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我奶奶是被我大大爷吓死的。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苏北饿死过人。特别是开春后,地里的野菜、柳树芽、树皮都被吃光了,饥饿的百姓甚至吃瞎红薯。好不容易找到几块已经长出白毛的红薯(红薯没有煮熟以前,红薯瓤是硬的,一旦变质,就会变软长白毛淌水,水流尽了,就会被风干,只要不动它,它还基本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只是上面有窟窿和白色的斑点。)就洗干净,用水泡,泡胖了就捏碎,掺着树皮、树叶、野菜蒸着吃,苦不溜秋的,但是能哄饱肚子救命。

  刚刚成年的我大大爷,趁晚上偷了邻村一大口袋红薯种(开春后,要席红薯芽子。就是把整块的红薯种种在红薯炕里,要用草苫子盖着四周都是矮墙的红薯炕,下面还要生火加温。等处在温室里的红薯长出了秧子,节气已经立夏了,就把红薯秧子从红薯炕里剪裁下来,栽到地垄里,早秋就会收获春红薯。不然,一般的秋红薯,需要到霜降后才能刨出来收获)。当时可是破坏农业生产的重罪,要判十来年徒刑的,甚至枪毙。

  第二天才黎明,高秃子和大队书记领着派出所的警察拍打秋姨家的门。我爷爷以村长的身份询问,大队书记告诉我爷爷,昨天晚上,高秃子发现有一个人扛着一麻袋东西,进了孝武家的门,看样子可能是北庄失盗的红薯种。我爷爷就盘问高秃子,高秃子咬死牙根地说,昨天晚上看到了这一幕。我爷爷脸色一变说:“秃子,你可听好了。假如大家搜了宋孝武的家,没有发现那一麻袋东西,会让你蹲牢监的!”高秃子顿时矮了一些嗫嚅:“好像是有个扛东西的黑影,进了他的家,难道我看花了眼?”气的书记劈脸给高秃子一记耳光,一脚把他踢倒大骂:“龟孙儿,你还惦记着孝武家呀。都乡里乡亲的,一个寡妇家,容易吗?”

  睡眼朦胧的秋姨闻讯,披着夹袄打开了堂屋门,又打开了院子门。我爷爷告诉她,大家到她门口来的原因。秋姨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大放悲声哭道:“老天爷呀,谁给一个饿得半死的寡妇送东西呀!高秃子,你里个天杀的,你是哪只眼看了有人进了俺的当院子?俺不活了,给你拼了!”秋姨从地上爬起来,作势要扑向早就站在圈外的高秃子,被我爷爷拦住了。我爷爷说:“他秋姨,你也别闹了,既然大家来了,你就让大家去你家看看,这样也能证明你的清白!”秋姨拍拍身上的泥土,领着书记和两个警察走了院子里。一些跟着看热闹的人,也想跟进去,被我爷爷拦住:“有什么好看的,都回家吧!”

  一会,书记和警察走出了秋姨的堂屋,哪里看到一个装满东西的口袋。警察要把高秃子带走,被书记和我爷爷拦住了,说他孤身一人,关进派出所,生产队还得派人给他送饭,就免了吧。

  警察和书记走了,跟着看热闹的人都散了,我奶奶却吓死在锅门口。

  我爸说,我大大爷确实把偷来的一大口袋红薯种藏在秋姨的床底下。等警察一到秋姨家的门口,我大大爷吓得缩成一团,动弹不得。我爷爷告诉我奶奶去做早饭,让我二大爷和我爸赶紧把我家和秋姨家共用的山墙下的一块打基础的青石头推开,把那袋子红薯转移到我家来。

  我家的宅基地和孝武爷家的挨边。解放前,我家穷,就凑着与我爷爷好味的孝武爷的屋山勉强盖了两间土墙草房子。黄河故道的土匪几次到孝武爷家绑票,孝武爷的家人都是通过这一道机关化险为夷。不想又救了我大大爷一劫,可是我奶奶却被吓死了。

  我小时候不止一次的问过我妈,咱家为啥对秋姨好啊,好吃的给秋姨送,秋姨家的院墙破了,我爸和我爷给垒上,屋子漏雨我爸去修理。我妈总是笑着对我说:“秋姨对咱家好啊,你穿的棉鞋、棉衣都是秋姨给缝制的,她还帮咱家纺棉、织布。你说咱不该对她好吗?”

  一天我跟着我爷去宋楼集卖绵羊,羊没有卖出去,倒赚了一顿包子吃,还得了一本小人书,只是差点挨了我爷的巴掌。

  天不亮,我就和我爷去赶宋楼集。我牵着羊走在前边,我爷拿着一根柳条在后面驱赶。我很兴奋,因为我爷答应我,卖了羊,给我买一本小人书。说真的,我最不愿意卖这只不长羊角的小公羊,一群羊里边,数它和我最好。我割来的青草先给它吃,它也允许我摩挲它是皮毛和羊头。放学后,我要是不理它,只顾自己在家啃黑窝窝头,它就会跑到我身边来,用身子蹭我的腿。我不愿意卖它,可是拗不过家长。到了集上,我爷俩路过包子锅,就把羊拴在包子棚的柱子上,吃包子、喝粥。才舀好粥、端上来包子,一个中年人看中了我家的小公羊,问多少钱卖。我爷爷说三十五元。中年人二话没说,从荷包里掏出三十五元钱递给我爷爷,解开拴在柱子上的羊绳,心急火燎地大踏步走了。

  爷俩吃过饭正要到集上给我买小人书,那个牵走羊的中年人愁眉苦脸的又牵着羊回来了。他对着因吃包子、喝粥出了一头汗而解开扎着腰的“粘粘”(苏北土语,苏北老汉的袄一般不定纽扣,老汉就是有纽扣也不扣上,嫌麻烦,就用一根折叠起来的圆筒状布条把袄大襟互相交叉的捆起来束缚在腰上,这根圆筒状布条就叫“粘粘”。)凉快的我爷爷嗫嚅:“大爷,这头羊怎么是一只公羊哪?”我爷爷爽朗地笑起来:“年轻人,我卖的就是公羊啊!要不,你三十五元能买走吗?”“我要买的可是水羊(母羊)啊!”“那买前你要看准啊!”“谁知道这只公羊不长角啊!”“我老汉七十多岁了,谁给你离心(开玩笑)哪!”

  一圈子吃包子、喝粥的,打包子的,贴烧饼的都指责这位中年人不地道,又怕两家闹翻了,打起来,就纷纷说和。我爷爷说:“老少爷们都圆盘子了(说和),年轻人,我也不讹你。羊我还牵走,钱退给你。不过你要把我爷俩的包子钱和粥钱垫上!”

  回家时,我气鼓鼓的。羊没有卖掉,小人书当然泡汤了,爷爷还要我把他从集上买来的干烟叶回家后再一次送给秋姨。我没有好气地问爷爷:“爷爷,秋姨又不像我大大爷那样买烟叶卷烟吸,你老给他买烟叶干啥?!”“你给别人说了?”“说了!”“小龟孙秧子,你作死啊!”我爷爷瞬间怒发冲冠,飞起一脚踢了过来。要不是我跑得快,看样子爷爷会把我揍个半死!

  我吓坏了,丢下拴羊的绳,撒腿就跑。那只羊也跟着我跑了起来,我爷爷穷追不舍,可是老头子哪里能追得上我这个半大小子啊。

  我爷爷跑不动了,可是嘴不闲着:“你小兔崽子再跑,回家我让你爸打断你的腿!”我只得停下了,我爸可以容忍我的一切过错,但绝对不允许我给我爷爷犟嘴。我爷爷最讨厌圈在羊圈里饥饿的羊们看到我背着一捆青草进门就乱叫起来的情形,哪个羊叫得欢,准得挨一顿胖揍,还暂时捞不到吃青草。以致后来圈里的羊群看到青草背进门,整个羊圈里沸腾了,一群羊蹦的、跳的、撒欢的、用头碰木栅栏的应有尽有,就是没有一个张开嘴“咩咩”叫的。有一次,我没有听老头子的话,饮羊的水盆里少放了一把麦麸皮,我爷爷要打我,我逃跑了,回家后被我爸抽了三皮带,屁股好几天不敢沾板凳。

  我站在离我爷爷安全的距离里,等着我爷爷发话。老头子呼哧带喘地说:“都给谁说了?”“就是给我妈和我爸说了!”“嗨!小兔崽子,跟我回宋楼集,咱们去买小人书!”

  回到家,我爷爷把烟叶藏在箢箕(一种用白蜡条编制的圆形器具,不透明)里,上面覆盖上一层圆白菜,叫我给秋姨送去。

  才出门,碰上了高秃子。他说:“三,箢箕里擓的啥?”“我妈让我给姨奶奶送的圆白菜!”他还想看看箢箕里还有啥,我躲开他,推开秋姨家的大门走了进去。

  秋姨从堂屋里,迎了出来,接过我擓的箢箕,把我拉进屋里去。秋姨一边把箢箕里的青菜拿出来,又把藏在底下的烟叶取出来放进带锁的柜子里锁好,这才端出来半馍筐子又肥又大的红了尖的桃子,洗干净让我吃。我啃下皮不好意思扔在她家八砖铺砌的干净的地面上,秋姨就让我放到八仙桌面上,然后把馍筐子的桃子都拾到箢箕里,说是让我妈尝尝鲜。她轻声细气的问我:“三儿,在外边碰到人了吗?”“没有,就我自己进来的!”

  我放学回到家,却发现我爷爷在烧锅,我爸在做饭。我和也放了学回到家的大哥、二哥问我爸,我妈哪去了,我爸一律恶狠狠回答:“死了,还问啥!”直到我爷对着我爸咋呼:“三娃,你想气死我,是不?”我爸才对俺弟兄仨一脸不快的说:“去你姥姥家了!”

  切碎的豆饼炒辣萝卜缨子加上锅贴玉米饼我没有吃饱,就想去厨房的锅里再去盛半碗吃,我爷喊住了我。他把自己的半碗菜倒给我,把自己吃剩一半的玉米饼也让我吃。我爸夺过来我的菜碗,又给倒回去,把玉米饼也推到我爷爷面前,却把他的饭菜给了我。我大哥说:“锅里还剩好多菜,还有饼子!”我爸没好气地嚷他:“憋不死你!快吃完饭去上学。”

  傍晚放学,我没有回家,直接去李大楼我姥姥家,去找我妈。李大楼离我家于堤口,只隔了渠坑一个村庄。我姥姥吃惊地对我说,我妈没有来呀。我不禁放声大哭,害得我姥姥连夜领着我去质问我爸。

  我爸吭哧了半天,也没有说来子丑寅卯,只是说我妈去了湖里我大姨家,还要揍我。我姥姥连夜又把我领回李大楼,第二天一早,就让我二舅赶着马车去湖里。

  等我一睁开眼,已经太阳正南,到了我大姨家。我大姨家就在微山湖大堤外,我一下车,就被四表哥领着去微山湖里捉鱼。我只看了一眼一脸愁苦的妈妈,和脸色如黄表纸样的秋姨。住了一天,我姥姥和我坐着我二舅的马车回来了。到了于堤口,我姥姥让我二舅赶着马车自己回李大楼,她留下来,照顾我们弟兄仨。

  半个月后,秋姨和我妈也从湖里我大姨家回来了。秋姨的脸色仍旧很黄,只是比我在湖里见到她的脸呈黄表纸颜色,好了许多,灰黄色里多了些血色,只是不能直着腰走路。

  等我要上四年级的时候,我爷爷就把村长的官给辞了。只是不当官以前,他和我爸狠狠的拾掇了一下高秃子。这些话是暑假里,我住在我姥姥家,我姥姥给我说的。高秃子又去爬秋姨家的墙头,秋姨的呼救声,引来我爷和我爸、我妈。高秃子比我爷高一头,可是不是我爷的对手。这些话都是我妈告诉我姥姥的,我妈是从我大大娘、二大娘那里听来的。我爷爷曾经和高秃子父子俩一起去黄口镇用地排车拉豆饼,拉着豆饼回来在李寨吃饭时,三个人打了起来。我爷爷个头不大,可是身手敏捷,几个回合下来,高秃子父子二人都揍得鼻青脸肿,倒在地上。所以,我爷爷听到秋姨的呼救声,从墙头上跳下来,高秃子就束手就擒。

  我爸和我爷要把他送到派出所去,他就给我的家人和秋姨磕响头。他说,只要我爷和秋姨回答他一个问题,他永远不再骚扰秋姨。他跪在地上说:“于文焕(我爷的大名)、石秋荑,咱们仨一般大,我在于堤口也不是当一年保长了,谁的底细咱都清楚。你俩家好得给一个头样,你文焕死了老婆,你石秋荑没有外头,你俩为啥不搬到一块住去?”我爷气得要踢他,他急忙给我爷磕了一个头说:“文焕哥,你给我说清,就是揍死我,我也甘心!”我爷爷叹了一口气,“你问秋荑吧!”我爷指着秋姨说。

  秋姨眼泪汪汪地说:“我一辈子忘记不了吴静波,我心里再也不能容下其他男人!”“你有病啊,吴静波不是死在淮海战役战场上了吗?”高秃子拍着地嚷道。“我忘不了他!一辈子我谁也不嫁!”秋姨大哭起来,摇摇欲坠。一时,谁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我姥姥说出了满脸的泪水,我听得一头雾水。

  回到家,我数次问我妈,要是秋姨嫁给我爷爷多好,就把秋姨家和我爷爷家的中间院墙推倒就行了。我妈开始也掉泪,后来就嚷我:“瞎说啥!吃饱了撑得难受是不?”我还是一头雾水,我妈从来都不嚷我,就是不允许我提这件事。

  我不敢问我爸,我爸一听就暴跳如雷,还非要揍我不可;还一再嘱咐我,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

  实在忍不住,我会跑到我大爷家去问。我俩个大爷就用一个字打发我:“滚!”俩个大娘倒说了很多,就是撇着嘴,阴阳怪气的说:“死老头子,小骚货,装什么贞洁烈女,到湖里打胎谁不知道!以后,谁再让你给那个小骚货送吃的,你就倒在地上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