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家著名的肛肠医院的501病房,住着两病友,其中一位是我,另一位是因为肠癌入院手术的老妇人。

  我当时手术已经四天了,还有一天出院。而那位老妇人刚刚入院两天,肠镜检查结果是直肠癌,需要做肠癌切除手术,手术预约时间是第二天上午。陪在老妇人病床前的只有一个男孩,是她的儿子,大概有三十左右岁的样子,他好像几天没有休息好了,脸色有些苍白,眼睛四周有些浮肿,显出一脸疲惫的神情。小伙子一个人照顾母亲还算体贴细致,手术前的那天晚上,他一会儿端来热水给母亲洗脸,一会儿又问母亲渴不渴。老妇人脾气不是很好,我猜大概是生病闹的,闲着的时候就数落儿子,抱怨这也不好,那也不对。我听了心里有些厌恶她。

  手术前一天,主刀的主治医生和麻醉师分别来过,他们告诉老妇人和家属明天手术前需要做哪些准备?并仔细地询问了老妇人的身体状况,叮嘱家属和当班护士帮助她做好术前用药,告诉妇人当晚开始禁食,并做清肠处理,且要保证睡眠。麻醉师更是耐心地询问了老妇人这几日的睡眠吃饭情况,告诉老妇人不要担心害怕。

  大夫和麻醉师一走,我就听见她和儿子嘟嘟囔囔地说:“这两个大夫显然是来向我们要钱的,你看他们多热情,临走时还说有事随时找他,这寓意再明显不过了,就是暗示我们赶紧把钱给递上去。都说现在医生拒收红包,告诉你吧,没有哪个医生见钱不要的。打点好麻醉师可关键了,我听他们说,家属要是不上点礼,他就可能在麻醉过程中做手脚,要么麻醉的剂量不够,让你做手术时疼得死去活来,要么麻醉的剂量大点,让你大脑受损,好久醒不过来……”“妈,你别乱说,咱们这个家医院也是有认识人的,他们不会乱来的”,儿子怕他妈妈继续说下去,连忙打断了妈妈的唠叨。但很显然,妈妈的那些话在他心里还是奏了效。在我出去清洗创面的时候,我路过他身边,听见他正在走廊里悄声地打电话问“那得给多少钱合适呢?”

  晚上我刚吃过晚饭,儿子也从外面买回了盒饭,在床边吃着,一边吃,一边安慰母亲说,妈,你放心吧,所有的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明天就手术了,你今晚一定要好好休息,配合医生让手术顺利完成。老妇人心疼地看着儿子,努力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护士过来给她脖子上埋针,大概是为了术后的输液方便吧。我知道那种针很粗,需要留一个入针的管才行。在护士做这些操作的时候,老妇人发出了极为夸张的惨叫和哭嚎。我想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种释放吧。

  护士一走,床上的老妇人开始咒骂医院,咒骂社会,咒骂自己。“我这辈子造了什么孽啊,让我遭这么大的罪,这医院就是屠宰场,谁来了都没好,没钱等死,有钱都得把钱交出来才肯让你走;你看看现在咱们吃的那些食物哪有几样是安全的,蔬菜打药,肉呢,不是喂瘦肉精,就是打激素,没一样是自然长出的,都是这些东西才害得我得了癌症……”咒骂大概起了一点作用,或者她也折腾累了,晚上天黑的时候,她渐渐安静下来,我也进入了梦乡。到了半夜十点,我突然被老妇人吵醒,大概是吃了清肠药的原因,她开始不停地跑厕所,回来就难受得哼哼呀呀。一会儿说脖子上的埋针部位疼,一会儿说拉得浑身无力,怕下不来手术台。儿子一边安慰一边让她忍着点,别吵醒别人。就这样大家被她折磨到半夜十二点多才睡。

  第二天我醒来时,见她已经醒了,眼睛红肿着。她猜她大概一夜没合眼,或者偷偷地哭过竟有些同情她了。六点刚过,护士来给大家发体温计,我看见她儿子和一位像他父亲模样的人走进病房,那位男士简单问询了一下情况后就和儿子出去说话了。老妇人告诉我说,这是她男人,离婚好多年了。没想到今天来看她,大概是知道自己得了要死的病,看在儿子的份上来看看她,搞不好就见最后一面了。我不忍心看她那么悲观,就一面夸他的儿子孝顺,一面安慰她说:你今天手术肯定会顺利成功的。她对我勉强地笑了一下,说道:其实我不是害怕手术不成功,是害怕连累孩子。我儿子还没结婚,我退休后就靠送报纸挣点钱维持家用,儿子刚工作没两年,我这一病恐怕要把家底都花进去了,可苦了我的孩子。他那个爸爸要是能帮我们一把,我也算没白和他夫妻一场。说完这些,她叹了口气,再不做声。

  八点多,接她手术的护士来了,她被儿子抱上了移动的床,准备送去手术室。被推出病房的那一刻,我看见她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儿子轻轻地用手抚摸着母亲的额头,像哄小孩子一样说:妈,不要怕,没事的,我们都在,我爸也在外面等你平安出来。我看见老妇人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显得那么苍白,但她的眼睛里却射出坚毅的光来,那神情真像一位即将上战场的战士,不得不去面对一场生死较量。住院老妇人.jpg

  那天,我没有等到她下手术台就出院了。几天后,我回医院换药。在走廊尽头,看见了她儿子。我问他老妇人的情况,他高兴地告诉我说: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再过几天,母亲也可以出院了。医生说过一段时间还要进行化疗。说完,他神情有些暗淡下来。我笑着说:手术成功就是好的开始,我去看看老太太。P-10272762-10249438_副本.jpg

  当我走进病房的时候,我看见午后的阳光把整个病房都照亮了,白色的窗帘、白色的床单,都被阳光润出了些许暖色,病房温暖而舒适。我原来住的床上又多了一位阿姨,也准备第二天肛肠手术。老妇人的床头上一大束鲜花无比热烈地盛开着,上面写着祝早日康复。老妇人的气色明显比之前好多了。我说,恭喜啊,手术成功,再过几天就出院了。她对我说:是啊,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回家。姑娘,你说人这一辈子,人啊,遇到什么事都得接受面对,一想到活,哪有遭不了的罪啊。我这一次真是从鬼门关走了一回。过去,我总是抱怨世态炎凉,抱怨别人不好,我这一病啊,才发现,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接着,她悄声告诉我,那个麻醉师和大夫做完手术后就把儿子给的红包都退给了他们。她说:我那个前夫,之前离婚时和我算得清清楚楚,真没想到,这次我住院还给我交了全部的住院费,昨天,我儿子他们单位的领导也过来看我,还留下了五千元的慰问金……说着,她竟有些哽咽了。

       是啊,心里住进光,困境中才会看到希望。

  我转身离开病房,走向医院那长长的走廊,身边的医生护士病人来来往往,大理石地面发出各种脚步的回响,和着各自声音堆堆叠叠在我耳边回荡,冷色的灯光静静地照在每个人脸上,他们的脸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忧郁。我终于逃也似的穿过人群,来到走廊的尽头,快步地走下楼梯,走出医院。外面,五月的阳光亮得刺眼,风中弥漫着甜甜的槐花香。我仿佛刚刚穿过了一个不一样的时空,重新走回到现实世界里。我为老妇人而高兴,更为自己健康地走在阳光下,重新投入这忙碌而充实的生活而感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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