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辈子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三国演义》了。他在生活中讲《三国演义》、学《三国演义》、用《三国演义》。农村人通常称《三国演义》为“三国”，故人们便自然地尊称他为“老三国”。

 今儿晚上村子里要放电影啦！这可是全村人的大喜事。人们早早晚饭，炒黄豆爆玉米，关门落锁，纷纷拖儿带女地上村口晒场占地盘去了。

 用绳子绑在后脑勺的老式眼镜既不透明，灯芯又舍不得拔得太高，老三国只能靠着老经验与责任心，将每一只碗盆摸洗干净。

 终于负责任地完成了妻子交代的所有任务，老三国开始找钥匙锁门，准备去晒场与人家邻居们会合，好为他们详细讲述，今儿晚上电影里的故事与《三国演义》的内在联系。

 可钥匙在哪里呢？老婆带着儿女一时走得慌，忘记告诉老三国钥匙放在哪里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关键时刻他又一次灵光闪现，诸葛亮不是摆空城计骗过了能算能打的司马懿吗，小偷算个什么东西！

 为了省油，老三国进一步把灯芯缩短，点着微亮，将其摆放在老旧的板头桌中央。他插上北面的后门，回头又拿根长扁担，小心翼翼地将一件破蓑衣顶在了朝南的窗子上，虚掩着前门，大胆放心地看电影讲“三国”去了。

 农村放电影要同时几个村赶场子跑片，一场下来至少耗时四五个小时。

 半夜里电影散场了，回家路上，人们依旧兴奋地叽喳喳议论着讨教老三国说，“鬼子”为什么这么笨，大路不走走小路，甚至还把大便当地雷。难道他们就没有读过“三国”？

 微信图片_20230119160045.jpg老三国耐心地告诉人们说，《三国演义》是国宝，全世界只有中国才有，你们是中国人都不太晓得，鬼子来自遥远的东洋，怎么可能懂呢？

 老三国要向人民群众深入浅出地讲解一些“三国”问题，路上走得稍慢。将近家门口时，他远远地听到隔壁大婶哭诉着“没良心啊！贼坯啊！隔壁点灯开门你不偷，偏要来撬穷鬼头，搬空我家破东西。这可怎么活啊！怎么活啊！……”

 围观群众中有个叫“聪明孔”的悄悄地拉了一下老三国的衣角，问他用了“三国”里的什么计谋，摆的是什么阴阳阵，能让家里亮着灯虚着门也能阻吓贼人？

 老三国见有人相问，心里甜得像是吃了块蜜糖，丝丝地吸咽着汩汩外流的口水，抓住机会，绘声绘色地向聪明孔详细介绍了自己活学活用《三国演义》，“唱”了出精彩绝伦的《空城计》。聪明孔仔细听讲后便一脸不屑地暗想着，这么简单的事谁不会做啊！乘着老三国还在兴奋起劲，便悄悄地开溜了。幸好是无月黑夜，老三国突然发现聪明孔不见了，倒也没有感觉太过尴尬。

 过了个把月，要过大年了，村子里又要放电影。聪明孔心想，上次让老三国出尽了风头，现在他几乎取代了自己成了村子里聪明人的新化身。好在上次小偷没有撬我的家门，要不然损失财物不说，就是在江东父老面前也丢不起面子——毕竟，在这之前，自己才是村里有名姓的聪明孔嘛。他老三国学着孔明成功唱了出《空城计》，为了能更体现能耐，料定，这次是要翻新花样的了。而我，真正的聪明孔，今儿个晚上，就来个将计就计，以不变应万变，再弄它一个更绝妙的……想着，聪明孔立即行动起来了。他先学着老三国关后门挂蓑衣，再拿稻草竹杆之类，扎了几个或站或坐的稻草人，又箱子里那出几件平时舍不得穿的尚好衣裤与之着上，分别围绑在放着油灯的桌脚上。一切安排定当，聪明孔虚掩好前门，吹着口哨摇摆着朝村口晒场走去。

 看电影时，聪明孔故意靠向老三国，翘着下巴，诡谲地问他今天晚上又用什么新鲜计谋来防贼？老三国从心底里还记恨着聪明孔上次的突然开溜，转头顾自与他人讲解着《三国演义》与当下电影故事的“内联”不予理会。弄得聪明孔只好悻悻然的，故装着认真看电影的样子，竖着两耳，一句不漏地偷听着老三国的精彩，以备日后可借此再“还治其身。”

 又是电影散场时，聪明孔毕竟心虚，他已无心再掺和人们的兴奋讨论，自觉不自觉地加快脚步往回赶。在弄堂口，在雪白的月光下，他老远就看到了自己家门大大地洞开着。他头身胀大，毛发立竖，冷汗淋漓，两脚轮翻着碰撞打架。他“砰”的一声扑倒进自己家里，先爬进里间一看，米缸翻地碎了，床铺被卷空了；他再爬出外间，又见灶膛里白天新劈的柴爿没有了，灶头上盐罐、猪油罐、酱油瓶，铜勺、镬铲之类统统的没有了，连同破桌子上的冷菜剩饭都被一扫而光。所剩的只有那盏，他用毛竹筒自制的，脏兮兮将要尽油的孤灯，发着暗黄色的幽光，陪伴着几个被剥了皮而没有生气的稻草人，静静地立着、坐着。

 一大阵捶胸顿足过后的聪明孔，就像只漏了气的猪尿脬软塌在地上。过了许久，他似想起了什么紧急，呼啦着又站了起来。他面对着围观的人群高喊，要求老三国赶紧站出来招应，赔偿他的所有损失。理由是这空城计是他老三国搬出来捉弄人的把戏。此言一出，确实有点儿突兀之威，弄得围观群众嗡嗡然骚动着一时无语，大多没了方寸。

 “王八蛋，你听着！”老三国忍无可忍，拔起了高腔。

 “你聪明多了个‘孔’！孔，就是漏洞你懂吗？”

 “空城计，只能摆一次，你，你懂吗？”

 “王八蛋，要赔钱，追他妈马、马谡的鬼魂去吧！”

 老三国家的后门，正对着聪明孔家的前门。这会儿他占着地势，站在自家后门槛上，踮着脚，击掌合拍地大声臭骂了聪明孔一通。骂够了，自觉心胸宽松了许多，嘭！一甩后门，啪嗒！插上了销子，睡大觉去了。

 这会儿，围观群众也都惊醒了，哄然大笑了起来。人们齐声应和着高喊：

 “孔，就是漏洞你懂吗？”

 “空城计只能摆一次，你，你懂吗？……”

 聪明孔呆呆地立着，立久了，人都散尽了，他才重新拾回了自己的聪明，突然想起：你老三国嚎什么嚎！你说“孔”就是漏洞，人家孔明怎么没有漏洞？你说空城计只能摆一次，你自己不也步了人家孔明后尘？按数数来算，我也只是比你靠后一次罢了。

 可聪明孔毕竟没有水平通读“三国”，这最后的“追他妈马，马谡……”句便绞尽脑汁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当点心硬吞了下去，噎得他一时两眼发直。

 眨巴着双眼，顺捋着脖颈，聪明孔又突然想起，他前阵子见上次被偷大婶哭丧着脸，心疼地抱着只老鸡娘到市集上换了把铁锁回来。他据此推理，幸好自己今晚上设了空城计用不着上锁，现在非但完好地保住了门锁，还无空空地赚回了一只老鸡娘，以及这老鸡娘日后所下的蛋蛋。

 想到老鸡娘下蛋，聪明孔突然打了个大嗝儿，空空的肚子里嗝出来的全是鸡蛋的香味儿。他吞咽着蛋香味，从容淡定地，开心地回身关门，小心翼翼地曳上门闩，小心翼翼地佯抱着只老鸡娘，轻吹口哨，学着老三国的样儿，上床睡大觉去了。

 

2023.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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