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学是我大学的同学,确切地说是我大学时最好的同学。

  1981年的秋天,雨特别得多,在没完没了的秋雨中,我终于等来了大学录取通知书,那一刻似乎很平静,仿佛觉得那是迟早都会来的事情,然而内心的深处,却还是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毕竟,我是我们那个村子第一个大学生。

  于是母亲很自豪,父亲也很骄傲。父亲一直在村子里属于那种不大被人瞧得起的人,他除了只会埋头干活之外,基本不和人争高论低,加上几乎没有多少文化,在依靠挣工分吃饭的那个时候,暗自吃了多少亏,他是不知道的,如果不是要强而精明的母亲每年去记工分的人那里核对父亲应得的工分,父亲很可能要吃更大的亏。在我的印象中,当时村上最苦的活,比如淘井,就是全村吃水的井里有了淤泥,需要有人下到十多丈深的井下,把那些淤泥挖开,装筐,然后让上面的人吊上来,而那种活一般在井底下一呆就是多半天,很少人愿意去,因为如果不慎从上面掉下来一块小石头,底下的人就会有生命危险。而那活,多是父亲的;比如村里谁家要办红白喜事,挑水烧火的活,也多是父亲的,那些迎人的活路,绝不会轮到父亲。所以,我的考上大学,在父亲的心里,是很有一些扬眉吐气的意思的。

  去学校报到的那天,父亲是骑了借来的自行车,驮着我的被褥,我的一个表弟驮着我一起到了近乎四十公里外的一个火车站,在等待了两个多小时后,才盼来了要乘坐的那趟绿皮老式火车。那是我第一次见火车,也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从此我告别了故乡,告别了父母,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启了我的大学生活。

  其实说是大学,也不过就是一个刚刚成立的一所师范学校的一个系而已,其他的专业都分散在别的地方,我们那个系当时有三个年级,最高一级两个班,比我们高一级的一个班,我们这一级一个班。学生大多来自农村,虽衣着朴素,但是每个人却都信心十足,每个人都有一种天之骄子的自豪感,好像也都有一种俾睨天下的傲气。学校的不远处,就是一个火车站。我原先以为只有我是第一次坐火车的,等到了学校之后,闲暇之余,看到有那么多的同学,一有时间,就去铁路上看火车,才知道,他们和我差不多,都不怎么见过世面。

  班上的同学也多是来自农村,好一点的来自县城,大约只有一两个是来自城市的。对那些人,我们有一种羡慕,却也无形中有一种隔膜和距离感,由于个人的背景不同,大致相同的同学就自然地走在一起,比较亲近。这中间,和我关系最好的几个同学,都是来自农村或者山区,学习之余,在一起玩的,也是他们。

  开始时,和我同桌又同宿舍的是一个来自山区的黑而干瘦的陈,大冬天,他只盖着薄薄的被子,夜里宿舍又没有暖气,他就缩成一团。记得有几个夜晚,我是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好让彼此暖和一些。得知他们那里不产棉花,所以也能理解被子为何那样的薄了,薄被子夏天当然没有问题,但是冬天的确难过。陈的字写得很好,有一度似乎特别迷上了诗歌,但凡写一首,就要给身后的来自城市的一个女生看,以期得到人家的肯定,有时候也会给我看。但是和陈坐过大约两个学期后,我的同桌就换成了刘同学。

  刘同学虽然来自平原地区,但一样也是农村,而且家庭似乎更加贫困,他的个子非常矮小,几乎不和任何稍微看起来有点优越感的人说话,平时的话更少,也似乎不大合群,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在我们一起同桌之前,我们也很少说话。但我发现他和一个来自山区的喜欢武术同样个子不高,但是看起来比较健壮的同学关系很好,一度时间总是形影不离,每天吃过晚饭之后,他们就会结伴而出,向着学校东边的一个农民的麦秸地走去,那个喜欢武术的同学我们倒是经常说话的。于是我有一次就问他,你们去那里干嘛?他说,他们练习武术,练习对打,问我有没有兴趣,我说可以啊。这样的,我成了他们的一员。果然,他们就是在那个麦秸地里练习对打,现在看来,其实是没有什么套路的,主要练习的是一种敢于出手的勇气。

  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刘同学其实是很健谈的,也是对很多东西非常有自己思想和见解的,我们彼此练习对打,彼此谈论对很多事情的认识和看法,包括对一些人的看法,对一些社会现象的看法,这样越谈越亲切,越谈感到彼此共鸣的地方越多,心也就越来越近。最后,我们要求坐同桌,也很快如愿。

  做了同桌以后,我越来越发现刘同学身上有很多优点,他其实很勤奋,虽然并不像班上有些人那样张扬和高调,要写小说,要当作家之类的。但那个时候,他其实是在默默地完成一部长篇,并把他写的厚厚的书稿给我偷偷地看了不少。有一天夜里,我们在学校门外的那条东西路上走了很久,他就给我说他的这部长篇的构思和要表现的主题。他当时已经敏感的发现,那些在文革当中抬不起头,被整得很惨的人,1978年之后,突然变得扬眉吐气。而且那些人,高考成功率很高,在社会上也如鱼得水,做生意风生水起,仕途似乎也很顺利。而那些原本就是农民的孩子,或者曾经在特殊年代耀武扬威的人,却反而灰头灰脸,他说这样长期下去,那些人就有可能复辟,我们就可能要变天。这些话当时对我震动很大,也让我很震惊。我自认为也还是一个比较善于思考的人,但我的思考就显得很肤浅。类似这样的长远的问题,我根本就没有思考,或者压根就思考不到这样的深度。现在看来,这种现象,即曾经被另眼相看的长期抬不起头的孩子,所以高考制度恢复之后,或者改革开放之后变得在学校,在社会,在市场,在官场如鱼得水的根本原因,恐怕还是文化的力量,是家庭教育的力量,是个人素质的原因。但是当时虽说改革开放已经三四年,各种新思潮已经不断涌现,但有些人的心里,还多多少少绷着阶级斗争的这根弦。这位不大说话的刘同学,他在当时有这样的思考,对于从来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的我来说,还是相当震撼,我觉得他的思想比我要深刻很多。于是对他甚至有了某种心理的崇拜,也就更加地愿意经常待在一起。当时的大学生,都是满腔热血,每个人都怀有报国之志,每个人也都思考各种今天看来很高大上的问题,对于国家的发展以及未来,每个人在心目中也都觉得自己有一份责任和义务。记得有一次他和我谈起了未来从事行政工作还是从事业务工作的问题,他似乎对于当官做行政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他说领导其实都很好当,因为有一套设置好的程序,只要你到了那个位置,你就是再无能,也一样能当得不错;但是业务好与不好,立即马上就可以看出一个人是否真有能耐,所以你将来,一定要做业务,而不要当官。他的这个观点对我可以说影响至深,我的思想深处从此打上了当官的大多没有多少才能的烙印,自己不仅不想当任何的官,而且很长时间,这个偏见都无法改变。

  我曾经去过刘同学的家,这才对他的身世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的父亲去世的很早,只他和母亲生活,没有考上学的时候,就有一个女孩子喜欢上了他,并确定了关系,考上学之后,那个女孩子担心他变心,索性住进了他家,他上大学之后,那个女孩就替他照顾他在家多病的母亲。所以,他是有女朋友的,但是他一直包得很严实,因为当时大学生是不允许在学习阶段谈恋爱的,只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学期,他才对我们几个非常要好的同学说出了这个秘密,并说那个女孩子对他和他的母亲如何如何好,他是根本不可能辜负她的,而且,上大学这几年,几乎是那个女孩子在供着他,因为家里的经济情况实在很不好。记得似乎有一年,全班同学好像还给他捐助过一次,虽说那个时候,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很紧张,但他似乎更加紧张。

  我们越聊越深,他也越来越对我公开了他的小秘密。那个时候,正处于青春期,除了学习,每个人对于爱情充满了神秘感,对于异性当然和充满了神秘感,他似乎也是深深地爱着那个女孩子,情书不断。他的情书,以及他女朋友给他的情书,有时候他也对我偷偷公开,我分享着他们的甜蜜,也为这种毫不保留的友情感动着。有一次他甚至给我说,他的女友如何在他回家看望母亲的时候,晚上诱惑他,他利用周末回家看望母亲和女友,平时,女友本来是和他母亲一起睡的,但是那天晚上,女友却死活要睡在他的窑洞里,他觉得不大对劲,于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没有脱裤子,不仅如此,还用绳子把裤子打了死结,根本就解不开。他当时主要担心的如果大学毕业前就和女友那样了,学校知道,一定要开除他的,同时他也觉得,男女之间最甜蜜的时刻一定要留到结婚的那一天。果然,那天晚上夜深之后,女友偷偷来到了他的窑洞,并且很快把自己脱得精光,无奈钻进他的被窝之后,却发现,他除了上身精光之外,腰以下几乎全副武装,女朋友折腾了半天,愣是没有一点办法,他当然也十分激动,搂着女友气喘吁吁,但就是不突破最后一道防线,就那样彼此搂抱着睡了一夜,第二天,他临走的时候,女友也没有起来,似乎很生他的气。

  他给我偷偷讲这些的时候,似乎依然很激动,那个时候,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的我,也听的很激动。不久之后,他就告诉我和几个非常好的同学,他要在毕业之前结婚了,但是要我们替他保密,我们几个很要好的同学,买了一点简单的吃的东西,去到那个城市的公园,租了一条人工游船,他和他的女友,还有两三个同学在湖里划了一个多小时船,算是他的结婚典礼了。

  很快就到了毕业的时间,大家都在想着自己到底去哪里,虽说那个时候毕业分配,但其实去哪里由不得自己,大家多少也都有些伤感,填写毕业纪念册的时候,很多人都依依不舍,甚至哭了。本来我是被分配在一所省级重点中学的,但是临毕业时的一篇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让我突然有了为自己的命运争取一下的冲动,听说当时有一些统分名额,是给国有大企业要人,记得当时是省煤炭厅,而我是有资格的。于是和刘同学商量,要不要去?刘同学给我分析,要去,当时他说那里挣钱多,他也知道我其实一直喜欢写作,他甚至这样憧憬:你去哪里好好教书,好好写作,我回老家,我已经打算养猪,到时候我养猪发家了,有钱了,你的作品,我帮忙给你出版……一时间说的我热血沸腾,我就找到我的班主任,死活要去省煤炭厅,甚至当时很动情,班主任说,那就是给铜川矿务局要人,我说那就去矿务局,班主任说,你这娃傻着呢,矿务局其实就是给煤矿要人,煤矿都是在山区。但我当时就是一根筋,我说煤矿也是人呆的,再苦我不怕,班主任一看这样,只好说,那好,我给你把分配单位调整一下。就这样,我分配在了此前从来都不了解,也从来都没有去过的铜川矿务局,之后是陈家山煤矿,之后是矿中学。

  很快,我和刘同学就有了书信往来,当然也就彼此知道了各自的单位,他被分配在他们老家县城的一所中学,应该说还算不错,但是很快,他的妻子就生小孩了,非常不幸的是,妻子产后大出血,治疗救命花了一大笔钱,而他当时的工资也就是一个月四十多块钱,妻子住院的时候,他借了学校一笔钱,之后每月学校扣除他全部的工资,等于他虽说继续上班教书,但等于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于是,他在教书之余,在大街上摆地摊给人算命,以此来获取一点收入。他在信中给我说到这个事情,我就觉得不可思议,问他为何不给学校说清楚?他说,学校已经帮忙了,人家扣除也是应该的。我立即从自己存下来的钱中间拿出三十元,寄给了他,同时写了长长的信,告诉他不应该这样,作为教师,白天在课堂上教学生要相信科学,晚上却在大街上摆摊给人算命,如果让人看到,你的书还怎么教,学生又会如何看你?我说得语重心长,与此同时,我又给他们学校的校长写了一封信,说了我这个同学的情况,说了他的借款可以慢慢扣除,应该给他留下基本的生活费……从刘同学最后的来信中得知,校长接到我的那封信后,改变了此前的做法,并问他为何这种情况不告诉学校?这个问题总算是解决了。

  但我们的书信还在继续,只是感到,他给我的信越来越短,也越来越似乎没有话可说,他不再谈自己的写作,也不再谈他的养猪计划,我每次去信,除了问候他本人之外,还要捎带着问候他的妻子,因为我算是他们结婚的见证人之一,加上了解他们此前的那些故事,总是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亲切感。

  慢慢的,我们各自都忙自己的工作,我也开始谈恋爱,结婚,生子,调动工作,彼此断了联系。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依然是我最好的同学,依然是可以掏心掏肺的同学,我在心中一直都在挂念着他,似乎也一直牢记着他毕业时给一个女生写的留言:大专三年,说话四句……从这句话,可以看到他性格的内向和内敛。

  大约是我调回咸阳的有一年,他也是知道了我在报社工作,一次,好像是为他的女儿考大学的事,他来到了咸阳,到了我所在的报社,我当然万分激动,他说他要先去某大学一趟,我就说好,但是晚上别走,我们好好喝酒聊聊,真是一别二十三四年了,他当时说好,然后就走了。下班后,我在办公室左等右等,心想他办完事一定回来的,因为此前已经说好,他也答应了,但是直到晚上九点的时候,我实在忍不住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事情办完了没有,完了就赶快过来,我一直等着他。孰料他说:我已经回家了!我当时一听有些懵,不是说好的吗?就算是真的必须回去,来不了,是否也应该告知一声,让我别等?我当时心想,如果我不打这个电话,他大概一直都不会告知我,而我可能一直会等下去。于是我只好回复道,好吧,那有机会再来。

  因为虽然觉得心里有些失落,但是,我还是觉得我们是有一种不言而喻的亲近感和友情在。

  大约又过了两三年,应该是的毕业后二十七年,也就是我们大学相识三十年的那一年,具体说来就是2011年,班上有同学倡议搞一个同学聚会,那个时候,大家工作生活相对安静了下来,于是大家热情很高,响应的人也很多,我们的活动主题就是“人生幸会三十年”,全班五十八个同学,除了两三个没有到之外,全部都到了,那应该是我们毕业之后,同学聚会最全,最热闹的一次。大家一起唱歌,喝酒,故地重游,回忆往昔,欢声笑语不断。我当时算是活动组织成员之一,见了刘同学,当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觉得亲切,他从相貌上看,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瘦小,还是那样沉默寡言,吃饭的时候,我想让他和我坐在一起,好喝酒聊天,但他似乎刻意的在回避,说坐在这里就好,他和几个来自他们县上的同学坐在一起;一起去原来的学校旧址游览的时候,我想叫他坐在我身旁的空坐上,好利用乘车的那段时间和他说说话,但他还是一句:我坐在这里就好,不过去了。明显的拒绝了我,我也只好随他。本来想着抽点时间,单独和他说说话,聊聊我们这二十多年来,每个人的经历、故事,但因为他的刻意躲避,始终都没有成功。活动结束后,他又迅速地回到了他所在的县城。

  后来从别的熟悉他的同学那里打听到,他这些年似乎变化很大,不愿意和熟悉的人在一起,但他好像继续在给人算命,而且好像很有一些名气。据他自己讲,就周易研究而言,他在香港那一带,名气好像还不小,也不知真假。

  一次,和另外一个同学说到这个同学,我说,我们那个时候应该是关系最好的,但我不知道他何以这样?同学就是同学,任何时候在心里应该都是一样的,特别是那种友情很深的,就算是多少年不见,彼此心中应该是的相通的,但是,我独独无法理解,曾经那样几乎对我无话不说,甚至连自己的爱情隐私都可以告诉我的这个刘同学,到最后何以变得如此隔膜?

  另外那个同学说,人自卑到极点,就会变得特别自尊,你可能觉得一切都很正常,还像几十年前一样的心态对他,但是他的心理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他变得不自信,变得极度自卑,为了掩饰他的这种自卑,他又会在你的面前表现的特别自尊。你叫他坐在你跟前,他不会来,因为他或者从心理觉得你居高临下,他会暗自说,你为何不坐过来?但你就是主动坐到他身边,他也一样会不自在……

  原来如此……

  我突然地想到了闰土在时隔多年后,见到鲁迅时的那句“老爷!”鲁迅为那句看似尊重的话感到悲哀,因为他真切地感觉到,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厚障壁!


  2023年元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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