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丘突然卷起滚滚沙尘,年轻的女红军连长遽然挥手,筚路蓝缕的红军女战士刀斫般卧倒低矮的红柳林下。排枪响过,弹雨如飞刃割得林梢漱漱洒落,女兵连长陡觉腰间遭遇剧烈一击,仰面倒地。

       连长左腰间鲜血霎时汩汩涌出。子弹击中别于腰带的枣木棒向外侧滑,穿透军衣在肋骨下划出道长血口。红军火力迅即如瀑喷射,马匪骑兵丢下数十具尸体望风遁逃。

       这是1936年的初春,漫漫长征路上的寻常一战。肩负特殊使命的红军先遣队未作耽搁,继续向河西走廊东门户靖远挺进。因枣木棒抵挡子弹而逃过一劫的女兵连长,与在右腿中弹伤员同骑一匹刚缴获的枣红战马。回望群峦湮没于苍茫夜色,紧攥被子弹削出豁口的枣木棒,坚强的女兵连长眼角倏然沁出一丝泪来。那一刻,旷野旋风捎来一阵轻吟,正仿佛14岁的王秀莲在长征岔路口打竹板的清美声音——

    “叫同志、听我言,这草地真少见,天气一日三大变……不怕苦、不怕难,红军一定能过草地关……叫同志、加把劲,快马加鞭过草甸……”

       时光回溯8个月。1935年2月初,红四方面军总部率直属团,在黔西北毕节的鸡鸣三省村宿营。两天后雨歇天晴,俊秀爱美的女兵连长带着战士们赶到村东小溪,趁着空隙抓紧浆洗泥渍斑驳的军衣,没料山里春天善变的脸,转眼间竟又风骤雨急。女兵们头顶木盆刚急奔到村口,枣树下闪出个怀抱一迭斗笠的姑娘,拽起女兵们一溜小跑拐进水磨房。

       红军女战士有斗笠遮挡雨淋,但姑娘却浑身淋得透湿。低矮昏暗的水磨房里,女兵连长抽出腰间白毛巾,怜爱地替姑娘擦去脸上雨水,抹开纷乱留海,这才看清那张清秀脸庞,瘦削黝黑却难掩那份倔强与聪颖。那一刹,18岁的女兵连长仿佛看到两年前的自己。

       那是1933年初春,16岁的川妹子上山挖野菜突逢大雪,饥寒交加昏倒在破庙屋檐下,醒来时正躺在两个红军女战士怀中。两只窝窝头和一碗山泉水,让濒临枯萎的生命霎时复苏出灵气,三天后刘家兄妹双双参加红军,膀大腰圆的哥哥去了机枪连,而川妹子因嗓音甜润被选进宣传队。长征出发前紧急扩红,川妹子连续半月翻山越岭,归队时竟带回来百余个肩扛大刀梭镖的“小红军”。扩红整编,入伍刚满一年的川妹子长矛换成步枪,被任命为女兵连连长。

      风声鹤唳的岁月里,一个孤苦伶仃的孤儿,被一个失明大娘收养相依为命。但春雨中的邂逅,一群女兵身着的军装头顶的红星,却神差鬼使地占据了少女纯净心田。细雨如吟的春日,姑娘傻傻地伫立老枣树下,那丛耀眼的红星灿烂的笑靥令她心底波澜泛起,最终引她走进一趟生命的涅槃。部队开拔的凌晨,女兵连长塞给盲眼大娘三块银元,这群无畏的战士裹着风雨再次踏上苦难之旅。

       西出山寨的通道是一条缘山而凿的古栈道,犹如悬挂百丈峭壁的云梯。女兵连长回望逶迤如长龙的队伍,一个身影给她冷峻的双眸反射一丝暖流,那是入伍才三小时的新兵王秀莲,单薄身板因穿上军装竟突然有了敦实,乌黑长辫挂在前胸,肩上是一支替负伤战友扛的步枪。只是女兵连长没想到,这个冰雪聪明的新兵会像长征史诗中一颗流星,倏然滑过那个璀璨而纷繁的空际。

       新兵王秀莲踏上长征路的头遭艰难就是过草地,近两个月的泥淖穿行,走出草地时百十号人的连队十折其四,小女兵晴朗的脸庞突然有了忧郁。1935年6月27日,这路长征队伍翻越第一座雪山——夹金山。其实,尚在茫茫草地艰难跋涉中,红军携带的食物即已消耗殆尽,之后数月的行军作战硬是靠野菜山果撑着。转眼已是初秋,连队宿营于野山谷一座废弃石灰窑,清晨秋雨蒙蒙,女兵连长安排战士们分组外出挖野菜,一个时辰后陆续回返宿营地,却唯独不见小女兵王秀莲身影。

       骤雨渐转淅沥,但秋风如鞭抽得人肌肤骤然生疼。而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兵迟迟不归,更霎时让人心痛。女兵连长顾不得乌云翻卷暴雨将至,拉着个女战士踉跄着直奔野山谷。攀上山巅,女兵连长心头牵挂转成撕心裂肺的悲怆,一棵高大的山枣树下,王秀莲侧卧在嶙峋岩石间,一截折断的枣树枝静静横在身边,宛若金箔的秋叶覆盖着女兵俊秀苍白的脸,身边那堆未及装袋的野菜已被鲜血浸红。女兵连长使劲掰开小秀莲紧攥的手掌,里面是三枚半青半红的山枣。

       她或许在狂风呼啸的瞬刻惊悚抬头,摇曳的山枣让饥肠辘辘的女兵心底腾起强烈欲望;她未遐思索就爬上碗口粗的枣树,纤指捏住山枣忽然想到战友的惊喜……只是瓢泼暴雨骤然降临,女兵如秋叶寂然跌落岩丛,让那声树枝折断的“咔嚓”脆响凝成生命绝唱。

       一个鲜活生命,三枚荒野山枣,放置平常情况下,这或许是个极其残酷的不等式。但在艰苦卓绝的长征途中,却无疑会产生难以理喻的逆袭。为这三枚山枣,一个英雄战士或许真会义无反顾地舍弃生命。女兵连长凄然跌坐湿漉漉的岩石上,暴雨再一次瓢泼而下,让她无法分辨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恣意成串地滴落在小秀莲脸上。

       女兵连长噙泪把小秀莲抱到谷底,战士们在向阳坡地掘坑,以片石覆顶筑成简易坟茔,一朵凌寒待放的花蕾就此凝成一个血色符号。数日后部队再次开拔北进,行前的子夜月光如水,女兵连长带着通信员踅回山谷,在王秀莲坟茔的上坡掘出三个品字形坑,把那三枚捏得发热的枣果深埋下去。她期盼这生命之果能经风沐雨长成大树,护佑长眠于此的红军女兵,让她生前未曾尝到的甘甜滋润灵魂。那根浸染英雄鲜血的锄把粗枣树枝,则被女连长挥刀削去梢头,做成一根轻巧硬棒的行军杖。

      无畏的红军迈着坚定步伐,延续餐风饮露的悲壮远征。而那根枣木棒,俨如这个英雄连队的非凡一员,历经劫难立下累累战功。它曾先后支撑两个孱弱女兵闯过草地,之后又辗转到负伤的指导员手中。突破天险腊子口前夜的惨烈阻击战,女兵连长率连队主力迂回敌军侧翼,指导员率机枪班坚守阵地。未等侧翼战斗打响,进攻敌军已潮水般涌向崖顶,机枪班子弹消耗殆尽战士全部牺牲,紧攥手榴弹的指导员撑着枣木棒屹立崖巅,穷凶极恶的敌军架起六零迫击炮轰击。就在侧翼进攻冲锋号吹响的瞬刻,挥枪冲锋的女兵连长蓦然看到,年长5岁的指导员大姐在炮弹爆炸的冲天烈焰中,高擎枣木棒坠下绝崖。

       军旗猎猎,秋风悲咽。女兵连长伫立崖顶,绝崖下是奔腾的腊子河,山坡上尽是厮杀倒卧的血肉之躯。蓦地,枯草中一件物什跃入眼帘,女兵连长俯身捡起,短棒圆润枝节如鼓,新斩的茬口整齐而粘有墨尘,那是指导员坠崖一刻被弹片削落崖巅的一截枣木棒。那一刻眼中不再泪,内心的柔弱已被战火铸成刚强,悲愤中女兵连长陡然心生预感,这根枣树枝连着数条性命,还必将连着永无尽头的长征。

       女兵连长刘汉润,1917年出生于四川通江佃农家庭,自幼即给地主做童工,1933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任红四方面军直属妇女营连长并率部长征。红军长征会宁会师后,刘汉润担任西路军直属工兵营三连连长,随部从靖远跨过黄河参加西征,亲历梨园口战斗、古浪争夺战等惨烈激战,见证了西征红军的艰苦卓绝与悲壮辉煌。

       1956年的中秋节,距长征胜利20周年已屈指可数。当年的女兵连长、时任甘肃省景泰县妇联主任的刘汉润,傍晚下班后匆匆往家走,突然苍穹传来一声鹤鸣。惊抬首,长空晚霞绚丽,一群大雁正排成人字阵翩然南迁,而一只弱小的孤雁却远远掉在后面。

       孤雁——悲唳,这自然轮回的一幕突如其来,霎时触动刘汉润的柔软神经,久埋心底的隐痛骤然被勾起。她怔怔地仰望天空,直到雁群消失于天际才怅然回家。当夜,刘汉润写好请假报告,翌晨启程赶回川东故乡逗留仅两日,便急不可待地乘车赶往长久牵挂的野山谷。

       午后的野山谷遍野金黄,战争痕迹早已荡然无存,当年小红军的坟茔亦已隐没于萋萋荒草。刘汉润长跪于地泪流满面,王秀莲牺牲的一刻她没有垂泪,眼中似乎只满满壅塞悲愤的怒火。而在沐浴十多年和平祥光后生死战友阴阳重逢之际,许是回归女人柔性后的一种情感决堤,抑或陡然唤醒战争岁月淤积的那份麻木,曾经坚强的女兵连长终于禁不住潸然泪下。只是长久啜泣后泪眼轻启,令她惊心动魄的一幕倏然闪入眼帘——时光荏苒,战火中的祈愿竟然梦想成真,当年埋下的三粒枣果已繁衍出半坡枣林,且天遂人愿地在红军坟茔上坡圈成半圆,犹如一轮清澈弦月悬挂烈士头顶。

       呵,我的山枣!我的红军!曾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刘汉润,此刻心头骤然荡过一缕热流,因为更有一种神秘而炫目的光芒倏然弹击她的瞳仁,那是山枣!青皮葱翠润洁如玉,朝阳一面隐现着斑斑红艳,那是一个个规整的红五星,恰似由红戳烙印而成,又似内核分泌红汁所凝结,殷红且晶亮,恰似在喷吐一腔壮志未酬的热血。

       薅草,焚香,行完祭礼,刘汉润掏出枣木棒摩挲良久,最终以手掘泥埋在坟茔一侧。她是在向生死战友倾诉,抑或在给一段悲壮情缘打结——她坚信红军女兵虽过早凋零于野山谷,但不屈英灵却生生不息地追随那道永恒的彩虹,化作那根枣木棒支撑和呵护战友戮力前行,而这漫山烙印红五星的山枣,又何尝不是烈士鲜血与信仰凝成的不朽精灵!

       辞别战友走出野山谷,身后突然风啸如潮。蓦然回首,轻试泪痕的刘汉润看到,残阳下的狭长谷地血色猩红,半坡枣树风姿绰约碎金涌动,那是红星潮的波澜壮阔,万千红军正排山倒海般开来。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