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走到秋姨家的门口,秋姨迎了出来,仿佛我们有着前世或者今生的约定。

  秋姨得有一百岁开外了。我奶奶知道秋姨的来龙去脉,只是她老人家已经仙逝六十多年了。我妈进门的时候,我奶说,她和秋姨是干姊妹,所以我妈就喊她秋姨。秋姨又把我妈熬走了,她除了腰佝偻狠一些,眼不花,耳不聋。我本来是喊她秋奶奶的,可是她不干,要我喊她秋荑。我疑惑不解,她就蘸了白碗里的凉开水写出了“荑”。直到后来我读了《诗经》读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我才真正理解“秋荑”的意思。

  我妈活着的时候,经常说到秋姨。秋姨以前的历史,是我妈从我奶那里听来的。淮海战役的时候,我家的秫秸庵子(打成捆的秫秸,两捆两捆的对着放置,中间就留下一块下宽上窄的空间)藏着一个穿着褴褛的旗袍,一条腿脓血淋漓,腥臭难闻,披头散发的中年女人。我奶是佛教徒,就省下一口饭送到秫秸庵子里。这个女人勉强维持着一口气,但她的那条受伤的腿都快要露出骨头了。孝武爷刚死了老婆,我奶就要把这个可怜的女人让孝武爷抬走。孝武爷只到秫秸庵子前看了一趟,就要和我奶吵架。我奶摆摆手说:“小武,我要把这个女人救活、看好腿,你要她吗?”孝武爷点了头,还答应只要给这个女人看好腿救活,就给我奶家一石麦子。傍晚村子里经过一个牵着骆驼的游方郎中,我奶给他擀了一刀杂面条。郎中答应给秫秸庵子里的女人看腿,才一看,郎中就说是硬伤,不难治。当晚郎中也不知道在宋孝武家里大车屋子里鼓捣的啥,第二天临走时,就交给我奶奶一包灰不溜秋的药面子,要我奶掺到酒里给那个女人洗伤腿。我奶胆大,乌龟、老鼠、鳖蛇、蚰蜒,啥都不怕,敢月黑头加阴天单独一个人走夜路。可是给这个奄奄一息的女人以药酒洗伤腿时,这个女人连声惨叫。据说我奶的头发梢都竖起来了。你别说,女人的腿不淌脓了,渐渐胃口也好了。下大雪的时候,女人能走路了。半夜里,我奶烧了一大锅热水,在杀猪锅里,给女人里里外外洗了个遍,换上从孝武爷家里拿来的他死去老婆的衣服,模样很齐整啊。孝武爷当晚就把女人领走了,第二天,就给我奶家送来三石麦子。

  我爷爷、奶奶把一石麦子接济揭不开锅的邻居百世,藏起来半石,半石在石磨上碾成面吃;一石交给公家支前。解放后宋孝武和秋姨被化成地主,我家是贫农,我爷爷还当上了村长。

  我妈被我爸娶进家门,宋孝武已经被批斗致死了。据说四清工作队,要宋孝武交代怎样在旧社会剥削贫苦农民的。他就说,他从来没有雇过人,自己的财富都是自己血一滴、汗一滴干出来的。四清队长勃然大怒,当即命令他背着生产队牛屋大院里的石猴子,送到大队部去。孝武爷人大力不亏,一口气把石猴子背到三里路远的大队部。踉踉跄跄回到家,吐了半盆血。自此一病不起,不出一个月就死在床上。

  孝武爷死后,秋姨和我奶拜了干姊妹,我爷把秋姨当成亲妹妹看待。我小时候多次接受我爷爷的命令,给孤苦的秋姨送菜肴。我多次问爷爷,为什么对她那么好,爷爷总是笑而不答。问烦了,爷爷就嚷我:她是你奶奶的干姊妹,就是你的干奶奶,咱能不对人家好吗?

  直到我爷爷八十九岁无疾而终,我爸爸才告诉我其中的原委。一九六一年,全村都饿得半死。偏偏此时,我爷爷背上长了一个碗大的恶疮,医生对此也无能为力。饿死人是常事,谁肯为一个垂死的病人动真格的。我爷爷就躺在家里等死,那个恶疮继续扩大范围,几乎占据了整个背部,露出紫红的顶子。只要开花,我爷爷就必死无疑。我爷爷整夜整夜的声唤,令四邻不安。我奶奶带着也信奉佛教的秋姨,又是烧香念佛,又是磕头作揖,可是丝毫不能减缓我爷爷声唤的强度。秋姨半夜失踪了,我奶奶已经顾不了这些。

  天还没有明透,秋姨一身风尘地回来了。揭开爷爷身上蒙着的粗布单子,把一大团灰不溜秋的东西涂在一张硕大的湿漉漉的蓖麻叶上,摊匀了,贴在爷爷的后背上。浑身都是冷汗的爷爷哆嗦了一下,就安静下来,接着就沉沉的睡着了。爷爷一口气睡了三天,中间秋姨和奶奶给他换蓖麻叶和灰不溜秋的药膏,他也不知道。

  也不知秋姨从哪里弄来一大包像炭块一样黑的红薯,洗净了,趁黎明放在锅里煮。煮熟了,就分给每人一块吃,自己也吃了一块。等我两个大爷和我爸还想吃第二块的时候,被秋姨严厉制止,秋姨和我奶也没有再吃第二块。此时我爷刚刚醒来,背上的肿块小了许多,连那个紫红的恶疮顶子也显示出肉色。我爷一口气吃光了锅里所有剩下的红薯,还把煮红薯的水全部喝光了。擦擦嘴,我爷问这青黄不接的季节,哪来的红薯。秋姨走进爷爷的床前说:“大哥,红薯炕烧过了火,一大炕红薯,一棵芽也没有发出来,全部熏得像炭一样。都堆在炕里没有人问,我偷偷进去,啃了一口,瓤子好好的,我就抱回来一包,煮着吃!”我爷爷急忙穿鞋下床,领着大家急速往家搬运黑乎乎的红薯,都藏在床底下。等把床底都摆满了,就敲钟集合大家分黑红薯。

  后来,我爷爷问秋姨,蓖麻叶裹着的灰不溜秋的药膏从哪里弄来的。秋姨当着我奶奶的面,要爷爷跪在玄帝爷神像前起誓,保证不把这个秘密说出去。我爷爷毫不犹豫地跪倒在玄帝爷的神像前,磕了三个响头起了誓。所以我爸直到我爷爷去世,才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秋姨是石老道未修道前的女儿。当时石洼村驻扎着国民党的部队,秋姨看上了一个英俊的军官。还不是道人的石老道坚决不同意这门婚姻。父女反目成仇,断绝了父女关系。石老道一气之下跟着一个骆驼客走了,去向不明。秋姨就嫁给了国民党军官。淮海战役的时候,国民党军官战死,秋姨死里逃生,流落到于堤口我奶奶家的秫秸庵子里。石老道跟着骆驼客天南海北的行医治病,这一天来到赵家寨,正遇上恶霸还乡团团长赵金水。赵金水杀人不眨眼,远近皆知。骆驼客就想尽快离开这方是非之地。可是赵金水偏偏知道,骆驼客相术精奇,非要让他给相面不可。骆驼客死活不敢说实话,赵金水勃然大怒,说他要是不说实话,就先枪毙他的弟子石老道。骆驼客万般无奈说:“恕我直言,赵团长有百日血光之灾呀!”赵金水怒发冲冠,当场掏枪就要击毙骆驼客,幸亏被大伙拉住劝阻。赵金水把师徒二人软禁起来,说等一百天之后再说。

  只到第三天,县大队就拔了赵家寨,公审了恶霸还乡团团长赵金水,就地处决。

  本来,赵家寨深沟壁垒,寨壕宽深,四面环水;寨墙高峻,厚实坚固,易守难攻。赵金水依仗固若金汤的寨圈和国民党的势力,欺男霸女,杀人越货,残害百姓,迫害进步人士家属,怙恶不悛,罄竹难书。县大队早就想拔掉这颗“眼中钉”,只是没有好机会出手。骆驼客是个正直的游方郎中,早就耳闻赵金水的为非作歹。一经县大队做工作,就欣然答应做卧底。这才里应外合,拔了赵家寨。

  骆驼客是世外高人,不等县大队表达谢意,早已带着石老道远走高飞。兵荒马乱的年代,生民的性命与草芥一般。直到解放后,在湖北武当山做道士的石老道才偶尔回一回丰县老家。

  前几天,一身腌臜黑道袍的石老道从途经于堤口的丰黄(丰县到安徽萧县黄口镇)公路上走过,被秋姨看到了。石老道虽然不常在丰县老家活动,可是名声很响。每次回到丰县的地盘,经常卖狗皮膏药。来到一处,就从褡裢一端掏出一张柔软的黑狗皮铺在地上,从褡裢的另一头抓出一大把大大小小的折叠成半个满月形状的黑膏药扔在黑狗皮上吆喝:“石老道的膏药,纯粹骗人钱财的玩意儿,不做一个制钱的用,不怕哄骗的人你就买走,巧了就能贴好筋骨疮疖!有钱的给钱,没钱的给馍,没馍的给口开水喝,没有柴火烧开水的你就白拿走!贴不好你的病的,下次千万别再买老道的膏药!”一套嗑啰啰嗦嗦的还没有念完,狗皮上的大小膏药都被人拿走了,代之而来的是散落在黑狗皮上的制钱、铜圆、银元,一个玉烟嘴,一个小铜佛,窝窝头、半个烧饼;身后还可能有一大黑碗冒着热气的白开水,一个盛着自制茶叶泡出来的酱紫颜色茶水的瓷提梁壶,旁边还有一个浅底的粗瓷小茶碗;说不定还有半碗小米粥正冒着热气……

  秋姨连夜赶到石洼老家,正巧遇上石老道。她给石老道跪在地上磕响头,“砰”就是一个,还不等她磕第二个,石老道就把她拉起来,问:“丫头,碰到啥难事了?”“救过我命的我干姐的外头(苏北土语:丈夫),背上长了一个痈,就要死了,你快救他!”“开花了吗?”“没哪!”“这小子命大,开了花,天王老子也得死!”“咋救?”“不难,就用盐面糊子!”“盐面糊子?”“草木灰浸泡,等水澄清了,就把清水倒出来,尽量多加盐化开,加面和成团,涂在蓖麻叶上,贴在疮头上,对时换药,不出三贴,毒出病好!丫头,记住了,这是你爹交给你吃饭的本事,不要让外人知道啊!”

  我爷一家和秋姨,就靠着盐面糊子制好好多长疮的人,勉强度过荒年,没有饿死。可是我奶,好没有福气。等大家都能吃得上饱饭了,她却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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