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来得虽晚,却有些温暖。窗外的积雪慢慢融化,草儿绽出嫩芽,鸟儿叫着在水杉树上飞来飞去,渐渐,出早操的时候,棉军装快要穿不住了。

政治学习是不可少的,坐在会议室里,大家一边学习。形势的变化令人应接不暇,春天里,邓小平携夫人对美国进行了正式访问,与卡特进行了会谈。接着,南方边境,开始了一场自卫反击作战,部队进入战备。

此时,我的工作也有了变化。

春节过后,邵科长对我说,高,咱科里增加了一个指导员的编制,处里决定让你来干这个指导员,你能写会画,我看挺合适的。我说好,服从组织决定!

于我的印记里,指导员有着俨然的神圣与庄重,此印象首自新兵连,及至防化连当战士起,自然而然形成。连队里,班长排长对新兵们来说,都有些高不可攀,遑论连长与指导员,那种职位与心理上的差距,是不可言喻的。现如今,这指导员的头衔,竟也毫无征兆地落到了自个头上,一时间,心里准备还真有些不足。

那个时候,我正干着军需助理员的活,整天里与食堂、伙食费、粮票打交道,心思都用在了后勤工作。猛然间一下子从吃喝拉撒,改做政工,觉得跨度有些大。大海里捞针,不知如何下手。

真正说起来,指导员这个称谓,应当是建制连队专属。北伐战争期间称党代表,那一会的政治指导员只在团级部队设有。陈毅元帅早年,就曾担任过南昌起义部队11军25师73团政治指导员。三湾改编后,支部建在连上,党支部书记便为指导员,罗荣桓、粟裕也都曾担任过连指导员。

司令部管理处机关指导员一职,原来是没有的,或许考虑到管理处人员较多,干部战士职工都有,需要加强管理,所以那一年,在管理处的军需科,增加了一个指导员岗位。

好在,没有离开军需科,所服务的对象也都是过去熟悉的人,所以心里也并不是一点底都没有。

那时,整个军区空军司令部、政治部、工程部(后来改称装备部)机关三大部后勤保障人员,都在管理处,而其中,很多琐碎工作是在军需科范围内。比如5个食堂、服务社等等。人员成分杂,岗位分工细,统筹起来困难。

好在年轻,不懂就学,懵懂着上路,边干边摸索。

谷文杰协理员离休后,管理处新上任的协理员是曲清延。曲协理员是我的老领导,我在防化连还是新兵的时候,他是我的指导员,对我的帮助很大。而今,又成了我的领导,这使得我十分高兴。曲协理员说,你干脆和我一个办公室办公吧,都是政治思想工作,在一起有个商量。曲协理员是个老政工,经验很丰富,从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协理员的夫人会做衣服,后来,我家属的衣服,她给做了好几件。

 

机关兵不好管,机关炊事兵尤难带。这与他们的职业特点有关。大家在熟睡的时候,他们得早早起来,生火做馒头。正课时间,他们又休息了。人们下了班,他们还要打扫卫生,准备下一餐的饭菜。大院里,衣服最脏、军容最不严整的恐要数炊事班了。

曲协理员一直在营连政治主官岗位上带兵,当过指导员,教导员,来到机关,见机关兵松松垮垮,不像兵的样子,就想整顿一下。一天,协理员对我说,小高,咱得想个办法,看能不能让机关的这些兵正规一些。我说,协理员,咋正规呢?这些兵都有自己各自的任务,时间统一不起来呀!协理员说,也是。不过总要有些办法,不然,机关兵太懒散了,容易出问题。

军队要像军队的样子!文革后复出不久的邓小平要解决军队“肿、散、骄、奢、惰”种种乱象。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军队开始改革整顿,在这个大背景下,管理处机关也开始了有针对性的工作。

不久,处所属小单位开始了自己的点名活动,这是我到管理处之后,第一次见到的点名。曲协理员对我说,你来点名,我参加。点名放在星期天晚上,那时候没有双休日,一个星期只放一天假。而星期天,是最容易放松的时候。

虽是些零散小单位,毕竟都经过新兵训练,知道点名路数。食堂后门的空地上,各单位整队跑步站一起列队,食堂、公务班,加在一起,好几十人。稍息立正向右看齐,整理服装,报数、点名。一一清查人数,没有到场的要说明原因。最后协理员讲话。他说,今天是第一次管理处各单位集中点名,本来孙处长要来,他委托我给大家讲几句,军队是要打仗的,打仗要有纪律,我们机关兵也是兵,是兵就要守规矩。从今天开始,大家要抖擞起来,军容要严整,作风要紧张,外出要请假,违纪要处分!

我整队向协理员报告点名结束,强调点名后各单位回去要开班务会,好好讨论协理员刚才的讲话,提高认识,今天没有到的人,各单位要说明原因报上来,并将今天协理员的讲话精神专门传达到位。

    从那一次点名开始,大院里的机关兵似乎正规了许多,没事也不在路上到处闲逛了,服装也干净整洁了许多,有些个兵的样子了。当然,一次点名解决不了很多问题。打那开始,每个星期天晚上,管理处的点名制度便坚持了下来。为此,我还写了一篇小说《从晚点名开始》。

 

一段时间里,35号楼有些乱。人员进进出出,不时夹杂吵闹以及哭泣声音。那是因为,一些部队职工需要移交地方,而大多数人不愿意离开。

军队整顿不仅官兵本身,也涉及到职工。

因为在编职工年龄老化,济空机关在文革后集中接受了一些年轻人,这些人,有一些是兵改工的,也有很多是下乡的知青,回城后,急需安置。当时,幼儿园、服务社、营房科都陆续地接收了一些。随着军队编制减少,经费压缩,有些人员需要精简,移交地方。

这是项令人头痛的任务。彼时,部队对年轻人仍有着极大的吸引力,说起来,在空军大院里工作,是一件很光鲜的事情,包括找对象,都要容易一些。因此,进大院门谁都愿意,出这个门,却是件极困难的事情。

孙处长下了命令,再难,也要交出去一些人,不然,不好跟上面交代。这件事情,主要落在了曲协理员和我身上。

整个夏天,管理处办公楼总是热闹非凡,找领导,诉说理由,讨要说法。而我们办公室,则是最热闹的场所。

水工小柳,下乡回城的知青,个子廋廋高高,留着小胡子,看起来挺精干。他是最不愿意离开部队的一个,也是到我们办公室次数最多,时间最长的一个。无论怎么谈,他始终不为所动,坚持要留下来。有时中午吃饭,他还不离开办公室。我说,要不到三食堂去,我请你吃个饭。他不好意思,人总归还是要面子的。

自然有愿意离开的,营房科女青年小刘,喜欢绘画,立志要考美术学院。整天除了上班,就是写写画画,捧着书看。记得那一会她栖身于营外宿舍施工部队留下的工棚里,就在门口看书绘画,精力集中,旁若无人。有此机会,她二话没说,办了关系,就离开了大院。有志者事竟成,据说,后来她上了大学,究竟是不是美术方面的院校,不得而知。

还有一批兵改工的志愿兵,也都服从安排,痛快地去了地方,很多人到了济南市建筑公司。在那里,秉承了部队时的吃苦耐劳、团结奉献精神,很快立住了脚。一些人后来成了骨干,还有的当了分公司的老总。现在,他们怕是也都退休了,成了爷爷奶奶。想起那段部队的生活,或长或短,恐都会有一种惆怅和无悔的感觉。

 

一天,曲协理员对我说,咱有了指导员编制,但管理处只有党支部,不够,咱还的有团支部,咱那么多团员,得开展一些活动,活跃生活,也给党支部培养后备人才。我看,你就来当这个书记。

不瞒协理员说,管理处年轻人确是不少,食堂,公务班,加上服务社、营房科等单位的年轻职工,有少一百人的样子。年轻人好动,上进心强,愿意参加集体活动。尤其是星期天,党员有党日活动,团员没人组织,会产生失落感。

很快召开了团员大会,选举出支委,建立了怕是管理处有史以来第一个团的组织。支委根据各单位情况,从表现好,有一定特长的团员中选出的。印像中有五食堂的小牛,四食堂的贾典文,服务社的孙梅,营房科的姚道德等。年轻人喜欢新鲜事物,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我们根据党支部以及管理处的工作,制定了团支部年度与半年工作计划,并上报了直属政治部组织科。

打那以后,司令部团工委的活动中,也有了管理处团支部的一个身影。

1978年济空司令部直属队第二次共青团代表大会合影(1).jpg那个时候,学雷锋活动正如火如荼开展,团委也经常组织各单位,因地制宜,搞一些活动。比较多的,是每个星期天,在小礼堂门前,各单位为家属孩子做好事。女兵连缝补衣服,警卫连理发,汽车队修自行车修鞋。一时间红旗招展,热闹非凡。

可我们能干什么呢?能想到的,兄弟单位都想到了,我们总不能也去缝衣服理发吧。我想了想,说,咱去磨刀,这是咱的强项。大家说好,这是咱的基本功,不用现学。

于是,支部组织了精干力量,将磨刀石搬去了礼堂前,铺排开来。开始时,担心不会有很多家属来,我让小牛从食堂拿了几把刀,先行磨着,吸引眼球。慢慢地,就有人拿了自家刀,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磨。那时,各家大都没有磨刀石,即使有,也都不会或不愿意磨。磨刀这活,除了技术,还要有耐心和时间。

组织科宋干事见了,说高指导员,你们这个好事做得有特色,很受欢迎。我们家那刀早都钝了,我媳妇不会磨,下回我也把刀带来,你们帮忙磨磨。我说宋干事太懒,你不会学着磨磨,还让嫂子干这活。宋干事笑笑,我哪有空,你们多辛苦辛苦,啊!

黑板报展览评比,也是大院连队经常组织的活动。还在六食堂当管理员时,我就定期出过黑板报,这事是咱的强项。我说,咱们团支部也得参加。大家说,指导员,可不行,人家连队经常搞,有人才,咱们不行,别丢了人。我说,咱不是为了要去拿奖,关键是要有咱一席之地,体现出咱的声音。一个食堂都可以搞,咱那么多单位,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行。

于是,我们悄悄去几个连队俱乐部转了转,看了看他们的板报,觉得也没有啥,只要我们下工夫,办出我们自己的特色,就一定行。为此,我和小牛他们几个一起,将黑板刷上黑漆,为出效果,没用粉笔,专门买来水彩,用各种颜色,设计了刊头,大字用的空心立体,诗歌、短文不同字体,边框围起,穿着炊事服的插图衬托一下,版面活泼,内容独特,看起来给人印象深刻。那次评比,我们的黑板报获得了第二名。大家很高兴,参与的积极性就更高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部队开展的“三学”活动如火如荼。所谓“三学”,即学雷锋、学硬骨头六连和学空一师党委。那年,军区空军要举行全区“三学”先进事迹报告会。会议通知下发给各单位,让各单位推荐“三学”先进典型,这其中就有个人学雷锋的典型。

我将管理处人员梳理了一下,觉得三食堂的李耀东师傅可以一试。一来他本身就是个老典型,几十年以食堂为家,一直以来上下反映都很好,能使得那么多就餐人员满意非常不易。二来个人先进多是建制部队的骨干,极少有保障人员,职工就更少了。若精选出其中一些闪光点,实实在在讲出来,相信会打动听众。

于是,我找了一些素材,采访了一些人,其中包括李师傅自己。开始时,李师傅不愿意,说食堂吃饭人多,挺忙的,我不就是个做饭的吗,大家愿吃,我就愿做,一天三顿饭,哪里有什么先进事迹要讲。

我说,好好,这就是你的经验,你就这样讲,讲给那些天天吃你做的饭的年轻人听。你想,你做的饭他爱吃,天天爱吃,顿顿爱吃,这就了不得了,你从西康到山东,几十年就这么坚持着,把这件旁人看着很普通的一件事,做得大家都满意,为什么?你把它讲透了,他们就爱听。

李师傅说,我是四川人,普通话一句也不会,啷个讲么?我笑了,你就用你这个四川话讲,越四川越好,四川话好听,我愿听,大伙都愿听。你要讲普通话反倒不好了,我写的稿子,纯属口头语,大实话,里面还有四川话,放心好了。

回头我就琢磨李师傅的这篇材料,我觉得,好的东西一定是能打动人的,几十年来,他一个跟首长们年岁差不多的老职工,整日里默默无闻,跟随部队转战南北,将食堂当家,精打细算,钻研厨艺,精心服务,加班加点,一门子心思只想能让大家吃饱吃好。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家庭,他其实早已将食堂,将部队当做了自个的家,他其实是在为这个家在忙里忙外,精打细算哪!

那一天,大院小礼堂坐满了人,“三学”报告会在这里举行,李师傅是最后一个登台作报告。先前的几位,都穿着军装,李师傅胖胖的,还是一身平日里穿惯了的旧便衣,憨憨厚厚走上台鞠了个躬。说我这个人从没上台做过报告,处里非得让我说说,没办法,说说就说说吧。我说的题目是《食堂就是我的家》。接着,他用一口地道的四川方言,朴实平和地娓娓道来,那些看起来司空见惯,实际上却很难长期坚持的一件件事情。几十年的坚守,那些不易的传承与帮带,不为人知的自我牺牲与奉献,家属的不理解等等。许多的大实话,许多看起来虽小但执著坚持着极难的桩桩件件,赢得了大家阵阵笑声与掌声。报告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报告会结束,政治部的几位处长便打听,李耀东师傅的这篇发言稿是谁写的。听说是管理处的一名指导员,就又说,这个人应当到政治部,是个写材料的角色。也正是因为这篇发言稿,我被调到了直政部。

通过写李师傅这篇文章,我觉得,凡是大家喜欢的东西,不是故意拔高,故意包装。说出大家想听的事,想说的话,引起共鸣,这才是一个写作者应当为之追求的。

记忆这个东西很特殊,几十年过去,当年管理处任指导员时的桩桩件件,回忆起来,依然像是在眼前。孙处长笑眯眯的眼神,贾生福副处长的敬业精神,曲协理员干练利落的作风,邵科长话语不多的实干务实,以及管理科刘锡山科长的博学与精进的书法。这一切的一切,都给年轻且不甚了解世情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并受益无穷。

人是要多经历些啥的,包括职业或岗位,那不但可以得到更多磨练,更重要的,是会得到许多先前未曾有过的心里充盈,以及人生体味。就像直至如今,仍然有人叫我指导员,听到如此称呼,我的心里溢满着温馨与感慨,不是吗?那一声招呼,就如一阵和煦之风,将青春的记忆与过往,一下子拉进了胸中,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如昨。是啊,青春真好,如有来世,一定再做一次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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