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无垠的若尔盖高原草地,晌午浓雾渐渐散去,孑然兀立的藤蔓土墩前,3个飘忽的黑点终于聚拢。那是踽踽独行的红军小战士,艰辛跋涉让这些鲜嫩生命形销骨立,只是乌黑瞳仁里仍闪射鲜亮光泽。

  这是1935年5月,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正是芳菲四月天的季节,但高原草地仍寒风凛冽。许是因饥饿而过于孱弱,红军战士之间的交谈简短而直接——“红二师七团机枪连班长”“红六军团特务连文书”……但瞬间红军战士眉梢便闪过一丝欢欣,无垠旷野的瑟瑟寒风中,浓郁的湘西乡音像一只温暖的手,把3颗漂泊的心霎时拢近许多。

  “呯——”一声枪响似惊雷荡来,群鸟惊惶地打头顶掠过。前方旷野苍茫,身后是藤蔓土墩,两个战士与文书对视一眼即心生默契,立刻分路攀上土墩隐于边沿绿荫间。

  红军小兵年龄约摸都在十六七岁,高个战士肩扛机枪大眼圆睁,瘦小号兵腰间铜号红绸如火,显得特别的是腰束牛皮带的文书,左右交叉斜挎文件包和驳壳枪,稚气未脱的脸庞微微上扬。尽管瞬间俨然成为指挥员而心生战栗,但迅捷拔出驳壳枪的瞬刻,一缕灼热倏然打枪直达文书心间。危难之际,英雄指导员仿佛又站立他身边。

  半月前的遭遇战连长牺牲,重伤仅作急救包扎的指导员硬是持着枪,喝令副连长带连队继续前行,几番拉扯后才同意留下文书护卫他赶队。茫茫草地气候一天形如四季,急遽升降的温差让人在疲倦中倍受煎熬,翻越土丘的黄昏指导员终于趔趄倒地,左胸伤口再次撕裂,鲜血顿时浸染半片胸襟。文书盘坐草地让指导员倚靠身上,原本英俊剽悍的年轻指挥员骨瘦如柴,剧烈咳嗽让他不时口喷红血沫。

  寒风凛冽,地平线上数条灰线正由南向北逶迤延伸,那是并行北进的红军部队。长征已逾三月,伤员倒地牺牲已属常事,但文书却拒绝已然降临的残酷,无助的眼神放飞又收回,他无法向那些艰难跋涉的战友求援,只得把步枪垫上军帽枕在指导员头下,这才转身从坑洼中舀起半缸水,将米袋中仅剩的一撮米屑倒入盒中,拢把枯草架起铝盒煮沸。可指导员只喝两口便断然摇头:“别再叫我浪费了……”

  夜幕降临,草地寒如冰窖,旷野篝火点点,仿佛池塘倒映苍穹繁星。文书用树枝拨拉火堆让篝火烧旺些,但内心却被沉沉悲怆所壅塞。蓦地,指导员重咳一声,招手示意文书从文件包里取出一叠苎麻纸,那是铅笔描绘的野草图谱,且逐页标注着数行注释文字。指导员气若游丝地对文书说:《红星报》的同志很快就要上来,把这个野草图谱交给他们印刷,发给部队减少误食中毒……

  一股酸楚猛然冲撞胸腔,少年文书泪如雨下。负伤赶队的十多天里,虽然伤痛在折磨侵蚀躯体,但指导员却拄着打瑞金出发时就带在身边的柳枝棒,在草地中痴迷地挖野草、绘图画,每天都让文书架起铝盒煮上十几锅野草汤,时而浓眉紧蹙,时而喜笑颜开,有几次甚至捂着肚子剧痛昏厥,靠着自制的解药才侥幸脱险。

  没待抹把眼泪,指导员突然命令文书解下他的腰带,连同文件包和驳壳枪配挂上身,这才强提一口气说:“你的入党申请支部已讨论过,我签名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从今天起,你就要成为一个党的勇敢战士!”

  深夜篝火渐熄,英雄身躯也渐失体温。但文书仍以臂弯轻挽逝去的指导员,野风犹如纤手掀动脑海中一幅幅草图,还有富有磁性的画外音——“苜蓿草,富含植物蛋白;桔梗,功于怯痰排脓;蒲公英……”曾经的红军秀才仿佛漫步自然天国,战争硝烟倏然散去。

  蓦然,一阵隐约机枪声把文书从遐思中唤回,夜空划过斑斓诡谲的枪弹尾焰,浓烈硝烟味也随风荡来。险厄正悄然逼近,少年红军将指导员的军帽平盖脸上,起身庄重敬礼后,抓起翠绿柳枝棒大步向北而行。

  此刻再次遭遇小股敌军骚扰,已是指导员牺牲两天后。眨眼间敌骑兵已冲近藤蔓土墩,或许也发现于一马平川的草地深处,这是个打伏击的绝佳位置。然未等他们勒缰下马,藤蔓绿荫中居高临下喷射密集弹雨,数个敌兵连人带马中弹倒地,剩余敌军慌忙趴在马背后仓促还击。仅是瞬间,喧闹草甸突然寂静下来,敌军停止狂射探头观察片刻,呈扇形向藤蔓土墩围拢过来。蓦地,一阵凌厉冲锋号冲天响起,寒冽野风也紧随号音席卷而至,草甸突然飞沙走石枪弹横飞,魂飞魄散的敌军仓惶登马向原路逃窜而去。

  硝烟转瞬即散,红军文书轻盈地跳下藤蔓土墩。百米外的草地上躺着4匹马、6个敌军。检查完战场,红军文书奔回土墩下,扯开嗓子朝藤蔓吆喝两声——“嗨!嗨!”却不见回音,心头一揪正欲抬头,一滴鲜血蓦然滴在脸上,红军号兵已中弹牺牲。藤蔓土墩另一侧,大个子机枪手也搂着机枪倚靠土墩下,他或许是在中弹一刹猝然坠地,牺牲一刻仍不忘用身体护卫心爱的武器。

  红军战士将机枪手抱上土墩,让烈士并排安卧于翠绿藤蔓间,再将机枪与铜号放置于英雄遗体旁,这抑或是极端恶劣环境下对战友最奢华的祭奠。尔后拄着柳枝棒伫立土墩远眺,充血双眸霎时激射一缕沉沉悲怆,回望来路,苍茫天际已隐约出现几个模糊黑点,北征队伍顶着淅沥小雨朝柳林土墩开来。再看前方,繁茂草甸簇簇野花正娴静地绽放,横亘其中的百米宽沼泽带宛如河流蜿蜒绵延,诡谲绿藻美丽伪装下的血盆大口,随时准备吞噬鲜活生命。而此刻,沼泽绿藻中正漂浮着6顶军帽,还有几只干瘪的粮袋,那是红军战士用无畏生命标注的死亡警示。

  蓦地,一股热血打胸腔激涌而起,文书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承担起一份光荣使命,北征抗日必须前仆后继!他摘下文件包、驳壳枪挂在土墩藤蔓上,临转身又打开文件包取出那叠野草图谱,将指导员的嘱咐写在扉页上,这才将军号红绸系在柳枝棒头,大步迈向千米之外的泥潭沼泽。

  我曾两次前往若尔盖高原草地,执著寻觅这则湮没岁月中的战争细节。当年的浴血土墩仍然藤蔓葱茏,许是独享阳光与野风而恣意近乎狂野,令我惊愕英雄血肉滋养所创造的奇迹。而更令心旌震撼的是曾经的死亡沼泽,如今竟被一片葱茏翠柳所覆盖,柳林中央耸立一群两人合抱的粗大老树,向外围衍生延伸的则递次变小,以气吞山河之势雄踞整条绿藻沼泽,似与远处的藤蔓土墩遥相对望,诉说着一份常人难以理喻的血肉渊源。

  以一马平川的草地沼泽,何以竟然在红军足迹踏过后,石破天惊地生长出一片葳蕤柳林?我一遍遍环绕柳林细细勘察,试图寻找到哪怕是星点的蛛丝马迹,以求破解英雄与柳林的因果关联。但终究一无所获,我怀着沉沉惆怅登上藤蔓土墩,意欲再次领略神奇柳林的绰约风姿。孰料恰是这一眼远眺让一抹艳红撞击瞳仁,给心灵倏然折入亮光。

  是那座耸立草地沼泽的雕像!半截身躯的红军战士高擎七根火柴,陷于没顶危难的战士在生命最后时刻,心头的唯一牵挂是把火种留给战友。眼前这片葱茏柳林耸立广袤草地,犹如硕大绿毯镶嵌一块巨型翡翠,但柳林顶端却随风荡漾一层绛红微波,在阳光照耀下折射晶亮的血色艳红。

  心灵瞬刻贯通,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谜底!头顶火种——柳梢红艳,两个不同形态的载体,其内蕴却如此惊人地殊途同归,前者给战友以温暖,后者予战友以导航。那何尝不是红军流血牺牲的生命真谛!

  我深情遥想,当年红军文书送别两个战友之际,即心意已决,以血肉之躯去探寻一条横渡死亡沼泽的生命通途。那个午后,少年红军从敌军尸身上抽出马刀,割下一摞粗壮藤条,尔后解下铜号红绸系在柳枝梢头,再次深情回望身后数点成线的队伍,毅然扛起藤条迈向沼泽深处。

  艰难跋涉的红军队伍行至绿藻沼泽,他们已无缘相见红军文书,惟有两排绿叶藤条伫立风中,在百米宽沼泽带上铺展出一条之字形曲径通道,那是沼泽中能够承载身体负荷的土埂位置。当然,最先吸引红军战士眼珠的是柳枝梢头的红绸,那抹艳红如一簇火焰在寒风中诗意地摇曳。

  红军战士不知道,英雄拄着柳枝走向彼岸的一刻,陡觉数日未进食的空腹一阵痉挛剧痛。他不由攥紧柳枝棒,一股澎湃热流倏然打丹田升起,英雄心头甚至荡过一丝欣慰,那些肥壮战马或可让饥肠辘辘的战友渡过难关。然而,罪恶沼泽瞬刻吞噬年轻生命,只让红绸柳枝耸成一个醒目路标。

  我继而遐思,流血牺牲在长征路上司空见惯,那些过早凋零的豆蔻年华令人唏嘘。但若尔盖草地寒夜,指导员牺牲前的庄重托付,却完成一次生命的传承与重塑,那些穿越弹雨硝烟的耳濡目染,那一刻终于让少年英雄脱胎定型。

  但真正触动震撼我心灵的,是那抹凝于柳梢的绛红。八十年风雨沐浴,苍茫草地仍然是旷远而冷酷,但红绸柳枝却迎风插立泥沼中,顽强地生根抽芽繁衍出一片葳蕤森林,如万千战士在风雨中傲然屹立。那抹凝于枝头的绛红附着红军战士不屈的灵魂,在茫茫草地摇曳出永恒的长征记忆。

  我无法查证英雄红军姓名,亦不知植物中是否真有红梢柳,但这些生命精灵却如此真实而灵动地闪耀于长征史诗。生命如书,页页流年,战争中总有一些猝不及防的威胁袭来,如果有幸与之对视,那无疑就是壮烈诞生前的惊悚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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