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有一个遗憾,一直无法弥补,耿耿于怀到老,也算是抱憾终身了。

      小时候,非常羡慕有姥姥家的同伴们,去姥姥家玩或小住几日,心里感觉那一定是非常惬意的事情。甚至,看到他们手中从姥家拿来的玉米,白薯都是那样香甜。可惜,我没有姥姥家,也就无从体验那来自姥家的爱。

       我问过母亲:“妈,我的姥家在哪里?”

       妈妈说:“你没有姥家。”

     “嗯,为什么?”

       妈妈说道:“我小时候,就没有了爹妈,所以,你就没有了姥姥家。”

       挠挠小脑袋,努力地去想,想呀想?想闹明白这个事,怎么也是似懂非懂?

       后来,妈妈领我去太姥姥家。“太姥姥”的概念,在当年幼小的心灵里极难理解。

       我揣着满脑子的疑问,问道:“妈妈,什么是太姥姥?”

       妈说:“太姥姥是妈的姥姥,也是你姥姥的妈。”

      本来就是一肚子糊涂粥,妈呀!您这是又喂我一碗糨子呀。

       我嘟嘟囔囔地说:“妈,你都有姥姥,就我没姥姥。”

       得!又纠结上了。

      后来,才发现每当说到此类问题,妈妈的眼圈都是红的,似乎有伤心事,不愿意吐露。

      长大一点才知道,妈妈的身世很惨。妈妈娘家有姐们三,哥们一个。大姨很早就嫁人了,妈妈大概也就是十岁左右,父母就去世了。妈妈是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我父亲家,好像老姨也是这样的情况。知道这些以后,再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提姥姥家的事了。幼小的心灵,渐渐萌生了,再也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妈的想法。

      大姨家住在万泉寺村,离我家大概有4里地。不过,那时候没有公交车,想去都是走着去。小时候是妈妈带着去,到了大概10岁时吧,妈妈就允许我就自己走着去玩了。那时候,没有现在那么多车,更没有人贩子,孩子出去玩家长也都放心。

       大姨家是近郊菜队,家中的生活来源,就是靠姨夫和大姨,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拼死拼活干到年终,几毛钱一个工,分红也就是一壶醋钱。大姐已经出嫁,在国棉厂上班,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都在上学,应该说生活非常艰难。

      老姨家住在西直门外,去一趟不太容易。要走到广安门去坐19路公交车,到动物园再倒16路,到头堆村就到了。那时候,妈妈想老姨了,自己又没工夫去,(我底下还有两个小弟弟)就叫我代替去看看,给上几毛钱车钱,拿点东西,我就屁颠屁颠地去了。

      记得我还有一个小舅舅,就住在我家不远的河边,好像是自建的很低矮土房,没有结婚成家,就是光棍一人。推着一辆杂货车,卖一些针头线脑,小孩玩意儿,维持着生活。有时候,妈妈领着我路上遇到了,小舅儿就塞给我好多玩具,妈妈不让我要,我玩一会儿,临走就都给偷偷放到车上。

      妈妈总说:“你小舅儿是小买卖,挣不了几个钱,他的玩意儿咱们不能要,让他卖钱吧?你想玩,妈以后给你买。”

      对这些话虽然似懂非懂,但确深深地埋在了心里,对以后善良、正直思想理念的形成,启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没有几年,那个小舅儿见不到了。听妈妈说,小舅儿是得肺结核死了。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不记得什么事,不过,后来按时间推算小舅儿死时,也不会到三十岁,妈妈娘家的命运真是挺悲惨的。

      记得上小学时,那时候,广安门的城门楼子和城墙都还没有拆,护城河就是一条泥土河岸的河。现在,椿树馆公交站的位置附近,有一座摇摇晃晃的木桥,联通着城内外的交通,但只能走人,不能走车。十来岁了,胆也大了,也敢和同学一起在附近玩了。护城河里捞小鱼,爬城墙豁子,和河对岸的小孩儿对着砍石头。(砍是北京土话,扔或投掷的意思)我砍的最远,差不多到城墙根了。一般情况下,有我这员大将在,都会以全胜而告终。

       一次偶然的机遇,听说我姥姥家原来就住在广安门城门里附近,那颗沉寂的心又悄悄复活了,找个机会到城门口的几家院落转了一圈,那时候胆子特别小不敢进院,只能挨着门地往里望一望。结果,只能是一无所获,可又实在不甘心。从这里往南不远就是舅姥姥家,院墙外栽着一圈枣树,每年枣熟了都要来摘一些。干脆去那里打听打听,舅姥姥不在家,只有小姨一人在家。其实,这个小姨比我大不了几岁,两个耳朵从小失聪,跟她说话要使劲儿喊,要不然她听不见。费挺大劲儿,终于把事情闹明白了。原来姥姥家以前住的院子,就是城门口路南第一家,院里有两棵国槐树,城墙就是院子的西墙,大门朝东开。现在,广安门二环辅路上,靠东南的两棵国槐树,应当就是原来姥姥家院里的树。想想还真不错,这两棵树算是给我们留下点念想。小姨要留我吃饭,我怕在外时间长了,妈妈担心,就赶紧跑回家了。

       我这个人从小就犟,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这不是找到姥姥家原来的住址了嘛,一定要去院里看看。这天下学没有直接回家,背着书包就进了广安门。走过木桥,穿过幽暗的城门洞子,出了城门没有几步,就到了那个院落。残砖破瓦搭成的门楼,两扇快要散架的木门敞开着。看看院里没有人,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仔细看来,小院不大,树荫遮满了整个院子,一排低矮西房紧靠着城墙,城墙就成了房屋的后墙。几间北房比较敞亮,还有几间东房,把小院挤得满满当当。

       我正在院里东瞧瞧西望望地寻摸着,突然,北屋门开了,里走出一个老太太。看了看我,老太太说:“你是谁家的孩子?到我们院里找谁?”

       老太太一问,我当时就慌了,不知道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才说:“谁也不找,玩呢。”

     “孩子,下学就赶紧回家,要是遇见“拍花子”的,就把你抓走了,再说晚了你妈该着急了。”              注:“拍花子”相当于现在的人贩子,以前,大人总拿这个吓唬孩子。

       就这样三言两语把我打发了,是不是有点太窝囊了。我鼓足勇气和老太太说:“奶奶好!我想问您一件事?”

      一声奶奶叫的,老太太当时就和颜悦色了:“什么事?你说吧。”

      我本来嘴就笨,一着急说话就找不准词,老太太还一个劲儿地安慰我:“孩子,有事慢慢说,别着急。”

       我说:“奶奶,解放前,这个院里是不是住过一家姓韩的?”

       老太太一听,当时就一愣儿:“这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他们家住在那两间西房里,你这个小孩子怎么会知道?”

       我支支吾吾地说:“我妈就姓韩。”

      老太太赶紧问道:“你妈是老几?”

      我说:“不知道。”说来那时候还是太小,不懂得排辈儿论大小。记得老姨来,见了我妈就叫二姐,那不就是老二嘛?可当时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老太太又问:“你们家在哪里住?”

     我说:“椿树馆。”

     老太太笑道:“这就对了,你一定是二闺女家的孩子。”

      还是头一次听说,有人管我妈称呼二闺女,我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只能含糊其辞地点了点头。小孩子没有和别人拉近乎的想法,事情既然闹明白了,扭头就想回家了。

      我很有礼貌地对老太太说:“谢谢奶奶,我要回家了。”

     老太太说:“以后不许叫奶奶,要叫姥姥。我和你姥姥家是多少年的老街坊、老邻居,以后常来这里玩,你妈她们姐几个也真是苦命的孩子,这有十多年没见过她了,有时间让她回来看看。”

       真太有意思了,此去以前的姥姥家探秘,亲姥姥早就没有了,倒是认了一个老街坊的姥姥。

      完成一份心愿,也算是喜事一件。我这人是狗肚子搁不住二两香油,喜怒于色, 有什么事都挂在脸上。这些天,出来进去都是美滋滋的,让我妈看出了不对劲儿。

     就问我:“这几天,你遇到什么好事了?”

     妈妈一问,我瞬时间红了脸。说到:“没有呀。”

     妈妈说:“不可能,你是我儿子,我还不知道你。”

     我真不想把去探访姥姥家的事告诉我妈,怕她勾起往事心里难过,我又不会编个瞎话骗人。就硬着头皮说:“妈!真没有。”

     妈说:“前几天,你下学回来都比往常晚,你干什么去了?”

     原来以为我妈不出家门,什么也不知道呢?下学晚一点回家,没什么事情,没想到我妈竟然还有着运筹帷幄的韬略,明察秋毫的智谋!看来是瞒不过去了,也只好实话实说了。

   “我找到我姥姥了。”

    “ 胡说!你姥姥都死二十多年了,你上哪里去找?坟地吗?”

    “不是,我是想说,我找到我姥姥家原来住的地方了。”

    “你咋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看我妈脸色,是有点不高兴了,我小声地说:“是小姨儿告诉我的。”

      妈妈鼻子哼了一声,说道:“这个聋子,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瞧我哪天去找她算账!”

      一看气氛不好,我得赶快溜哇。

    “妈,我要撒尿。”

   “憋着!我再问你一个事,你在那院里遇到什么人了吗?”

    “就是北屋出来一个奶奶,她让我管她叫姥姥,还管你叫二闺女。”

    “哦!那是房东老太太,那时候,总追着你姥姥屁股后要房租,烦她。”

   “妈啊!我都憋不住了。”

    “快去吧!告诉你说,以后广安门里那个院不许再去了。”

      一段姥姥家的情怀,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了。不过,即使至今每当走过广安门,看见那两棵老槐树,都要深情地望一望,那斑驳的树皮,那七长八短,不太完整的枝条,透出岁月的沧桑。那无声无语默默地屹立在街头,但能我感觉一种那久已期盼的情怀。

       说道姥姥家的情怀,这不仅仅是我一个人的想法。似乎大姨家、老姨家的兄弟姐妹们,都有着同样的想法,也许是血缘相连的关系,各自心中都曾有着同一个疑问,我们曾经问过家人,也问过自己,更是共同提出这样疑问:“我们怎么没有姥姥?”天真而幼稚,但又是那样发自内心的真诚,充满着期盼与遐想。

       亲情与情感的缺失,对于幼小的心灵是难以弥补的,这个道理我们想了许久许久,也寻觅了许久许久。直到我们自己成了姥姥、老爷、爷爷、奶奶。才真正知道这一辈子,“我怎么没有姥姥家?”这个情感的缺失,对人生的损失有多大。面对着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心胸豁然开朗。“我怎么没有姥姥家?”这个困惑了一生的问题,有了新的诠释,有了新的内涵。我要把自己没有享受到的爱,千倍百倍送给孙辈。让他们享尽人间的挚爱。

      其实,我们小时候,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也在自己想办法弥补着没有姥姥家的遗憾。那就是不约而同地把大姨家,当成了姥姥家,有事没事就跑那里玩两天。我还好说,走上半个小时就到了,老姨家的姐妹兄弟,坐公交车,还要走上几里路,几乎从北到南穿越一个北京城,才能到大姨家,即使这样也是乐此不疲地长途跋涉,一说让去大姨家,各个都像吃了蜜蜂屎儿似的兴奋。当时,都是年岁小,就是玩心重,不会想到那么多事,总感觉来大姨家玩,没有人管着,玩的无拘无束。至于有没有好吃的,从来就没考虑过,哪怕是啃老玉米,吃块白薯都感觉美味甘甜。记得,大姨做的“驴打滚”非常好吃,刚刚出笼屉的江米面滚烫滚烫的,摊在炒熟的黄豆面上,用擀面杖擀薄卷起来,再用刀切成一段一段的,一帮孩子围着案板,没等切完就一抢而光,再切再抢。要是不留起来一些,估计,大姨和姨夫就没的吃了。吃抻面也是这样,捞一碗吃一碗,捞的没有吃的快。最爱吃的是贴饼子,焦黄的嘎吱儿,一咬甭提多香了,有没有菜都无所谓。

       有时候,大姨临上工走时,会告诉三哥或老四,我在哪块地里干活,一会儿你领他们去玩,那就有口福了。一定是大姨在那里摘黄瓜或西红柿,三哥或老四也愿意领我们去,要是没有我们,他们也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到了那里,大姨告诉我们都蹲下别起来,挑好的吃吧。那时候黄瓜,西红柿的味道,现在可没法比,沙瓤的西红柿,有红的,也有黄的,能吃的小肚子滚瓜溜圆。吃完匍匐着爬出菜地,然后一溜烟儿地跑回大姨家。

      还记得门前路边,有一眼水井,井水一点都不卫生,风吹进的草沫子飘一层,还有青蛙,癞蛤蟆。可村里家家都要吃这井里的水,浇地都用它。井上有一架人推的水车,闲的我们推着水车疯跑,把那几畦自留地都浇涝了。后来,在院里家家打了压水井,这也成了我们的好玩意儿,呱嗒呱嗒地压着,看着水哗啦哗啦地流出来,感到非常新奇,闹得院里全是水,没有下脚的地方。大姨回来少不了挨顿呲儿。

      在那里抓蛐蛐、捉蝈蝈、沾季鸟儿、河沟里捞个小鱼,小虾,青蛙,蝌蚪。苇塘里摸鸟蛋,冬天,滑冰车,抽嘎儿。记得我还在白薯地里,抓住一只小刺猬。拿脸盆扣在院外枣树下,不知道怎么跑了,人家说不能用盆扣着,刺猬会土遁,要是用带眼儿的筐扣住它就跑不了了,也不知道真假?不过,那一次把大姨夫惹生气了,这是唯一一次和我们发脾气,我们很害怕。事后偷偷地问大姨:“我大姨夫怎么生气了?”

      大姨说:“你把他们家财神爷给捉住了,他能不生气嘛。”

      哦!原来刺猬到这里成了财神爷,我也不知道呀。

     大姨家房后,有一间非常非常小的小房子,像小孩子搭的玩具房。没有窗户,也没有门。据说那就是给神仙住的,小刺猬会不会回家了?我趟着杂草过去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我想,神仙不是都住庙里吗?这样破的地方怎么住呀?

     最吸引我们的是那棵大枣树,枣可甜了。成熟的季节,一定要拿棍儿,棒下一堆枣儿,每个人捧着一大捧枣,啃上半天,临走还要揣上一兜儿。多少年后,我们聚在一起还经常回忆起那段欢乐时光。不知道别人意识到没有,反正我想那就是对“我怎么没有姥姥家?”困惑的一种自我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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