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葡萄架上挂满了黄黄绿绿的花穗,翠香忍不住地数落春旺:“让你给葡萄剪剪枝,你就是忙你那一百单八将,这下子可好了,花都开满了,枝也不用剪了。”

  春旺就像是一株新移栽的嫩茄子秧,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蔫头耷拉脑。坐在水泥台阶上的他,将屁股往屋檐的阴影处挪了挪,仰脸看看头上脆生生的太阳,嘴一努劲儿,一口粘痰飞出,落在院子里一群正在搬动食物的蚂蚁堆上,无精打采地说:“日怪了!才五月天,日头就这么毒。”他脸色黑青,抱着双腿,膝盖顶着自己肚子,他的肚子又开始一阵一阵地疼。翠香的话让他烦得起腻,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今天的手气都被这个娘儿们搅和了,那把“捉五魁一条龙”眼看就打成了,却硬生生地被她揪着耳朵从牌桌上把自己拉下来,弄得自己还输了几十块钱。

  在院子的东北角搭的灶台上,翠香把面团在面盆里揉搓,抓出面筋,然后再把过滤的面浆倒到用刷子刷上油的平底盘子上,放灶上蒸。一阵子忙活,脸上身上都汗津津的。

  “你倒是搭把手来啊!帮我往灶里放点柴烧把火。”翠香有点急赤白脸地喊道。

  “我,我……肚子疼得不行!”春旺说着佝偻的身子就歪倒在了台阶上。

  翠香急忙洗洗手,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扶起春旺到屋里炕上躺下。“你躺会,我去叫老苗来看看。”

  老苗用听诊器听了听春旺的腹部,用手轻轻地按了几下,说:“我先给春旺打一针吧,缓解一下疼痛,你们抽空还是到县城的医院去检查一下吧。”

  打完针的春旺止住了疼,闭上眼睛睡着了。

  翠香骑着三轮车去城里卖凉皮。中午正是学生放学、上班的下班回家吃午饭的点儿。她做出来的西安风味的凉皮劲道、口感独特,附近村里的人,乃至城里的人都爱吃。在加上她长得干净、俊美,所以凉皮卖得很快。下午3点多钟,太阳还很高呢,翠香骑着三轮,来到城里的一家信用社,从书包里掏出这段时间积存的零零角角的钱,数好后把折子和钱递给储蓄员,倚在柜台边静静地等待。这时候,身旁的窗口点钞机哗哗哗发出美妙好听的声音,陆续吐出一张张崭新的钞票,打成捆被一个高大英俊穿着得体的男人放到一个黑色的提包里。翠香看看大约得有二十多捆,心想自己几辈子能赚这么多钱?抬头看看那男人,男人友善地冲着翠香粲然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这一笑,像一缕春风,吹得翠香心潮荡漾,这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是自己内心中所期待已久的东西。在回家的路上,翠香边骑着车子,边在脑海里回放着那男人充满温情的笑容,感觉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后来她索性下了车子,揪了一把狗尾草,坐在开满花的槐树下,竟伤心地哭了起来。

  翠香回到家院门前,高声喊:“春旺,出来帮我把面袋和黄瓜抬到厨房里去!”喊了几声不见动静。这时候,院里有人接起了话茬:“春旺被秦始皇抓走码长城去啦!”村主任秦峰从翠香家院子里走出来。秦峰当过兵,身板健壮结实,毫不费劲地从三轮车上搬起面袋就往厨房里走,放下面袋后又返回来把一大网兜黄瓜搬到厨房。这时候翠香已经把三轮车推到了院子里。秦峰在葡萄架下的脸盆里洗洗手擦干,掏出一支烟打着火吸了起来。翠香把脸盆里的水倒掉,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洗手洗脸,用毛巾擦了擦。她蹲下开始洗早晨泡在洗衣盆里的衣服,把衣服在搓板上使劲地搓揉,仿佛这样可以压灭心里的火气,但是越是用力的搓,心里愤怒的火苗升腾的越高。她有时候都恨自己,为啥不学隔壁张婶家儿媳妇玉萍她们那样的年轻女人们,早晨吃完饭,嘴一抹就坐在麻将桌边,把孩子扔给男人或老人。玉萍的男人乖巧的很,地里家里的活儿样样都干,放下筢子,就是扫帚。自己的男人春旺,从开春就总闹肚子疼,地里活儿就干不了了,家里的活儿他更是不沾边,没事就溜达到麻将桌打几圈。前天春旺的肚子疼,夜里翠香好说歹说地劝春旺别再玩麻将了,说好了给小麦打完助长剂就去城里的医院去看病,春旺信誓旦旦地说不再玩了。翠香听丈夫这样说心里挺高兴,女人的温柔体贴让刚才还闹肚子疼的春旺立马进入战斗状态,病恹恹的他做起这事来生龙活虎的,一点儿也不含糊。可是当翠香临近那种腾云驾雾感觉的关键时刻,春旺大煞风景地软嗒嗒的从她身上下来,让翠香有股无法言说的憋屈在身体里乱撞。近一年来,他基本就是这种状态。可是这还不到两天时间,春旺就忍不住又去打麻将了。想到这儿,翠香按捺不住怒火,抄起搓板往盆子里一扔,洗衣水溅了她满身肥皂沫,她猛地站起来一脚踢开小板凳,回到屋子,趴在了炕桌上委屈地哭起来。

  秦峰随后也跟着进屋,一只手扶住翠香的肩膀,一只手把翠香脖子上被汗水黏住的头发拨拉开,用嘴亲吻着翠香潮湿的脖颈。“别和那扶不起的阿斗生气了,不值得!”

  翠香抖动一下双肩,把秦峰的手和嘴甩开。

  “以后你家有啥活儿就叫我吧,别指望春旺了,他本来就跟小鸡子似的身小力薄,现在又病怏怏的。”秦峰长而有力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翠香的腰,一只手不老实地去解翠香的腰带,翠香故意的扭动身体,不让秦峰得逞,但他身上的烟草味道飘进翠香的鼻息,让她有种说不出的冲动。秦峰像猪进白菜地一样在翠香的脸、脖子、乳房等处乱拱,他们的身体一会儿就都感觉飘起来了。

  “翠香——在家吗?你家的平底锨我用一下。这是干嘛呢!盆里泡着衣服弄得满地的水……”见没人答应,说话的女人抄起了戳在院门口的平底锨嘴里嘟哝着就转身走了。秦峰正在兴头上,兴致好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割裂了,怎么努力都不行,提好裤子败兴地走了。

  翠香虽然隐约地有种失落,但更多的是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走出屋子,看到偏西的太阳依然很亮,葡萄架上一串串玛瑙般碧绿的花穗,引来许多嗡嗡嘤嘤的蜜蜂忙碌着。

  翠香拾掇了一下,开始抄手做晚饭。好长时间没吃饺子没吃肉了,孩子们都馋了。于是她从院子的葱垄里拔下几根大葱,剥去黄叶子,洗干净和刚才秦峰带来的一块猪肉剁成馅儿,她要给儿子硕硕和女儿小果包肉馅饺子吃。

  夜里,吃了两大碗肉馅饺子的春旺突然肚子又疼起来了,他捂着肚子骂道:“死侉子,你饺子里放毒药了吧,想害死我啊?”他不停地骂着,直到嘴里的唾液变成了干沫,早晨起来嗓子哑得都出不来声音了。

  翠香一夜没合眼,天一亮就马马虎虎地洗洗脸,把春旺扶上三轮车,她带春旺去城里的医院看病。十五六里路,她骑得很快,到了医院挂了急诊,大夫给春旺检查诊治时,她坐在门口外的椅子上才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急诊室的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等透视片和化验结果的空档,叫翠香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他说:“你丈夫的病情你要有思想准备,他的情况很不好。”

  “大夫,您一定要费心给他好好治治啊!”翠香几乎是哀求的口吻。

  “如果有希望,我们医院肯定会全力救治的。你是陕西哪个县的人?”主任听出翠香的口音来。

  “我是咸阳杨陵人。”不是大夫问,翠香差点都忘了自己是陕西来的女人。虽然翠香嫁到这边已经十年了,但口音里仍不时地会夹带有陕西腔。

  “我老家在宝鸡凤翔,和杨陵距离也就一百多公里,我们也算是同乡哩。”主任很亲切地说。

  一会儿春旺检查的报告单和透视片子都出来了,主任边看边皱眉,示意翠香出来。到了诊室外面,主任说:“你丈夫的病情很糟糕,胰腺上的癌变都已经扩散到全身,没有治疗的必要了,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他想吃啥就给他弄点,一会儿我给开点儿止疼针药,你就可以带你丈夫回家休养。”

  翠香木然地听着主任说,机械地拿了药进诊室扶着春旺出来,都忘了说声谢谢再见之类的客套话,骑着三轮车带丈夫去食品街买了一堆好吃的食物,然后回家了。

  翠香的老家在陕西咸阳关中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初中毕业后她和一伙小姐妹去省城西安打工,几年后,20出头的翠香出落成一个模样俊俏水灵的大姑娘。一次她和姐妹们在快餐店吃饭,一个流里流气的家伙一个劲儿地往她身上蹭,想找便宜,翠香吓得不知道往哪儿躲,一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小伙揪住那个家伙的衣领将他吓唬跑了。从此,他们就认识了,并得知他是这家快餐店的老板,后来他们就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做了夫妻。可是好景不长,等到他们的女儿果果2岁的时候,这个男人到外面拓展业务,一去就是3年,从此杳无音信,翠香只好带着女儿回到了娘家。

  一次翠香去县城伺候生病的二姨,二姨家的隔壁是一家卖海鲜干货的店铺,老板来自河北东部的海边,老板娘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她家的小女儿彤彤年龄和果果差不多大。两个孩子常常在一起玩,因此翠香也就和老板娘熟络了,没事时常到她的店铺里呆会儿。老板娘说她的老家有好吃的山楂葡萄板栗各种山果,有吃不完的螃蟹皮皮虾扇贝各类的海鲜,虽然也是农村,但人们住的是漂亮宽敞的二层三层的小楼,穿着也和大城市里的人基本没啥两样。还说她有个表弟叫春旺,小伙挺精神,人也好。说我看你们俩挺般配,啥时候我让他来这里,你们见见吧。

  过了几天,店铺的老板娘急急火火地叫翠香去她家,翠香看到一个个头不高但还算清秀的男人在院子里和彤彤、果果玩耍。老板娘介绍说这就是我表弟春旺,又对那个男人说这就是翠香,然后就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了。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翠香感觉春旺挺憨厚的。在店铺老板娘的极力撮合下,翠香顺风顺水地就带着女儿果果跟春旺来到了河北这边。

  就在这个秋天,翠香和春旺来到了距离海边不远的小村,翠香才发现老板娘说的家家住的小楼只是村里下海捕捞先富起来的几家盖的三层独体小楼,而春旺家却是一排三间平房,院子里杂草丛生,乱糟糟的。和前后左右几家三层的小楼连在一起,就像是模特堆里蹾着一个邋遢的糟老头,那么扎眼不协调。翠香有些失望,但幸好是独门独院,院子里还有一架生机勃勃的葡萄秧,串串成熟的葡萄珠像串串紫色的玛瑙,所以翠香当时也没太计较。

  村子不大,春旺领回陕西媳妇的消息立刻成了村子的头条新闻,春旺窄仄的小院和屋子里挤满了男人女人小孩,人们像相牲口一样围着翠香品头论足。 

  夜深了,果果被春旺的弟媳妇带走了。屋里只剩春旺和翠香两个人,翠香让春旺到那个屋子里睡去,春旺支吾着不肯离开,把灯拉黑,一把抓住翠香的衣服就扒,黑暗中翠香奋力一推,春旺坐了个腚蹾。这光景听到窗户外面有人喊:“春旺加油!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你骑来任你打。”春旺听到有人鼓劲,来了劲头,三别两扭地压住了翠香,迅速地就将翠香的衣服扯光,自己也甩掉了衣服,翠香眼前一晃失去了知觉。

  翠香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她赶紧起来洗漱拾掇房间,这时候春旺的弟媳妇带着果果和一个和果果年龄相仿的小男孩走进屋里来。小男孩怯怯地对翠香叫了声:“妈妈——”随后,春旺的弟媳妇说:“嫂子,这是我哥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硕硕。”

  翠香仔细地打量这个小男孩,从面相上看,就感觉很熟悉亲切,就像离开自己的儿子又回到自己身边一样,不禁把硕硕和果果两个孩子都搂到怀里,脸上带着笑容说:“孩子们,等妈给你们做饭去。”

  刚过了白露,田里的玉米就熟了,村子里好多人家的男人都下海捕捞鱼虾和各类的海产品,家里的妇女们大多把田转给了不出海的人家种,乐得清闲,在家里依然是打麻将、斗地主的。翠香的男人春旺身体不好出不了海,而且地里的活也都是翠香一个人干。翠香把邻近几家的田都包了下来,这段时间就显得更加忙碌了,早起晚归掰玉米,在田头就计算把带轴的玉米卖掉。因为她一个女人往家里拉运收拾这么多玉米不是件容易的事。

  翠香总算把田里的玉米掰完卖掉。她骑着车子去城里存卖玉米的钱。一切手续都办完,她有意或许是无意地在信用社大厅的椅子上多呆了一会儿,仿佛是在等什么人。翠香的心里有一种期待,期待上次在这里看到的那个男人粲然如若春风的一笑,那份美妙的温情在她的眼前总是挥之不去。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从信用社出来,去超市给丈夫春旺买了些补品和平时爱吃的食品,给硕硕和果果买了些补脑的食品,因为两个孩子马上就要小学毕业考试了。最近孩子们学习很累,前几天模拟考试,两个孩子都考得非常棒,老师说按现在的状况,兄妹俩都有可能一起考进县城一中。

  骑车子到了家里,翠香感觉又饿又累又困。春旺不在家,她胡乱地吃了点东西,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翠香是被一种猛烈的冲击力弄醒的。睁开眼,看到黑暗中有个人正在自己的身上卖力地冲撞,借着窗帘透露的微光,看清楚是秦峰。翠香奋力挣扎,不耐烦地说:“大白天,你这是干什么啊?”秦峰低声答道:“春旺在四平家斗地主,孩子们还得一会儿放学呢。”渐渐地,翠香感觉身体里有一股东西潮水般涌来……

  完事后,秦峰对翠香说:“厨房的灶台上有别人送我的一网兜排骨。”说完点着一支烟走了。

  翠香整理了一下弄乱的衣服和头发,到厨房开始点着灶膛里的火架好木头炖排骨,一阵大火慢炖排骨的香味在胡同里飘。下午五点左右,正是农户人家做晚饭的时候,很多人都闻到了炖排骨的香味,隔壁的张婶隔着墙头那边就喊上了,“翠香,发财啦!不年不节的吃起排骨啦!”张婶很喜欢翠香,她觉得村里的小媳妇们一身的坏毛病,又馋又懒又邋遢,她家两个儿媳妇都是这样,儿子们出海捕捞,两个儿媳妇吃完早饭就是走东串西的说闲话,要不就是凑堆打麻将、斗地主,吃完早饭的碗筷往锅里一堆,也不洗。在村里的老太太们眼里,翠香简直是一个完美儿媳妇的形象。

  “呦——人家翠香就是有本事,人长得模样漂亮,还能干,关键还有一个吸引人的……”张婶家二儿媳妇玉萍搭跟着婆婆的话,洋腔怪调的,又好像是说给翠香听的,更像是喊出来给所有街坊邻居听的。然后是一阵子咯咯咯的笑。

  炖熟了的排骨和焖好的米饭都散发出各自的香味,翠香擦拭着饭桌,“硕硕,去四平婶家叫你爸爸回家吃饭。”

  “哎——”硕硕答应一声就飞出了院门。

  不一会儿,硕硕又飞快地跑回来,脸上带着惊恐和悲伤,眼里闪着泪花。老远的就喊上了。“妈——妈——不好啦!”

  翠香闻声急忙迎出院门,忙问:“咋回事?”

  “我爸,爸——他——晕倒在四平婶家了……”硕硕上气不接下气的回答。

  翠香找人七手八脚的把晕倒的春旺抬回家,并让人去叫村医老苗。春旺的脸色灰白,睁眼都很吃力,只是无力地摇了摇手,示意不用找大夫。刚把春旺安顿好,院子里就有人大声的嚷嚷。翠香出屋见是四平媳妇站在的院子中央,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指着翠香高声吵:“我真倒霉,遇到你家春旺这个缺德鬼,自己得了要死的病还去人家玩牌,太晦气了!你得给我家扯块红布裹上几百块钱,买把斧子,四个苹果,再放挂炮仗,驱驱邪气!”

  翠香冷冷地回答:“我家春旺好好的呢!你跑我家说些丧气的话。再说我也没去你家,谁去的你家你让谁给驱邪啊,找我干嘛?”

  四平媳妇说:“你不管谁管?春旺是你爷们,你是他从陕西买来的女人,村里老老少少谁不知道?”

  翠香说:“春旺有的是钱,你找他啊?”

  四平媳妇说:“春旺买你的一万块钱不也是你还的吗?你有本事,还会做凉皮卖钱,还会用你的烂X卖钱……”

  翠香猛地冲了过去和四平媳妇扭打在一起,翠香把四平媳妇摁在地上。在人们的眼里,翠香是文静柔弱的,没想到今天却这么凶,像一头发了狂的母兽,揪住四平媳妇左右开弓巴掌雨点般落在她身上。四平媳妇躺在地上,边还手招架,边骂四平:“四平你个缩头乌龟,你的老婆让狐狸精打死了你还站在旁边看风景,你不是被她迷上啦!”

  四平和几个邻居过来把两个人分开,四平拉着他媳妇往外走,人们也慢慢地散去。

  喧闹过后,小院像退了潮的海面一样渐趋平静,葡萄架上的葡萄有几串已经由浅绿泛出紫红,在夕阳的余晖下轻轻地晃动。

  春旺在炕上呲牙咧嘴哎呦哎呦地叫,疼痛让他已经不知道还有白天黑夜了。翠香从葡萄架上剪下两串有些变得紫红的葡萄,洗干净了拿起一粒放到春旺干裂的嘴边。春旺微微动了动嘴,立刻吐出了葡萄,咧着嘴,吐着舌头。“酸死了!”

  “还要等几天,葡萄就甜了。”翠香说。

  春旺皱着眉说:“我怕是等不到葡萄甜的时候了!”

  春旺疼得不行的时候,翠香起初都是叫村医老苗给注射止疼针,后来她在旁边仔细的观察了几次,找老苗要了些消毒棉球,春旺肚子再疼得忍不住,她就亲自给注射,也省得半夜三更去找老苗出诊。一段时间后,止疼针已经丝毫不起作用了,春旺只有疼得嗷嗷地叫。翠香给他用温水擦身子,捏胳膊捏腿,转移注意力。天色微曦的时候,春旺在疼痛中疲倦地睡着,翠香赶紧到厨房做早饭,然后叫起硕硕和果果洗漱吃完饭去上学。她也扒拉几口饭,忙碌着做凉皮,中午好去镇上去卖。

  她在村子里众人的眼神中,看出人们对她的态度,身后常会有女人们对自己评价:“俗话说,‘宁可交往傻子也不交往侉子’,侉子心真狠,她就忍心看着自己的爷们疼死也不舍得花钱去医院!”

  春旺好像疼痛得麻木了,一天夜里睡得很沉,翠香也睡得很沉。第二天早晨翠香醒来的时候,看到春旺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自己,眼睛里充满了温情和怜爱,嘴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翠香把头贴到丈夫的胸口,聆听着微弱的心跳,不禁泪流满面。她现在有点后悔自己完全听信了同乡大夫的话,没准给丈夫进行治疗,兴许能控制住病情呢。

  春旺就是在那天的早晨走的,最终他也没有吃到完全变甜的葡萄。

  转眼到了麦子黄熟的季节,小学毕业试考完了后,硕硕和果果就每天骑着三轮车带着妈妈做好的凉皮去镇子上去卖。

  一天中午过后,秦峰手里拿着硕硕和果果的两份通知书进了翠香家的院子。翠香正在忙活着把从地里收割上来脱成粒的麦子,摊铺在一块大苫布上晾晒。秦峰急不可耐地拽住翠香的胳膊就要进屋,说:“好长时间我们也没一起了,想死我了!”翠香用力甩开秦峰的手,夺过通知书,看到两个孩子都被城里的一中录取,高声笑着说:“我家硕硕果果都考上一中啦!我家硕硕果果都考上一中啦!”

  “两个孩子都考上一中,你一个女人能供的起吗?不过,只要你和我好,我会帮你的……”秦峰说着身体就往翠香这边压了过来。翠香不知道哪来的一股猛力推开了壮实的秦峰,手里举着两个孩子的一中录取通知书跑出院子,一边高声喊着:“我家硕硕果果都考上一中啦!我家硕硕果果都考上一中啦!”

  在街口背阴处闲坐的婶子大娘们都说:“翠香怎么了?这个女人真了不起!连亲带后的两个孩子都教育这么好!”张婶家的二儿媳妇玉萍撇着嘴说:“她一个外地的孤身侉女人,拿啥供两个孩子上一中?学费就凭她能挣得出来?”

  到了葡萄变得紫红的中秋,翠香来给春旺上坟。翠香摆好了贡品和一嘟噜甜甜的葡萄,点燃了两炷香和纸钱,对着春旺的坟头说:“你放心吧,我会把两个孩子都培养的有出息……”她起身捋捋额前的碎发,天空湛蓝而高远,她此时的心也如天空般澄澈。

  翠香骑上车子,她并没有回村子,而是径直骑向通往城里的公路。硕硕和果果在城里一中读书,她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门脸儿,叫“翠香陕西风味小吃”,主要经营凉皮、肉夹馍、咸阳辣面等,生意还挺红火的。

  翠香闲下来的时候常想,也许会有一天,她还会遇到那个向自己粲然一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