左手的驳壳枪随着激喷的鲜血凌空飞去，但他仍然搂出了右手驳壳枪里的全部子弹，这才眼前骤然一黑栽下马来，剧痛和失血让英雄刹那间陷入了昏厥。
而那一刻，任志贞正带着其余的红一分队人员突出重围，经过两天辗转奔波回到了安定境内。黑夜沉沉，天旷地远，人困马乏的部队在山冈上露营。11 月的高原已是朔风凛冽，阵阵寒风卷着沙尘刀似的掠过，任志贞怜惜的目光打队伍前面扫过，一缕寒意直透心间，经此恶战，红一分队折损过半，她带出重围的不足50人，其中还有不少挂彩伤员，而他的夫君还有那些阻击追兵的战友，更是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哀怮仅是一闪而过，因为任志贞知道，当下她是唯一的主将，决不能以一己私情影响部队士气，她必须勇敢地撑起旗帜。
天边刚露出一丝鱼肚白，任志贞便喊醒犹正酣睡的战士们，他们得抓紧赶往十多里外的隐秘窖库补充粮食弹药，并派出侦察员分路探寻尚未归队战友的消息。奔波途中，交通员送来陕北特委命令，鉴于敌人仍在调兵追剿，红一分队暂时分散转入地下斗争，任志贞立即转移到绥德县隐蔽工作。
战士们不忍任志贞孤身行动，争着要跟随护卫她。任志贞攥着拳头话语铿锵地告诉大家：分散隐蔽是暂时的，血债终归血偿，红一分队的战旗永远不会倒下！她只让那个年龄最小的孤儿战士以弟弟身份跟着自己，直到忍痛离去的战士们消失在视野之外，坚强的陕北女子才忍不住潸然泪下。
然而，战争的残酷却一再降临到英雄身上，就在任志贞抵达绥德田庄的第二天，潜伏在那里的叛徒戴宗智认出了她，得到密报的驻瓦窑堡敌军立即派岀一连兵力，趁夜包围任志贞隐身的窑洞，英雄在打净子弹后终于陷于敌手。
6.“酷刑难灭娇躯志，壮丽青春火样红。”多年后一位诗人的真情赞叹，勾勒出了巾帼英雄生命最后时光的飒爽英姿。
狱中的任志贞凛然无惧，任凭敌人严刑逼供始终不吐一言，敌人只得退让到只要任志贞在自首书上签字就饶她不死，可换来的却是笔笔如刀的四个大字：白日做梦！敌人决意要摧毁她的意志，数九寒天把她关在阴冷的地牢里，任志贞就在里面边转着圈子奔跑，边高声歌唱《少年先锋队队歌》《国际歌》，直到临刑前一天，她还在用戴着镣铐的双手为战友们编织绒线鞋。
敌人又施一计，把仼志贞的妹妹招进牢房，想用骨肉亲情义软化她就范。任志贞把妹妹紧紧搂在怀里，让妹妹低声耳语讲述当前革命斗争形势，又对家事做了交待安排，这才一狠心一把将妹妹推倒在地，怒目圆睁地大声斥责：“我还以为你来看我。没想到，你竟然替敌人当说客，快给我滚！”直到号啕大哭的妹妹被敌人推搡着一步一回头地离去，她才转过身子暗自垂泪。
1934年2月13日，恼羞成怒的敌人终于举起了屠刀。
清晨，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走向刑场，任志贞突然顿住脚步，她看见她的夫君正被敌人押着从“老爷庙”里走出来，重伤尚未痊愈的左腿仍然是一瘸一拐，沉重的脚镣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哗啦”声响，犹如锋利的锯子一般割在她心上。任志贞快步迎上去紧紧抱住白德胜，伸手将他纷乱的头发捋顺，又轻轻抚摸他结满血痂的瘦削脸庞。那一刻，一股悲怆猛然从心底升起，泪水霎时就要夺眶而出，但她强忍着决不在刽子手面前落泪，她只能让泪水倒流化作怒火。
寒风呜咽，乌云低垂。敌人的吆喝声粗野刺耳，但英雄伉俪却旁若无人，四目相对，任志贞深情地对夫君说：“咱们生不同时死在同日，不枉夫妻一场！”
英雄慷慨就义，而革命正如旭日磅礴而出，任志贞的誓言很快就变成了现实。1934年4月，返回安定的谢子长重建红一支队，并建立安定、安塞、横山、靖边、延川红军游击根据地。同年7月上旬，陕北特委在安定阳道峁成立中国工农红军陕北游击队指挥部，谢子长任总指挥，郭洪涛任政委，贺晋年任参谋长，中旬一举攻克安定县城，红军的旗帜再次高高飘扬陕北高原。
50年后，当年任志贞参加革命的引路人，后任中共陕西省委书记、全国政协副主席的马文瑞深情地撰文追怀：“每当革命取得硕果，每当看到新一代茁壮成长的时候，我往往会想起坚贞不屈、视死如归的女红军战士任志贞烈士。”
相逢于烽火燃烧之际，相爱于血腥镇压之时。一双铁骨铮铮的红军战士，执著而不屈的生命化作了彩虹，飞架在陕北高原如诗如画的苍莽沟壑间。那是英雄土地为共和国奠基而掬献的一抹悲壮的美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