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1958年的浮夸风从保定刮起,这消息对俗人米奇来说有点不爽——米奇一直骄傲地以为东北人最能吹。 
  为了摸清事实真相,米奇翻阅了不少资料,得知浮夸风并不是从保定刮起,当然也不是从东北刮起,而是起自湖北,保定只是跟风跟得比较爽。基本情况是这样,1958年7月,湖北传来特大喜讯:长风农业生产合作社早稻亩产15361斤,国家农业部随即公布夏粮产量同比增长69%,总产量比美帝国主义多出40亿斤。 
  那时候毛泽东做梦都希望全国的农作物们在革命东风吹拂下高产无极限,最好麦田里直接产出白面或者三鲜馅儿饺子以充分体现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于是机灵的保定人想毛泽东之所想,急革命形势之所急,各级政府部门中主抓农业的领导干部亲自抓“试验田”,一抓就灵,立竿见影,猛地走在了全国前列,十分模范,硕果比湖北还累累,一亩地产小麦12万斤。
  各地党政领导干部纷纷来保定参观取经。参观之人不仅学去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标语口号,还学会了实实在在的吹牛本事,从此以后做人做事假大空,一生受用不尽,传给子孙,子孙青出于蓝,考学、升官、发财、谈情说爱全能用上。 
  但是,一个天大的问题随即出现:饿! 
  各级政府号召人们砸锅献铁,大炼革命钢铁,然后满面春风去吃食堂大锅饭。那面是喜看稻菽千重浪,这面是大锅饭里没油水,饭粒屈指可数,献了自家锅灶的人们一个个馁得东倒西歪。其中有熬不下去又胆大妄为的村民后半夜悄悄点着炉火做点小灶填肚子,个别心思缜密的村民在家人偷吃小灶补充营养时出外望风,惊喜地发现许多人家的烟囱都在冒烟,村长家也不例外。 
  靠!望风之人窃喜。 
  多少年后的一天,米奇第N次迷路,误入沈阳南二药材批发市场,见到无数神奇的药材批发门市部,左一条街右一条街通通卖药,卖各种治疗肺心病、脚气病、红眼病的五彩神药。那一刻米奇自认为以后可以气定神闲不怕这里痛这里痛这里痛,因为包治百病的药这里应有尽有无所不有。而最神奇的是沈阳南二药材批发市场绝大多数真假难辨的中成药都产自保定一带,以安国为最,有的药铺老板直接就是保定人,不含糊! 
  和保定越来越有缘了。一次从石家庄经北京回沈阳,一次经北京去太原,两次都穿行保定,都因为时间关系没走进那个梦里都想去看看的城市,更没时间仔细端详滹沱河和白洋淀——抗日英雄蒋三和张嘎子战斗过的地方。到了2004年10月,米奇终于去了保定府,终于可以闭眼了!
  实话说,米奇关于保定的感性认知有一半源于小区收发室一个值班员,保定人,名叫王师傅。有一天米奇和王师傅坐在楼下袖珍小草坪的水泥凳上聊天,聊得一颗红心扑扑嗵嗵,直觉得保定人最神勇,最中国。 
  就像对扬州,米奇对保定的感情,也从书本开始,从小时看《红旗谱》和《播火记》开始,从江涛和严萍的爱情开始。那时米奇情窦初开,对高个子小眼睛的男生特别在意,天天偷照镜子呲牙咧嘴抠青春痘,把裤带儿勒进肚皮佯装细腰,无人处深刻批判有人时极力掩饰自己容貌的不周全,渴望能像严萍一样有个优秀的男生爱自己,天天想象着双手被男生握在手里的感觉,想那握了自己手的男生应该和江涛一样清清瘦瘦,话语不多,深沉如海,实在不成,有个运涛来爱也行,若真那样,可就苦了春兰。 
  在米奇飘忽不定的记忆和想象中,保定该是个倒霉而热闹的城市。所谓倒霉,是说保定什么糟烂事儿、窝心事儿都摊上过;所谓热闹,是说保定在争创模范路途上的欢快奔腾不知疲倦。 
  北宋时候,保定就是大城市了,估计和现在辽宁的铁岭差不多,只可惜保定处在宋辽边界,常年战事不断,千疮百孔,有气无力,过一天是一天,直到金末,保定终于没了,好端端一个大城市唏哩哗啦成了一片废墟。 
  教训是惨痛的,幸存的保定人意识到要及时行乐。 
  元朝初期,保定得以重建,建了衙署寺庙,有了市井民居,一来二去成了京城大都也就是北京的门户,这以后保定就先北京之辱而辱,后北京之荣而荣了。北京哪位高人一跺脚,保定就晃摇。保定人渐渐养成了惟命是听的毛病,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门户得有门户的样子,不能自降身份与广大平民农民草民混为一谈,连罪都得比其他城市多遭些。 
  1900年,英、法、德、意四国联军侵占保定,烧杀抢掠,肆意破坏,把城内高干子弟若干以“纵拳杀西人、烧洋房”的罪名枭首示众。这让保定人初次感受外强十分了得,连满清高干都能杀。于是后来日本人占领时期,大家十分乖巧听话,让日本人尝尽顺民的好处。日本人一感动,就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一场比学赶帮超热潮,比就是要比保定更模范,学就是要学保定的模范,赶就是要赶上保定的模范,帮就是要帮助所有城市像保定一样模范,超就是要统统模范起来超过保定。巴格牙路! 
  这些事情,保定人王师傅全清楚。月亮还没出来,米奇坐在冰凉的水泥凳上,听王师傅讲那过去的事情。 
  王师傅家住保定市郊一条小河边。 
  听说保定出汉奸?这是米奇得知王师傅是保定人后问出的第一句话,教养一目了然。 
  你怎么知道? 
  京油子!卫嘴子!保定的狗腿子!
  哈哈哈哈!王师傅大笑,说不是狗腿子,是钩腿子,是说保定人多习武,有功夫! 
  不过,王师傅又哈哈大笑,说此话也有理。保定人性子软,属于听话好管教范围,长于察言观色,喜欢被人肯定被人夸,对强权有依从性,依从的理由是既得利益。天子脚下,惟命是听的说。历史上,每次战乱,打北京先打保定,保护北京,也先从清剿保定开始。冀中名城,距北京141公里,这样的近距离,能不交霉运吗! 
  但保定人首先是中国人,然后才是保定人,也就是说保定人既然是中国人就很散沙,就不讲什么纪律更不讲团队精神。当年,保定政权已经决定服从日本干爹,但散沙们不同意,他们顶风而上逆风而行,不仅埋地雷挖地道,还成立雁翎队、敌后武工队,让皇军很生气。 
  因此抗日战争期间,在保定这个盛产汉奸的地方,偏偏也是敌后武工队最活跃最用武的地方。敌后武工队在各个村屯活动频繁,天天夜里摸岗楼抓岗哨。鬼子吓得天一黑就不敢出屋,大便都得在屋里蹲着,遇上干燥就干蹲,一不留神就被武工队逮着拧断脖子扔到河里。 
  曾经,清雍正期间,一个姓唐的直隶总督在保定成立了有名的莲池书院,直隶最高学府,后期开设日文专科班。一些日本人纷纷报考托福和GRE前来留学,学成归国报效祖国,人称海归派。二百多年后,日本鬼子青面獠牙打进中国,占领保定,全然忘了浩荡师恩,忘了祖宗的修行,人称野兽一族。 
  保定人心想:学生来了,有恩师;若是那野兽来了,迎接他的有咱们武工队。 
  有一次,多股武工队被地下党组织到一处,装成大部队狂揍日本人。几百日本人被撵到河边,后面有追兵,前面是正值汛期的河水。日本人在河岸排好队,然后按照长官的指令正步走进河水,向着对岸挺进。走得慢的被后面的武工队打死,走得快的淹死在汹涌的河水中。 
  在这场遭遇战中,日本人一个没剩,用自己的血肉之躯肥沃了河两岸的冲击平原,不然后来小麦亩产能达到12万斤吗? 
  事后,王师傅的父亲被武工队动员到河里捞枪,一条枪换一块现大洋。王父辛苦两天,终于捞到一条枪,总算没白玩。 
  说到武工队,王师傅两眼望天,说:那时,保定一带有一千多支武工队。那时节的党群关系,就和母子关系一样磁石。他说父亲家夜里有时能听到“扑嗵”一声,怕有敌伪汉奸,谁也不敢出门看,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发现院子里被人扔进一袋麦子或其他杂粮。这当然是武工队干的。武工队端了鬼子炮楼,抢了鬼子的存粮分给当地基本群众。只是那时武工队十分纯真,做好事不留名不露脸,也不启发老百姓写感谢信送锦旗。王师傅说,那时候,武工队有事吆喝一声就好使,不用开会。 
  就是这样,好也散沙,孬也散沙,保定人的散沙问题特别严重,每个时期都这样,总有两种声音两种表现。 
  抗日战争时期,保定伪政府的官员们趴在中国的土地上舔日本人的脚丫儿,一边舔一边夸日本人的脚丫儿不咸不淡味道好极了。老百姓不管这些,白天佯装“良民”,夜里扛起枪就是武工队,天天给政府上眼药穿小鞋,十分散沙难管教。 
  大跃进时,保定的散沙们也相当散沙,明明已经成为全国大跃进浪潮中的急先锋,却总有人半夜悄悄吃小灶,严重背离社会主义大锅饭精神。 
  到如今举国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保定人依然散沙,一方面成为全国屈指可数的中药材批发集散地,一方面不听党话,说搞假药就搞假药,药不死人也活活把人气死了。 
  特殊的境地和特殊的遭遇,培养了保定人特殊的活命哲学。悠悠万事,生存第一,心眼儿活跃,见利就走。
  公正地说,中国人其实都是这个样子:胸怀大义,却难舍小利;屈从强权,又不忘大义。只不过保定人做到了极致。 
  也是王师傅说的,解放后,保定辖区陆续挖出一些漏网汉奸,有的是当地有影响的人物,有的是高产麦子的种植能手,而当年,他们都是日本人的奸细,都用情报兑换过现大洋。王师傅说有一个奸细他认识,就住在他家前院,是个黑黑的小个子,平时为人厚道,总去帮助村里的孤寡老人干农活,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个汉奸,据说他当年出卖过武工队的一个干部,因此荣登日本人的光荣榜,得过日本人的年度高额奖金,相当于现在外企白领一个月的薪水。 
  小个子汉奸被揪出来以后,受到严厉审讯,最后被执行枪决。村里的孤寡老人含泪收尸。 
  保定人复杂得很中国呀! 
  复杂的保定注定要出复杂的人物。在保定,帝王一级的干部出过赵匡胤,文人出过刘禹锡,战士出过荆轲,学者出过郦道元,讲故事的出了个王师傅。应有尽有,五光十色。 
  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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