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嘹亮的鸡啼鸣声,差点让我栽到棺材里。我爷爷和这具讨厌的尸体已经侧身占满了整个棺材底部,我要是再进去,我一定压在那具可恶的尸身上。我不能压在面目如生好像睡着了的我爷爷上边,我爷爷对我多好啊。我是他的掌上明珠,我的大哥二哥、其他的叔伯兄弟姐妹,充其量只是我爷爷的几颗小米粒……我正在胡思乱想,我爸又低吼起来:“鸡都叫了,你还磨蹭啥?”

  整个乡村里的雄鸡都高唱起来。在此起彼伏嘹亮的声音里,我挥动斧头把大铁钉钉在我爸指挥的棺材盖上。

  钉完最后一个长铁钉,门声响处,我妈推门走了进来,但还是吓了我一大跳!

  熹微的晨光和我爷爷屋内透出的昏黄电灯光,构成了二元世界,我妈就站在二元世界的结合部。她紧张地问:“办妥了吗?”

  我爷爷需要守丧七天,才能发送,入土为安。白天大家还有时守在灵前,一到晚上,就剩下我和我爸睡在灵堂里。我问起我爷爷的事,我爸倒讲不清多少。他也只知道我爷爷和孝武爷当过兵,参加过喜峰口战役;至于我爷爷为什么和孝武爷那么铁,肯为孝武爷家的事两肋插刀,他也不大明白。他说,可能是孝武爷帮了咱家许多大忙吧,可能是你爷爷古道热肠吧,又是最近的邻居。

  第二天下午,我去秋姨家去问这些事。秋姨把我引到她睡觉的那间屋子里——屋山下有一块可以移动的大青石;隔着木头窗户棂,可以洞悉院子里的动静。她说,孝武爷临终前告诉她,只要有难事就找你爷爷,保证错不了,绝对不要怀疑你家爷爷的为人处事。别的,她也不知道什么了。

  我说,我能去见一见石老道老外祖父吗,秋姨笑了,满脸菊花瓣。她说:“你爸、你妈没有给你说吗?”我庄重地摇摇头。秋姨撩起衣襟擦了一下就要溢出眼睛的泪水说:“三娃和你妈都是厚道人,还有你爷爷,他们受憋屈了。就是憋死,他们也没有漏一点风。我那死鬼能和这样的老哥哥睡在一个棺材里,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啊!”“姨奶奶,我发誓,我不会把你说的透露出去的!”

  秋姨慈爱的捋了捋我的头发说:“三儿,看你说的,我不相信你,我能给你说?你能说给三娃和你妈,就不要给别人说了。”秋姨喝了一口放在罗柜上白碗里冒着丝丝热气的白开水,说了起来:“我大大,四八年云游到芒砀山,看见了奄奄一息的你静波姨姥爷——就是和你爷爷同棺材的那个死人。他和芒山庙的主持是好朋友,就把他抬到庙里救活了他。你要知道兵败如山倒啊,静波的护兵给我说,静波阵亡了,要我回石洼村。不想那个狼心狗肺的护兵,抢走了我的包袱,还打了我一枪。我像无头的苍蝇拖着受伤的腿走,流落到你家的秫秸庵子里,幸亏你奶奶,我那苦命的姐姐救了我。”秋姨又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接着说:“兵荒马乱的,求个活命就行了,我就嫁给了你孝武爷爷。谁知道你孝武爷爷被批斗死了,要不是我那老哥哥拦着我,我就随他去了。想不到我向我大大要了盐面糊子给你爷爷治好背上的恶疮那一年的一天半夜里,我大大带着残废的吴静波来找我,说他们为了要救被关在监狱里的骆驼客要劫牢反狱,还没反成,只商量了一次,就被抓起来好几个人。我大大还有会道门的把柄攥在公家手里,整天要抓要拿的,他爷俩想到俺家避一避风头再说。三儿,你说我一个地主婆子能帮上忙吗?我只有去找你爷爷,你爷爷笑了。他说,你要是改嫁了,他不会帮忙的;你不离开孝武家的门,就是孝武家的媳妇,这个忙帮定了。你爷爷抬开堂屋中间的桌子,露出这个洞口来,把他俩藏在里边。要劫牢反狱的那些人都被枪毙了,接着就是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他们哪敢露面!只要出来,还能有好?要不是你孝武爷还藏着一些钱财细软,要不是你爷爷和三娃接济,还有你、你妈,我们三口早就死了!”秋姨“嘤嘤”地哭起来。

  我惊得呆了!

  高秃子也老死了,他比我爷爷早死一天,他是停丧五天发送。

  发送高秃子的当天,抬丧的于堤口人差点儿没让腐烂发臭的高秃子的尸体熏死,从堂屋里抬出到庭院里,不过十米,就换了三拨人。每一拨人抬完都是呕吐、流眼泪、拼命喘粗气,即使在他的棺材上喷了烈性白酒、每一个抬棺材的人的鼻孔里塞着艾叶。

  发送我爷爷的当天,大伙被高秃子的尸臭熏怕了,任凭管事的声嘶力竭的嚎叫,才勉强凑齐了抬丧的人。抬丧的还没有进入放着我爷爷棺材的两间小屋子里,管事的就忙着往棺材上喷白酒,往自己鼻孔里塞艾叶子,拼命屏住呼吸。

  他们随着管事的号子声,把我爷爷的棺材抬出了灵堂。大伙惊呆了,没有闻到异味,但是棺材死沉。至今于堤口还有我爷爷和高秃子死后的传闻,高秃子扒寡妇家的墙头,不行人事,所以上天惩罚他死后也腐烂熏死人,遭人唾骂;而于文焕(我爷爷的大名)高风亮节,终于善终,上天让他保全尸体,入土为安。

  可是送葬的人群刚到丰黄公路上(苏北丰县到皖北萧县黄口镇的公路简称丰黄公路,即而今的254省道),却被一大溜黑色的小轿车拦住了。

  为首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胖墩墩的老者,二话不说,十分恭敬地作了一个揖,然后行了三拜九叩首的大礼。管事的想去阻止,却被随车的大队干部、乡干部、县干部等拦住了。不知道他们对我的长辈们说了什么,我妈急忙跑回家,拿了一套孝服给那位在我爷爷灵前行大礼的老者穿上,那帮人从轿车里拿出大批的鞭炮、纸钱,一路“噼里啪啦”乱响,纸钱如雪片般横飞。

  到了墓穴前,那位老者恳求看我爷爷一眼,被我爸爸制止了。我爸对他说:“人去世为大,任何人也不能惊扰死者的灵魂!”老者默许,只是跪在我爷爷的灵前涕泪横流。

  棺材要下葬了,老者一定要亲自把着粗大的棕绳给我爷爷的棺材送上最后一程,还说什么这叫“知府”(后来我才知道“执绋”)。老者抢过一把铁锨,一边流着眼泪,一边铲着土埋葬我爷爷的棺材。封土成丘为馒头状的坟茔,大伙都停手了,老者兀自不停,嘴里不停的小声说着什么,还是一个劲的往上堆土。他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直到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停了下来,但是眼泪却更多了。

  回到家,大队干部把大家召集在我爷爷的小屋前。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张嘴顿时把我们惊呆了:“我是日本人,于文焕和宋孝武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位自称日本人的须发皆白的老者深深给大家鞠了一躬,打开了话匣子。

  他说:“我叫加藤三郎,未到中国前,曾经在日本上过卫生学校。后来加入了日本关东军,任卫生兵。罗文裕战役前,随着卫生队去领药品,在一处山村遭到宋哲元二十九军某部的伏击,我失足落入一口枯井里,后来被一名叫小花的姑娘和她的父母救了上来得以生存。日本关东军虽然武器精良,训练有素,可是被二十九军的‘大刀队’砍怕了。特别是赵登禹和佟泽光两位将军夜间偷袭身先士卒,共砍死砍伤关东军近千名,缴获坦克11辆,装甲车6辆,大炮18门,机枪36挺,飞机一架,还有日军御赐军旗、地图、摄像机等。遭袭后的关东军营地里,到处是日军的尸体,不少人半夜被惊醒‘大刀队来了,快跑呀!’。此后,不少关东军士兵晚上睡觉,脖子上还要戴上一个自制的铁护圈,以防脑袋被砍掉,我都戴了好长时间。罗文裕战役后,关东军数次向喜峰口进攻,均铩羽而归。恼羞成怒、丧心病狂的关东军开始疯狂地报复中国人民,逐户搜查,粮食、家具均被掠毁;更可惨着,老幼妇女都被奸污。小花和她母亲被轮奸后肢解,因为她的父兄反抗,打伤了一名关东军少佐的额头;她的父兄被绑在枣树上被刺刀刺成两团烂肉!我站在一旁,却不能制止,不能流泪。

  一天夜晚,我正在给那名额头上被砸成一个血窟窿的日军少佐换药,一个穿着日军军服的人来到帐篷里。只见刀光一闪,那名少佐身首顿时分开了。一见那把削铁如泥、寒光闪闪的青龙大刀,我就缩成一团。据说赵登禹将军曾经阵前手刃关东军六十余人,缴获大炮十八门!我在日本学过汉语,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对话。那名身穿日本军服的目光灼灼的小个子就是于文焕,他要我把药箱装满,跟着他走;如果反抗,他在死前,一定先砍死我。我晕晕乎乎和他走出军营,走了半夜,来到一个山洞里,发现了一个裆部完全被炸烂的一个人。于文焕对我说,假如我能医好他,就饶了我的狗命,否则一定把我大卸八块。这个受伤者就是宋孝武,说好的是他虽然被炸坏了生殖器,并没有伤着骨头。好在我带着一大药箱医药,不出半个月,宋孝武的伤基本就好了。

  他俩遵守诺言,决定放我回去。我给他俩下跪,不愿意再回到日本部队里。我是反对战争的,但是我无法抵挡日本国内的全民动员令:凡是适龄男子都得去当兵打仗。我的大哥死在朝鲜,我的二哥死在满洲。我虽然是唱着军歌来到中国,可是我很讨厌和抗拒那首军歌:越过高山,尸横遍野;越过海洋,尸浮海面;为天皇而死,视死如归!在日本接受军国主义教育时,教官说:我们日本民族是优等民族,中国人是低等民族。日本文化源于中国,这是世界皆知的事;一个低等民族怎么能创造出如此灿烂的文化和文明,可是我不敢说出来。直到关东军残害了我的救命恩人一家,并且手段极其下流残酷,当时我就有想逃跑的想法。可是我能逃到哪里去哪?现在于文焕和宋孝武就在我的眼前,我还能错过这个机会!开始他们就是不同意,我想我回去也没有好下场,我没有法子对我这一段的失踪交代,我也不能回到日本家里。我想一死了之,我拿起那把寒光闪闪的青龙大刀就要切腹,被于文焕一脚踢掉了。

  他俩一看,我是死也不愿意离开,就答应带我一起回老家,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害得他俩不能归队!”加藤三郎又给大家鞠了一躬,接着说:“我们三人一路南下,两位哥哥给我约法三章:第一,我不能说话,我的汉语说话生硬,一张嘴就会出麻烦,我必须装哑巴。二,一切行动听指挥,决不可私自行动。三,三人结拜为异姓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于文焕是大哥,宋孝武是二哥,我是老三。我们并不熟悉道路,也不敢走北平,就想往西绕道南下;不想我们爬上一列货车,却坐到了张家口。可是我们年轻,不怕跑路,就认准大方向一路向南,误打误撞来到太原郊区。我们给一家饭铺劈柴禾打零工混饭吃,店主看一个哑巴和两个操与当地口音不同的年轻人挺本分、实在,就把我们留下给他帮工。

  这家以经营太原三倒手硬面馍和刀削面为主的饭店,很是红火,整天都是门庭若市。老板姓孙,一家就三口人,除了他就是他老伴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孙花朵,一家都信佛教,乐善好施。兵荒马乱的年代,能过几天平静的日子很难得,我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好几年。太原被日本军队攻下来的那一年前夕,花朵的表妹从乡下来,被一恶少尾随到家,扬言看上花朵的表妹了,要娶她,并说只要不答应,就灭了姓孙的一家。老掌柜叫苦连天,他说这个小子是徐兰森的娘家侄子,他哪能得罪呀!两位哥哥就问徐兰森是谁,怎么这样霸道。老掌柜痛苦的说,徐兰森是阎锡山的二夫人,阎锡山是山西的天哪,谁能得罪得起!

  第二天,恶少就带着人来下聘礼,发现了孙花朵。他说她更漂亮,要两个一起娶。老掌柜当时就气得吐血,我们想去拼命,可是他们人太多,还有枪。晚上,老妇人把他俩喊到屋里,就把孙花朵姊妹俩托付给他俩。老妇人让闺女领着他俩去拿藏在偏房里的财物,他们回来时,却发现老两口已经服毒自尽了。

  就地埋葬了两位老人,我们打晕了大门外的看守,带着两位女子连夜逃了出来,可是我们一行在太行山遇到了土匪。那天我们正在一条山路上行走,突然呼哨一声,从草丛里、石头后边蹦出来一群人,长短不齐,长矛、大刀、棍棒、鸟铳并举,‘呼啦’一声,把我们围在核心。为首的是一戴着眼罩的精壮家伙,要我们留下钱财和女人,马上滚蛋。于文焕大哥哈哈大笑说:‘日本鬼子,我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山野蟊贼!’独眼龙也哈哈大笑:‘别说俺们人多欺负你,咱们一对一,你们当中谁能胜得了我手里的鬼头大刀,俺们不难为你们!’‘此话当真?’‘大丈夫一言九鼎,吐口唾沫能把地砸个坑,哪能言而无信哪!小的们,你们只要看热闹,不需要帮我,别让人家看不起咱!谁要不听话,我扒了他的皮!’‘痛快,咱们就大战三百回合!’说罢,于文焕从包袱里抽出那把削铁如泥的青龙大刀,双手紧握刀把来了一个弓蹬步,把刀斜斜的举到左肩上,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独眼龙鬼头大刀一横,正想跳上前厮杀,突然被自己一伙里一个穿着长衫文绉绉的人叫住了。那人走向前去,附在他的耳朵边说着什么。

  独眼龙刀尖下垂,左手戟指喝道:‘报上名来,本大王刀下不杀无名之鬼!’于文焕收步放下刀,‘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国民革命军二十九军大刀队队员于文焕是也!山野草寇也敢称大王,放马过来,咱们比划比划!’

  独眼龙手肘一扬,把鬼头大刀插在地上,双手抱拳行礼:‘失敬!失敬!原来是名满天下的抗日英雄!’长衫急忙打圆场:‘我说他手上拿着的是二十九军的青龙大刀吧,他那一招举刀斜飞式,真是大刀队砍杀日本鬼子特有的招式!小的们,放下举起的武器,咱们不能这样招待英雄吧?’

  山大王和他的喽啰们想邀我们到山寨赴宴,被于文焕和宋孝武婉言谢绝了,只接受他给的一面写着“令”字的杏黄色三角旗和一包干粮,我们就告别了他们继续南下。别说,我们在太行山又遇到几股土匪,他们见了杏黄旗就放行。到了济宁州,孙花朵的表妹徐玉娇却病倒了。二位哥哥交代我和孙花朵先在这家小旅店里照顾病人,他俩回到老家看看情况,再回头来接。孙花朵拉着于文焕的手流泪了,徐玉娇看着宋孝武也低声呜咽。于大哥笑着说:‘放心吧,俺俩不会丢下你三人不管的。如果说谎,天打雷劈、天地不容!’孙花朵破涕为笑:‘谁说不信你了?就是舍不得你离开!’

  两位哥哥一去就是三个月,中间于大哥来过一趟,他对我说,家里的事很多,又是盖屋,又是……”不待老态龙钟的加藤三郎说下去,一身重孝服的我爸打断了他的话:“这样吧,天色已晚,怕说到明天早晨也说不完。咱们先去喝汤(苏北土语:吃晚饭。)明天接着说吧!”

  大家大部分不同意,但看看加藤先生也有些疲倦,就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俺爷俩把加藤三郎请到秋姨家,关闭了大门,给他们双方做了介绍。加藤给秋姨鞠躬尊称“嫂夫人”,而秋姨显然不能适应,直看我爸。我爸让我告诉加藤三郎地窖里的秘密,他自己和秋姨说事。

  我向加藤爷爷说明了地窖里还藏着石老道老外祖父以及把他藏起来的秘密(我按照我和父亲的商定,没有说起吴金波和我爷爷同棺的那些事),加藤不禁惊得呆了。此时父亲也把许多年前的往事告诉了秋姨,秋姨一脸着急。

  加藤等了好一阵子才说:“嫂夫人,容我回到县里,先让外事办主任打听一些石老道伯父的情况,然后我们再作定夺吧!”看了秋姨还是有点惴惴不安,他接着说:“请嫂夫人放心,我绝不做对不起世伯父的事。我是一名日本人,却不是一名惨无人道的日本兵。我会永远铭记是中国给我新生的机会,是您的亲人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不会忘恩负义的!如果说谎天打雷劈、天地不容!”

  秋姨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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