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红心昭日月 
一
前两天，我女儿打电话过来，说云南有人找你，我问她是谁？女儿说她是那个叫你“老师阿姨”的人。
云南，老师阿姨……
我一下想起20多年前一段旅途邂逅。
上个世纪的90年代末，我去东南亚参加学前教育研討会，因有位老同学在昆明，让我借机去看看她，所以绕道云南回国。
列车进国境，我改乘去昆明的快车，那时没有高铁，快车是首选，好在乘客不多，我很快就补办了卧铺票，登车进了包厢，发现屋里就一个姑娘，看似二十来岁，躺在下铺，见我进来和我打个招呼。我坐下，望一眼，她脸色通红，我过去摸摸额头，一手汗渍，喘息粗放，我握住她的手，问她是否病了？
她一下抱住我说，是看书，睡觉做个噩梦，梦见了我的爷爷。我赶紧给她倒杯水，扶她坐起来，发现她身边有本书，书名《松山战役》。
她喝了水，拿出毛巾揩去满头大汗，气色好多了，和我断断续续唠起了她大汗淋漓的梦境。
她是个大学生，奶奶打来电话，要她去昆明，然后转去文山，我问去文山干什么？她说，麻栗坡烈士陵园有她哥哥的墓碑……
我有点懵，这姑娘说的话我怎么也连不起来，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病。于是我劝她休息，她点点头，一会睡着了。我顺手拿起那本《松山战役》，看起来。
松山战役又称松山会战，是缅北滇西会战重要组成部分。 松山在滇西龙陵县，腊勐乡，它扼守滇西进入怒江东岸咽喉要道惠通桥。西岸控制着滇西公路。
松山进可攻，退可守，此时松山在日军控制之下，攻下松山，即可确保滇缅公路畅通，盟军援华物资可进抗日战场。
1943年10月至1945年5月，驻印度远征军和滇西远征军发起了缅北滇西作战，历经90多天，大小战役百余次，收复大小城市50余座，收复失地8万多平方公里，消灭日军近5万余人，我远征军伤亡6万余人。
最为惨烈当属松山战役，我军因兵员不足，曾有7000娃娃兵投入松山血战，娃娃兵年龄不到15岁，最小的只有9岁！松山一战，娃娃兵牺牲达1000余人！
……
看到这里，我哭了，惊动了那个姑娘，她坐起来，说，阿姨，你看的是书，我去了松山血战遗址，那里战壕沟堑尚在，经过枪炮洗礼的大树还看得出弹痕累累，但那树，仍是根深叶茂，顽强耸立。
她告诉我，在騰冲，有国殇墓园，记录了中国远征军4万将士强渡怒江、飞夺高黎贡山、血战松山、收复腾冲，消灭日军3000余人，远征军以阵亡9168英灵的代价，粉碎了日军攻占滇西作战计划。
姑娘一番话，和《松山战役》一本书，以及她的精神状态，我突然想到她去松山是现场考察研究抗日斗争史吧？于是我说，你是在写毕业论文还是调查研究抗日斗争？她摇头，去松山是奶奶的嘱托，我从小到大，尽管不富裕，但成长在温馨和霭的家庭里。直到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我的哥哥在老山献出了宝贵生命。奶奶给我讲了我们的家史，原来我的爸爸不是奶奶亲生儿子，他是幸存的松山血战的娃娃兵！
爷爷是一位将军的副官，部队要远征缅甸，将军知道爷爷家在滇西，让爷爷回家看看，当他们离开松山战场时，发现一个奄奄一息娃娃兵。在征得将军同意后，爷爷把这个孩子带到奶奶家，爷爷走了，留给奶奶一个红布包，只是爷爷一去再无消息。这个孩子经过奶奶精心护理治疗，很快恢复了健康，和奶奶相依为命。奶奶是乡村小学教师，长大的孩子种地为生，新中国诞生，他是村里的民兵队长。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奶奶拿出红布包，打开让儿子看，那是一颗红五星，和爷爷党员身份证。奶奶告诉儿子，你和爸爸松山血战打的是日本侵略者，今天美国侵略朝鲜，毛主席和党中央决定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你长大了，身上流着军人的血，上战场去，打击美国侵略者！
这是1950年，当年的娃娃兵已经是20岁的小伙子，他拜别了给他生命的母亲，走上朝鲜战场。战争使他成了炮兵团长，立下无数战功。1953年，克拉克代表美国签字停战，他回国看望母亲。这时，他同一位当老师的姑娘结婚，第二年有了儿子。1958年回国，部队驻守云南，儿子已经三岁，三年后又有了女儿，现在你明白了吧？这个娃娃兵就是我的爸爸，我们一家五口生活美满，爸爸虽在部队，但离家不远，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很好。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奶奶召开全家会议，和已经结了婚的孙子说，你爷爷当年在滇西以秘密党员身份在远征军里血战松山，你爸爸作为炮兵团长在朝鲜与美国侵略者作战，今天越南居然在滇东南挑起事端，侵略我国，我们家代代从军，现在到你们这一代了！这个奶奶的孙子就是我的哥哥，那时他也有个儿子——即我的侄子。刚刚咿呀学话。哥哥上了前线，扼守老山，而我的爸爸在1979年2月奉命指挥炮轰谅山。
……
我这个火车上邂逅的大学生讲到这里，到了列车终点站昆明。鉴于她的身体状况，我陪她住进了旅店，同时，我给我的多年未见好友，打了电话，正好，她是个医生，在旅店她给这个大学生做了初步检查，她和我说，从医学角度看，没有大问题，她的身体是在某件事情上触发到心理刺激所致，意志坚强的人会慢慢调整过来，意志薄弱的人就会引发抑郁症。我说，她要上文山麻栗坡，你怎样帮她一下，朋友说，我给她点两天葡萄糖vc注射液，身体就会恢复的差不多。
那时，昆明到文山麻栗坡没有火车相通，有去麻栗坡大巴车，路上要经过6个多小时。
我不放心这位邂逅的姑娘，告诉我的朋友，要陪她去麻栗坡，我的朋友随即为我们准备了路上常用药，说等我回来。
二
两天之后，我们登上了去文山麻栗坡的大巴车。
麻栗坡是文山市的一个县，地处边境，当年老山血战，昆明军区几万将士在司令杨得志将军指挥下，同越南军队展开了长达十年艰苦对决。
1979年自卫反击战胜利后，越南黎笋集团不甘心失败，乘机占领了中越边境（不止云南）多个山头，侵扰我边境，中国政府忍无可忍，从1984年4月28日开始反击，经过艰苦卓绝血战，到1985年1月收复了老山、者阴山。
在最为惨烈的7.12拼杀战场上，这位大学生的哥哥献出了青春热血！
我们到麻栗坡烈士陵园，已经是下午，下车没有休息，直奔陵园。在一个烈士墓前，我一眼就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伙子跪在那里摆上白花、贡品，那女人扑倒墓碑上号啕大哭，我身边的大学生和我奔过去，她喊着嫂嫂，一同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旁边的小伙子跪在那里，把一瓶茅台酒倒在碑前！
她的嫂嫂看到了我也哭成泪人，问小姑子我是谁？她告诉嫂嫂和侄儿，是火车上邂逅的老师，一路陪她这里，她嫂嫂向我表示感谢！
这位大嫂年龄没有我大，我叫她妹妹，她不住的点头，说我是好人，一直陪护她的小姑子。
麻栗坡烈士陵园，1979年2月修建，1985年列为云南省重点烈士陵园，1998年确定为省级第二批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麻栗坡县，靠近中越边境，这个县有着光荣的历史传统，从最早的鸦片战争，到法国侵略越南的反法战争、抗日战争，乃至今天对越自卫反击战，麻栗坡都为保卫祖国做出了不朽贡献。
这个陵园有960座烈士灵墓，他们当中有669位烈士把鲜血洒在老山前线，整个陵园英灵平均年龄不到22岁，最小的仅16岁，还有许多连家庭住址都没有，只有姓名和生卒年代！
4月28日，是收复老山纪念日，这一天，有成千上万的战友从全国各地赶来，献花、洒酒、唱歌、奉烛，以纪念先贤英烈。
那天，我咨询纪念处，想把手里的余钱献给陵园，他们说上级没有这个规定，可以买花圈和祭品，正好我看见来自黑龙江一位老大娘，卖了6年鸡蛋的钱作路费，来看牺牲的孙子，我把手里的钱留足了路费，都给了老人家！
我和大学生告别，她说我会记住老师阿姨，希望以后联系。我让她回家前再让我的同学给她检查一下身体，她和嫂嫂对我表示感谢。
回到昆明，我的同学告诉我家里来了电话，让我速归！
当晚，我就乘夜班飞机回到了哈尔滨。
这一晃，居然过了20多年！没想到她从我的同学那里得到了我女儿电话，真的没忘我这个“老师阿姨”！我们联系以后，她告诉我分别后的大致情况：她的爸爸，也告别军营，复原回家，不要国家安排，和退休的母亲双双去了腾冲国殇墓园，和那些松山血战牺牲的先烈、那些娃娃兵殉国之地为伴，甘心情愿做烈士陵园的守护者；奶奶已经不在了，嫂嫂仍然当小学教师，小侄儿已在军校毕业，成了共和国军官；而她也是有了可心的工作，没告诉我在干啥，只是说“不便告知”，我也就不问了。
三
说到这里，觉得还应把腾冲国殇墓园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
1942年以后，毛主席提出的抗日三个阶段，从防御、相持，发展到反攻都得到了证实，日本侵略者已是穷途末路，也证明了毛主席的论断：越到灭亡越垂死挣扎，滇西作战就是在这个情况下发生的。
松山血战，中方出动4万将士，历时百天，打了百场战斗，全歼日军3000多人，当时因兵力不足，竟有7000多名娃娃兵杀上战场，他们当中最小的仅9岁！这场战斗伤亡7600多人，其中，娃娃兵居然有上千人！
1944年，爱国将领李根源提议修建滇西抗战烈士陵园，叫“国殇墓园”，名字取自《楚辞》国殇篇。现在标准位置是騰冲市騰越镇天成社区太极小区二号，对外称滇西抗战纪念馆，馆占面积37884平方米，是我国最早最大的抗日烈士陵园，1966年确定为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2005年中宣部公布为第三批爱国主义教育基地，2014年入选为国家抗战设施遗址名录，2017年入选第二批中国二十世纪建筑遗产。
园内有著名雕塑家李春华先生自费200多万元雕刻的420多位英姿各异的娃娃兵雕像。
中华民族为了国家独立，民族生存，千百年来流血牺牲，前赴后继，用鲜活的生命，滚烫的热血，铸起了不屈的长城，创建新中国。
一寸山河一寸血，万里乾坤万骨枯！近百年华夏大地上座座丰碑是先烈往事史记，在这部历史鸿篇里，騰冲烈士陵园的娃娃兵英魂，麻栗坡陵园里的烈士，他们的韶华光阴，如在今天，本该是在父母亲人面前撒娇或上学念书，或无忧无虑的唱歌跳舞，或拉着心宜姑娘的手徜徉在花前月下！然而，当敌人到家门口，民族生存，国家危亡时刻，他们冲上前线，用鲜血捍卫自己的祖国，为家国安危舍出了宝贵生命！
……
20多年前，我邂逅的大学生一家我无法忘怀，爷爷在远征军里血战抗日前线，长大了的娃娃兵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老了离开军队和妻子去了烈士陵园，守护者当年的战友，儿子在老山前线献出了青春，当另一个孩子到了从军年龄又进了军营……那个女大学生的职业也和我说“不便告知”！
这是我的一段曾经的邂逅，也是我人生中心灵升华的一课，我真的要说，在享受美好生活的今天，我把20多年前的一段经历写在这里，希望看到的朋友向在天之灵的先烈致崇高的敬意，祝他们安息！向我邂逅的大学生一家，致以崇高的敬礼！祝他们身体健康！
（遵嘱名不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