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小时候的农村老家,最让人瞧不起的活计就是在生产队里放羊的老羊倌。

  在那个年代,你要是当上了羊倌,那就说明你这个人在生产队里是干啥都不行的人,只能窝在生产队里放羊挣口饭吃。说这话也不算过分,当时的社员们放羊,大多是自己放或者几家结成伙伴轮流放,羊倌是可有可无的行当。其实不了解内情的人,真不知道羊倌这个活计,不是谁都可以干上的。首先,羊倌必须是队长能信得过的人,因为几十只羊甚至上百头羊,交到羊倌手里,保证放好管理好,可以说得把羊养肥胖了。其次,就是羊群有个毛病什么的,羊倌得懂行,随时随地的照看好了,特别是放羊的时候不能放丢了。最重要的是,队里的羊在冬季更要经管好,防止冻伤,或者是饲料跟不上把羊饿瘦了等等。

  我记得,当年我们生产队里的羊倌是一个叫刘振宇的老头,他那个时候就已经五十来岁了,大家都叫他羊倌,原来喂牛当牛倌好多年。自从我有记忆以来,老羊倌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的沉默寡言是那种和谁都不说话,别人辱他、骂他,他也不还嘴,说急眼了也不过是红着眼低声说一句:“你闭嘴吧。”既没底气也没威慑力,数落他的人不会闭嘴,反而会愈演愈烈,老羊倌无奈就自行走开了,一边嘟囔着说;“耳不听心不烦。”老羊倌家里有六口人,他天生就老实,据说他老婆特别的厉害,嫁给他前就在屯里横行了一段时间。可谁要是欺负她老伴羊倌,被她知道后,她立马就会去找那个人去理论,所以社员们和羊倌开玩笑的时候,也都不敢过分。害怕羊倌的老伴找上门来争吵不休,就连老羊倌的亲戚们,都对他的老伴发怵,轻易不敢招惹她。

  可惜好景不长,老羊倌的老伴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因病离世了,剩下老羊倌和四个孩子一起生活。他的四个孩子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最小,所以老羊倌对女儿最娇惯,老伴去世的时候女儿刚刚六七岁。老羊倌即当爹又当妈的,把四个孩子都一点点的伺候大了,大儿子和二儿子,都读书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他们兄弟俩在家里,帮助老羊倌干一些家务活,三儿子愿意读书学习,老羊倌就让三儿子继续读书。随着时间的推移,老羊倌的几个孩子也都长大了,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参加队里劳动了,虽然他们年龄小点,开始干半拉子活。尽管如此老羊倌的家庭生活也有了很大的改善,一天比一天日子好过了许多,其实家里最难的就是做饭洗衣服,还有缝缝补补的家务活……

  后来老羊倌的小女儿也长大了,很多的家务活都是女儿来做了,女儿在学校的学习成绩也特别好。而且在家里也特别的能干,老羊倌的家里被女儿打理得有井井有条,尽管家里的事情很多,但是她从来不耽误读书学习。如果以学习来衡量一个人的聪明程度的话,老羊倌确实很笨。他创造了全村的记录,念了六年书,他仅读到了三年级。一次次的留级连老师都看不下眼了,他全然不顾教育的升学任务,语重心长地喊来老羊倌的家长,让她把羊倌领回家,说是这孩子早点学个手艺,将来或许有口饭吃,读书与他无缘。

  老羊倌的老师好心办了坏事,他的好意不仅被村里人误会,甚至羊倌的家长也曲解了意思。羊倌一瞬间变成了傻子,哪怕他很想证明自己不傻,也没人给他机会。试想,一个父母、全村人都公认的傻子,如果有一天不傻了,岂不是说他傻的人才傻?老羊倌无可奈何地傻了下来,屯子里有的人一直都认为老羊倌聪明着呢。老羊倌最爱来我二姨妈家里,我也爱跟在羊倌屁股后面玩儿。我的二姨夫一生善良,也是建国前的老党员,在屯子里威望极高,在他的眼中,人只分两种,一种是愿意守在村里的好孩子,另一种是有志离开贫瘠家乡的好孩子。羊倌所谓的“傻”,在他们这里根本不算事,而且,但凡有二姨夫站在村口,就没人敢说羊倌傻。二姨夫对付那些碎嘴子的人们的方式很特别,他不说话,就盯着你看,嘴角微微笑,一副“你说别人傻,你也不咋地”的意味。二姨夫更是厉害,只要羊倌来到家里,他都会把羊倌从小到大的优点说一遍,说的羊倌都是一脸蒙圈,估计他心里想:我有这么好吗?我咋不知道?二姨夫一遍遍的说,内容几乎一样,老羊倌一遍遍的听,从不厌烦。

  我很喜欢跟着老羊倌,是因为他什么都会,抓鸟、摸鱼、钓鱼、做弹弓、做各种游戏工具,只要是我想玩的,他都能做出相应的工具或者带着我玩。最神奇的是,老羊倌曾经用牛筋给我做了一把小弓箭,射不准,却能射得很远。我问老羊倌是谁教他做的,他说没人教,书上看到的。老羊倌读书不成,但很喜欢看书。我的小人书、还有二姨夫家的各种演义小说、人们卷烟的日历纸、大家垫桌角柜子的旧杂志、糊顶棚的废报纸,他都看。有时候有的字不认识,他就问我,我也不认识,就让我帮着查字典。刚开始老羊倌也不会查字典,我问他为啥不会,他说上学时没有字典,老师用地方方言教的汉语拼音他听不懂。在我细心地教了他一遍后,老羊倌学会了,汉语拼音发音标准,查字典更是不在话下。为了感谢老羊倌带我玩儿的情义,我把字典送给了他,老羊倌很是激动了半天,那本小学生字典,此后被他一直揣在了兜里,成了他的宝物。

  老羊倌比我长二十多岁,他五十来岁的时候,我也十五六了,他当羊倌的时候也就四十来岁,他先在生产队里做牛倌,后来又当羊倌的。童年的时候,我和伙伴们就经常去生产队里的牛马草料房里捉迷藏,时间长了,就跟牛马倌混的很熟悉。所以和老羊倌特别的熟悉,老羊倌干地里的农活是真不行,不是他不会干,而是他干活太慢。村里的人们一边嘲笑着他,一边私底下不约而同地找到生产队长,替他说好话,队长看了他的情况就让他当羊倌儿了,他就是从牛倌到羊倌一干就是十多年。开始生产队里没有几只羊,社员们各家里有不少有羊的,和队里的羊群一起都由老羊倌集体收放,这样社员们家里的羊加上队里的羊群就有近百只,他管理的很认真。

  有一年的春天,我和三弟领着家里的大笨狗在周末去河套里闲玩,正好碰上了老羊倌在放羊,家里的狗不知道抽啥疯就去追着羊群咬。我怎么喊叫也没喊住,最后有一只小羊被我家的狗给咬死了,这下可把我吓坏了,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老羊倌把羊群都赶到一起,对我说;“张二,你别说是你家的狗把羊给咬死了,这件事情我回队里和队长说。”后来老羊倌说小羊是在突然闹病死掉了,怕传染其它羊群就埋掉了。这件事情我一直担心很长时间,在心里放不下,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老羊倌和往常一样继续放羊,队长也没有过多的去追问,我的心里才踏实了。老羊倌放羊极其认真,他每天都有计划,他不会偷懒把羊群放在一个地方,而是行着小转场。村子周边的草滩,他的羊一天必换一个地方,他怕羊把草吃秃了。后来老羊倌开动脑筋,收集了许多空罐头瓶子,在底儿上扎几个窟窿眼儿,里面灌上他没事时收集来的草籽,这样羊就可以一边吃草一边撒草籽,最大限度的保护着祖辈们留下来的草滩。

  队里的人们依然说着老羊倌的各种傻事,给羊戴罐头是最轻的一件事情,老羊倌的傻事还有:为了护住羊腿,他大冷天下河沟子往出抱羊,使了半天劲抱不出来,结果羊受了惊吓,自己跳出了河沟,老羊倌自己反而爬了半天才出来。社员们家的羊归圈以后忘了关圈门,跑了一只,已经回家歇下的老羊倌二话不说出去帮着找羊,羊没找到,自己却是病倒了好几天;有的主家出门,嘱咐老羊倌帮忙看羊,结果羊下了两只崽儿,老羊倌把小羊抱回自己家炕上,惹得母羊跟在他后面一个劲儿拿头顶他……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老羊倌成了十里八村最有名气的羊倌,直到前些年,老家的村屯已经颓败,无羊可放,将近七十多岁的老羊倌不仅没有失业,还被内蒙牧区的人们雇佣去放羊,听说一年能存下五六万块钱。老羊倌的孩子们都很孝顺,不让老羊倌再去当羊倌受罪,可他不听。他说,放了一辈子的羊,和羊有了感情,天天草原里赶着羊群转几圈,感觉天都是蓝的,心也是阔的。再后来他的孩子们把接他进了县城,他说不喜欢热闹的县城,也不喜欢和人们打交道,可能是在屯子里住一辈子习惯了吧,又搬回老家去了。

  几年前听说老羊倌因病离世了,据说他八十多岁,还是蔫蔫巴巴的,干啥还是那么慢,老羊倌给我们屯子里的人们留下很深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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