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必须有一颗冬天的心——华莱士•斯蒂文斯《雪人》


【引子】

声音——先是一段悠然发声的清淡弦乐,离情隐约,雾数重叠,难以激昂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落水以前径自瓦解成尘沙。逃不过一霎那。世象在灯影中恍若正在上映的一幕场景,渐渐,二胡咿咿哑哑,车流徐徐涌入,人声在烟云之外,絮絮,喃喃。千里之外,白雪覆盖的航船,应该静静启程了。清澈的琴音,叮叮咚咚,点点滴滴,汇不成洪流的一些片段,借着巷道的一阵风,借着夜路上的一盏灯,慢慢显影。于是,雨……

来了。惘惘中的一瞬清醒,切切中的一句想念,半壁时光缓缓游移,终究不足以抵挡晚来风急,转瞬不见。谁还在祈愿岁月静好?不如隔了流水,细听风雨。谦卑的和骄傲的音符,在低处,甚至更低的微光下,筛成了碎影。沦落的,冬日之光。零落的,半空的烟火。坠落的,雨,还在下。

这是北方的冬天,开始笔直下落的,慢慢飘成了雪。往事是不会消逝的,而且还会重新上映。这样的话也许需要一位阅尽沧桑的老人说出来才有份量吧,如同他此刻正在经历的往事——有些故事并不遵从于时间,或世间的流转因果,而且能够穿越时空的界限,穿云破雾。信念和流言往往只有一墙之隔,只要你相信,往事不再如烟。

一曲终了,已近半生。


【其一】

冬天的心。

写下这四个字,突然觉得无话可说了,仿佛瞬间失语。本来是想了许久的一个题目,时常在脑海里闪现,漂浮着,不肯降落。至于这四个字里即将容纳怎样的语句,从来没有细想过,可能是这两三个冬天里所思所想的长长短短的断句,一个个接连出现的句号划定了短暂和悠长之间的界限。再无下文的一声探问。一句释然的叹息。一行无可诉说的笔墨。一页像栅栏般围绕的领地。冬天的心,可能是时到今日一束辽阔的目光,是撩开飞雪,穿过一层层枯树,越过西边的苍山,铺展开来的一种目光,不再纠结或怅望。满眼是一望无际的平静,其中或许有风云变幻——细微的、片刻的、似有还无的——倘若凝视或许会感觉到波澜壮阔,但是在遥望中却可以忽略不计的细枝末节。冬天的心,可能是不著一字的懂得,也可以是林林总总的,所有。

去年写过一段文字,关于冬天。找出来,一字未改——

张开双臂,迎向光,迎接结伴而来的风和雨——张开双手,连这一片手掌都不能错过风雨的洗礼——敞开怀抱,该来的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赤红或暮蓝色的光中,没有了过去的阴影——眼前是山、是河都好,只要目光坦荡——这样的图景,应该叫做《男人》。以前,我觉得男人更多意味着自由,有更强健的体魄,有更远的路等你涉足,还有更宽广的天地可以纵情奔跑。男人是钢,不很明亮,更不耀眼,但是有沉潜的锋芒。明媚的、或眩目的在钢的映照中都褪了强度,也许这是理想中的状态。“我必须写,不然我对不起我经受的那些苦难”……我常想起这样一句话,好像是一个人退到了谷底才开始仰望阳光和阴影的心迹,是自语,也是呼啸。苦难,并不是每个男人应有的历史,但是那里面包裹着一颗冬天的心。

冬—天—的—心。默读这四个字,丝毫不觉得冷酷,相反,是坦诚和朴实。有时我很矛盾,不是自相矛盾,而是和他人的看法和理解大相径庭。当我察觉时,更多的是保持沉默。

一个人的来路决定了他的视角,不愿意申辩的原因是本来就是不求理解,至于共识也大可不必。一个人究竟能退到哪里呢?诸如说应该奋进的时候我选择了后退,左思右想却不是完全任性的结果……

当我在抄录这段话的同时,我觉得依然同意当时的看法。比如06年岁末写完了《静默如谜的念想》,《遥远的村庄》和《雪落江河静无声》之后,我觉得写下的或留下的不再仅仅是文字了。有人告诉我这种怀念多说无益,我并不这么认为。我想,那是因为对方不了解这些失去于我有怎样的重量。另外,还有一些包含了劝慰的理解。也想说,这些我并不需要。

我愿意坦然面对,过去的那些是我的全部,最苦的经历也好,最美的日子也罢,总之是逝去无归的所有了。所谓凛然,并不存在。

今天,是2007年的元旦,漫天飞雪。窗前还有一盏灯,借着纷纷扬扬的碎雪,是惟一的温暖。

站在窗前,看雪。外面又在下雪了,没有风,细碎的雪花不再说什么飘零的怨言。窗前的雪是向西飘落的,更远些的是向着东边,它们像是在协力交织着什么。漫天的飞雪可能形成怎样的图案呢?半个小时以后,风悄悄地加盟近来,雪花变得很是丰满,但是有飘逸的行色。其中有一小段时间里,它们甚至是横扫过来——又一个小时过去了,窗外白雪皑皑。

北方的冬天有男人的性格,冷就是冷,毫不迟含糊其词。想起以前写下的一句话,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总有其强硬的理由。看雪时如同静静地看一场默片,衬着很是纯正的灰调子,两棵树和一扇窗之间,飞雪正在上映。


【其二】

刚过去的这个秋天,常常在废弃的园子里,读读书,写写字,扫扫落叶。时间,像流水之上的叶子一样,是静止的,即使风吹云动,左右也不过一泓湖水的距离。

看了一部电影,《冬之心》(克劳德•苏提作品)。整部电影有很深的眼神,男人或女人都如此,只不过女人率先动了情,所以眼神里没能忠实地守住那种幽深的宁静。我能体会到男人的初衷和决定,包括中间的脆弱和悔意。影片在眼波流转中徐徐推进,直到银幕上一扇窗被慢慢打开,森林郁郁,青草萋萋。空镜头中饱含的坦然和释然,轻轻摇上去,类似于上苍的目光,没有悲悯,更不曾动容,有时过境迁的朗朗的心意,终究难平。

然而,世象之下已是换了人间。

冬天的心,在这样一片郁郁苍苍的森林里,也是绿色的,只不过绿得沉潜而静穆,和倾诉有了久远的距离。

纵深的,和流于浮面上的光,独自穿行,时日之外是漫漫漶漶的记忆,波澜不惊。我想,冬天的心无非一种拒绝,拒绝迎面扑来的尘土或飞絮,这些不足以沉淀的颗粒,即使有各自的重量,也不过是空气中的片刻。而拒绝的底线只能缘于自身足够丰厚,他可以用仅有的储存度过漫长冬夜,不寂寞,也不孤单。当他拥有整个过去的时候,他不想占有另外的或是多余的“路过”了。作为局外人,你可以倾慕他的富足,也可以同情或嘲笑他的遭遇,可这些对他来说,均是笑谈。话说回来,也许当面对一个人的影子时,也会有偶尔的遗憾,然而相比凛冽的冬天而言,这些仍不够严寒,不够让一个人顿时清醒。他活在自己的“过去”之中,这段必定深刻的前史,因为导演故意掩去了,所以无从得知。最后,还是暗暗叹了一口气,冬之心,不过如是。

一个人的影子,取决于当时阳光的强度。当他全心全意拥抱阳光的时候,他看不到身后的阴影,是浓还是淡。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阳光仍在前方,然而他已对那些有旺盛光亮的物体没有探索的兴趣了,相较而言,他更在乎身后那些星星点点、一明一昧的动情之处。因为缥缈,而愈发光彩夺目,有暗香飘过。

一个人的冬天,并非如你想象中寒冷。可以取暖的素材多种多样,他依靠温习往事而背离阳光。诱惑如风掠过,他只看风的流逝,如同无意中飘落到窗前的一片叶子。他的冬天,是惟一的故事,是所有。至于其他,都是其他。

一个人的心,如同默默燃烧的烛火,那一点点光亮和那一点点温度就是全部的拥有了。燃烧,是不灭的信仰,是不变的渴望,即使外面的世界天寒地动,冰封千里。一盏烛火里有着小人物的悲欣,像是无言无语的诉说。或许,心里深知错过了什么,所以越来越明了什么是珍惜。珍惜,无非此刻,一个得以和过去相连的惟一驿站。于此,前尘后路,一目了然。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个人从世间走过,他的力量是微乎其微的,而且他不可能是完全独立的存在。他会在若干交合里,被夹杂,被簇拥着去往一个莫名的地方。即使在人潮涌动中,他是否仍可以听到内心的声音呢,关于离开或回来都不是偶然的冲动,一定有着久远的缘由。关于留下的或留不下的种种,也都有其必定的来路,必然存在的沉渊。在此说“宿命”未免显得浮泛而言不由衷。所谓必定和必然,只有和一个人纠结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实际的意义和内涵。至于宿命,不过穷途末路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借口,你可以相信它,但是那不足为凭。

对人而言,生活就像山间的青草,就像野地的山花,曾经那样的繁茂,当微风吹过又吹远,大地知道一切都已改变。——《诗篇》里的一段话,现在读来,才渐渐明白“大地知道”的部分改变,并且懂得了这意味着什么。

读书的时候,总在书页空白处写下许多琐碎的句子。写字的时候,总在看一片片悄然落下的叶子,在小路旁,在湖面上,在枝头,在半空,一行行字句记录了它们的过影。清理园子的时候,就像阅读一本季节之书,边读边写,临到末了,也只有扫起落叶好过冬吧。


【其三】

阳关三叠,总有一段话是关于离别的。关于离别,想说的和能说的总是那么单薄,想,寄存在一张张白纸上,以另一种形式,兀自飘零。留下的和留不下的,在冬天的疏朗中,经纬分明。

那里,边界终止,道路消失。寂静开始。——这是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在《假释的自由》一书中的题记。冬天的心,总有一块空间留给远方,留给想念,留给寂静开始,留给让边界终止的某年某月——思远人。可是,从哪儿说起呢?姗姗来迟的雪,还是风尘仆仆的思念。

它们在冬天的某个早晨,来到我的窗前。窗外的雪是跋山涉水的邮递员,它们不仅带来了纷飞的回忆,绵延的旅程,还有一个不曾许诺的约定。

冬天,是一个适合临窗独立的季节。窗外的大树素面朝天。一堵红砖墙似乎是一条柔软的围巾,随意地搭在家的周围。雪,越来越大了,行人低着头小心挪步,一个孩子仰脸在辨认雪花的来路,衬着银灰色的天空,纯真的面庞上有天使一样的笑容。

时间,在画家达利的画笔下,是可以折叠的。许多冬天的印象,在挂有钟表的树梢上,等你经过。

生与死只有一步之遥,你我总会必然地分别。然而,你我等不到那时了,所以你我共同创造了另一个必然,并努力让自己相信,这才是真实的未来。或许这就是宿命——有人在留言中这么说。肯定,你我等不到那时了。于是,我们把此时此刻当作了永远。

窗外的雪,窗里的思念,雪和思念也只有一步之遥。眼看着雪静静地飘洒,连同往事,都顺便覆盖了。

雪落江河静无声——并不是不想发出声音,也不是因为外面太过喧哗,只是相信,内心的声音也只有在心底才会葆有本真的重量。变换成文字,或幻化成图景也就流失了大半的醇厚。

连声音都无依无凭,更没有什么可用作冬天的寄语。冬天的心是浑然无告的确凿,它们如露如电,没有受想行识。它,自给自足。

冬天的心,是足以告慰自己的一片完整的天空。有流云,片刻也就散了。有飞鸟,不过偶尔寂寥地划过,衬得漫天的灰蓝更加澄清。此刻,有洋洋洒洒的雪,来自天空深处的洁白的繁华,深厚而从容,在笃定中有一种宿命的美,是为了陪衬广阔的静默,怀抱着一颗温厚之心。想起乔伊斯在小说《死者》结尾写下的——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生者和死者身上。(王智量 译)

如果用几个字来为这幅场景命名,我想只能是:冬天的心。

整个国度都在下雪,也只有上苍的目光能看到这繁华盛景。在书页旁写了一句,假使世间有一个天使,也最应该在冬天到来吧。

生者和死者。我并不在乎一语成谶,那只不过是早点说出来和晚点才明白的区别,无关其他。韩少功在《山南水北》一书中说:“那些平时看起来巨大无比的幸福和痛苦,记忆或者忘却,功业或者遗憾,一旦进入经度或纬度的坐标,一旦置于高空俯瞰的目光下,就会在寂静的山河之间毫无踪迹,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我很敬佩这样的目光和胸怀,也十分赞同在经度或纬度的坐标上所看到的这些,应该无比真实。可是,生为凡人,穷追一生难道仅仅是为了最后的——可能存在的某一刻——毫无踪迹吗?不用说“似乎”,而是注定的雁过无痕。

小人物的悲欣,只能于己而言是巨大的。大多时候,我们没有时常俯瞰的机会,即使身处高原我们看多的也只是周围的人,身边的悲喜——至于悲悯,是最为盛大的语汇了。一般境地中是没有用武之地的——团聚或离散,追求和失落,繁华和苍茫,这些几乎要依靠着互相映衬才能真实显现的景象,一旦融入历史,也就进入了莽莽苍苍的视野,无穷无尽的烟云和流沙,渐渐覆盖了行者的脚印,也许大地知道一切均已改变。延伸到人间深河的波澜,不过微风吹过涟漪,风景旧曾谙。冬天的心,依然静水流深。


【其四】

进入一月以来,时常在深夜听到几声零碎的、或半串寂寥的爆竹声,它们在雄浑深远的夜里显得是那么微弱而孤单。我不知道这星星点点的爆竹因何而来,肯定不是为什么为庆祝吧,也不会是因为提前进入新年而欢呼。这时候,孩子们应该早就沉入梦乡了,想来也不会是他们在游戏——只能是凭空而来的,没有什么缘由,也不需要什么解释——有时是西边,有时感觉像在东边,并不遥远的村落,爆竹声声辞旧岁了。

小时候,爸爸每年都会自己写春联,写得都是“爆竹声声辞旧岁,瑞雪飘飘迎新春”,年年如此。一年一新的对联写得都是同样的企盼,惟其如此,才更觉得即使天荒地老,也有不变的祈望,不断地想念。

过去这一年,没有更多感叹了,就像几声或密集或稀落的爆竹,都是深夜里的某种声音,在夜的包裹下不能传播到更远。夜,是一床松软而厚实的棉被,让风尘仆仆回来的人,静静安睡。

从前写过一篇《司炉日子》,其中有一段:年,就是遥远村庄里的爆竹。节,就是相隔两地的目光。那些在火车上挥汗如雨的日子,但是感觉无比艰难漫长,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风驰电掣了。有两三年的春节都是在火车上过的,看着一站又一站的灯火慢慢近了,眼前一亮,又渐渐远了。孤零零的两道钢轨伸向无穷远的地方。铁道边黑黝黝的,雪亮的大灯刺向前方。经过的区间又回复了寂静。只是分散在北方大平原上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声、一阵阵绵密的爆竹,告诉我那一天,是年。

是一年的尾声,也是另一年的序曲。月本无古今,年也没有新旧,只是人们习惯于把未来或即将到来的、给它一个崭新的命名。算做抚慰吧。于是,越过纷纷的雪花,透过爆竹缤纷一地的碎片,鲜红的纸屑浸染了空茫茫的雪地,显现出一派繁荣昌盛的年景。并借着新年的曙光,发现希望。

或者,总结希望。那些远方的爆竹对我来说有着久远的记忆。偶然听到,竟有被故人问候的感觉。只是问候,并不曾唤醒什么。或者,根本不曾沉睡。

火车开往冬天——

雪莱说:唤醒那沉睡的大地,西风啊,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觉得这个问号足以鼓励自己。然而,置身严冬,春天就一定代表希望吗?至于远或不远暂且放到一边,况且距离上的远近并不仅仅由时间的快慢来决定。季节里的时差几乎是个常数,而穿行或弥漫于岁岁年年的无常却是玄虚的雾数,无从测量。

开往春天的火车——

装载更多的却是回忆和想念,是对青草,对细雨,对黄昏的山岗,对小院里的月光,多道路两旁的树影,对窗台上的花花草草,对角落的坛坛罐罐,对落在栅栏上的叶子,对飘在湖面上的小船……是对意念里的种种场景,一遍遍温习,一次次加深。总之是温和的,是灼热和寒冷之间的一站,和两端都有恒定的距离。说来,似乎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感觉,但置身这一站才能发现这是一个确实存在的点,至于你期望就此停息或继续奔走,也无非是恍然一线上的、可有可无的杂念了。

西风颂,或东风破,不过都是过往季节的碎碎念。法国哲学家让-弗朗索瓦•利奥塔在《非人——时间漫谈》一书中说:作为际遇,每一个词都是一个“现在”。它是在现在呈现一个意义,一个参照,一个发话者和一个受话者。就呈现而言,人们应该将一个际遇的时间作为且仅作为现时性来想象。作为原样的现时性,它是不可把握的,它是绝对的,它不能直接地与其他现时性综合。它能与其他现时性相关,这些现时性必然地和即时地变成被呈现的现时性,即变成过去。(罗国详 译)——这段话读来异常晦涩,读顺了感觉却是一种安慰了。以我的理解,际遇就是“谁念西风独自凉”中的念及,就是“当时只道是寻常”中的寻常场景,应该是一样的意思,无关时间的短长,或过影。

作为际遇的寻常之念,或念及寻常,为我们呈现出一个无需追忆,因为根本不曾离开的世界,彼此有着不尽的对话——正如利奥塔在后面所言:我在这里成为扫描的东西是一种时间合成,相当于古典哲学和心理学所称的,回忆。

际遇和回忆,是一条路上的许多小站,如果说回忆是一个特定的站台,那么际遇就是不断向后探求,或不断向前回溯的一些引发想念的点,它们无时无刻,它们或短或长,无所谓来龙去脉,犹如互相交叉的钢轨,蔓延无尽——际遇中的诚恳,回忆时的温暖,都在其中了。

现在,很难为那种长歌当哭的文字而触动,无关真假,得以畅快泄露的东西总是无法也无力维持自身原本可能具有的重量。我相信深情是无以言说的,写下来的只是边缘的薄弱的碎屑。核心的,远远尚未触及。和时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话说回来,这一趟列车从冬天驶过,在瑞雪飘飘中抵达年关。在枝桠间暂时栖息的雪让树显得特别纤细,屋顶上的积雪让家的感觉更加温醇,道路两旁的雪才是我们平常的日子,不是用来感觉或畅想的,只是必然要度过的,无所谓难关或捷径。

冬天的心,就是难关和捷径当中的地方,没有什么可值得躲避,和悲欣只有一墙之隔。一个确实的存在,从“历史”中来,但在时间之外。“历史”源于希腊语,在希罗多德的著作中,其涵义为,探索和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冬天的心,是历史无涯旷野中的一间小屋子,存在,就是真理——时至今日,我能够理解到的——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谬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

瑞典导演英格玛•伯格曼的影片《冬日之光》——他的存在远离爱,远离一切人类的关系。他的炼狱,就是他深切体认到自己这种存在状态。她的痛苦加深了他们共存的联系。经由她的痛苦,他终于感受到自己的温情,和他以前从未接触到的现实生活。面对她的痛苦,他所感受到的悲哀与无力感,使他成为一个真实的人。

是还原。竟然经由这样一种强烈的因由。

是放逐。从灯红酒绿的大街回到荒野上的小屋子。

是再现。冷漠不是全部,他们是同一类人——“两个受过伤害的小孩,找到对方,彼此为对方的世界增添色彩,使存在变得可堪忍受。”

冬日之光——导演在创作笔记中没忘了说:没有一个镜头是在阳光下拍的。我们只取阴霾及带雾的景……冬季的寂寥,彼此的孤单和饥渴,逼使他们投入对方的怀抱。

冬天的心,是冷漠之余的清醒,一种近于凛冽的通透和明澈。和冷漠相近的环节应该是拒绝,我觉得和拒绝相关的是底气、是力量。如果你只在乎一种真实,那么倘若冷漠是真实的存在,你也要全部接受,就像接受一个可能存在,却并不温暖的怀抱,而这些,不过雾中风景。


【其后】

想起去年写这段话时——张开双臂,迎向光,迎接结伴而来的风和雨——张开双手,连这一片手掌都不能错过风雨的洗礼——敞开怀抱,该来的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赤红或暮蓝色的光中,没有了过去的阴影——眼前是山、是河都好,只要目光坦荡——这样的图景,应该叫做《男人》——当时,心里确实有一幅图景,就是影片《肖申克的救赎》的海报。大雨滂沱。一个迎向风雨的男人的背影,画面上是金黄色的雨线,犹如成熟的麦浪。手掌上渐起的雨滴,清晰可见,似乎饱满的麦粒。仰着头,张开的手,飞扬的上衣,敞开的怀抱——所有的勇气,都在敞开之中。那一刻,有着将所有都交付出去的力量,身体和内心,希望和绝望,忘记和铭记,往事和未来。

风华绝代的一幕。在我收藏的大约千余张电影海报中,还有好几幅类似的创意。还有一张来自影片《闪亮的风采》,是电影快结束时,天才的钢琴家在儿童的蹦床上“飞翔”的场景,同样精彩绝伦。这样的高潮真的不需很多,一刻,足矣。

还有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电影《永远的一天》海报。即将行至生命终点的老人,在错落的生活片段里,夹杂着记忆的回溯。那些逝去的过往反而在瞬间被停滞的时空无限延伸,追忆似水年华的瞬间,亦是永恒。这幅海报是老人登临高山,向海上的白帆挥手的场景,海面波光粼粼,半空沙鸥翱翔。

较新的这张是电影《一球成名》的海报。我想,当登临山顶,脚下涛走云飞。或置身海边,眼前海天一线,心底的豪情也一定是风起云涌吧。这样的时刻,祈望打开自己让风穿行,祈望拥抱狂风暴雨、高山大海,甚至拥抱整个世界——该来的都来吧,让我迎接你们,容纳你们。

正在读的一本书,倪湛舸的《黑暗中重逢》。最后一句话却是:我们是残缺的,所以敞开。

想了许久,仍似懂非懂。或许,我们都是残缺的,因为一些错误,一些遗憾,或一些离散,我们不再完整。可是我们都回不去了,也只好抱残守缺,度过仅有的或凝重或清淡的一生。

至于敞开或封闭却都是各人的选择了。甚至我们并不需要进入经度或纬度的坐标,就可以看清自己的前尘和后路,选取清淡的慢慢遗忘,选取深刻的牢牢铭记。待到生命的冬天,再一一细数吧。

把这几张海报排列开来,特别有意思,这些有着各自渊源的男人姿态各异,但全都是神情安详地迎向风雪、天空和大海敞开了怀抱,不再做一丝保留,似要全身心地拥抱整个冬天。我爱这些电影,就像爱一部部传奇。我觉得这样的场景可以作为《冬天的心》的某种注释——如同前文所说,冬天的心,是足以告慰自己的一片完整的天空。

花的心藏在蕊中,冬天的心藏在静默里,一种沉默中的动容,一幅由天及地的空镜头。在无涯的旷野中,大全景也是特写。至于时间,却是在光线中舞动的颗粒,分散,以及重逢。相遇,以及永诀。假使隔了年岁再回头——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依然,岁月静安,流水年长。

冬天的心,是散淡日子中的淡淡光亮,是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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