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拿着病历单,呆呆地靠在医院走廊的座椅上,刚才她支走了孩子,让孩子去买瓶水,她知道自己得了不好的病,但不知道这么快就被宣判了死刑。是的,这是她一辈子忍气吞声、愁苦不堪的代价。这不是一般的病,是肝癌晚期,医院说,治疗已没有任何意义,惟一好办法是回家——等待死亡。

  客厅里的钟敲响了十下,她的男人,还没有回家。简陋的卧室里,只有骨瘦如柴的她,和刚刚成年的儿子躺在一起。她睡不着,和儿子说着话,把从小时候她如何照顾他,他考试多了一百分,她如何高兴,他考上了理想的高中,她如何骄傲,她讲了很多儿子给她带来的欢乐和满足。唯独不提那个男人——儿子的父亲。儿子静静地听着,偶尔也会应和一声妈妈:妈,你带我太累了。那时候咱家太穷了。妈,我那是太小了,太不懂事了……母子俩就这样躺在床上,说着话,累了就停一会,过一会又继续说。

  女人或许是有些累了,不再说话,她发出一声声叹息,像是被肝病折磨得疼痛难忍而发出的,又像是要驱赶来自地狱里魔鬼的恐怖而发出的。儿子问:妈,疼吗?女人没有说话。沉默了几分钟之后,儿子见母亲好像睡着了,便回了自己的房间。其实他们都没睡,而是在等那个男人,回家。

  那个男人,得知女人病了,也很少过问。这几天尤其过分,几乎夜夜不回家,也不告诉女人他去了哪里。其实女人早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姘头,是跟他有过生意往来的一个女人。两年前,丈夫回家越来越晚了,每次回来都说谎业务忙,和单位的同事出去应酬了。后来,女人从他的上衣领子上发现了口红,再后来,女人从男人的身上嗅到香水味,直到有一天,她亲眼看见了一个长头发女人被男人拥着拉进了男人的车,那一夜,男人没给她解释。她问男人去哪里,他说母亲病了,回老家看了眼母亲。她没再追问,她知道,她已经不再年轻,结婚二十年,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孩子身上,对于男人,她更多的是尽一份妻子的责任,至于爱啊情啊,早已不是她奢望的。她只想和男人维持一个家,哪怕那个男人的心已不在她身上了。

  女人翻了个身,怕惊醒孩子似的,小心地起床,找到了一根绳子,放在了枕头下,接着又躺下来。她想到了自己年轻时,与男人的相识过程:那是在一次单位举办的舞会上。那时候,社会上流行跳交谊舞,他们单位经常利用周末教大家跳交谊舞,他和她就因为跳舞才走到了一起。

  那时的女人,长得高高的瘦瘦的,一头乌黑的长发,绯红的脸颊上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不知迷倒了多少男生。一到夏天,她喜欢穿一身蓝色的连衣裙,衬着她白皙的皮肤更加犹如白瓷瓶一般光洁透亮,她颀长的脖子,纤细的胳膊,笔直的小腿,都令人无数男人遐想连篇。身边有很多男人邀请她跳舞,可她,偏偏看重了这个男人。那时的男人,浓密的头发,笔直的大长腿,明亮的眼睛,洁白的牙齿,每次他彬彬有礼地走过来,她的心都会怦怦乱跳。她不敢期盼男人会邀请她跳舞。可就在一个适合暧昧的灯光下,他坐在了她身边,靠近她,拉起了她的手,带她在舞池里一圈一圈地旋转。她激动得快要窒息了。不久后,他们就开始偷偷地约会、拥吻,那时的她,满眼都是男人的好,他体贴入微、善解人意、英俊潇洒、有事业心。她完全听不得别人的劝:这男人谈过几次女朋友,他花言巧语骗过一个女人上床,听说还有女人为他打过一次胎……在爱情的冲动下,女人嫁给了男人,那个发誓要给她一辈子幸福的男人。不久,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孩子,男人的事业也小有成功,当了一个工程项目的经理。他孩子生下来后,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照顾孩子的事情都压在了女人身上。女人一边上班,一边自己照顾孩子,显得比同龄人衰老很多。

  孩子升到初中,得知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对父亲充满了仇恨,他对妈妈的体贴超过了同龄的孩子,他懂事,学习上进,是妈妈眼中最值得骄傲的孩子。他知道母亲爱他胜过了爱自己,尽管母亲什么伤心事都不和他说,但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保护他才一个人挺着难过,一个人掩饰痛苦。从他的眼神中,人们总能看到深深的忧郁,那忧郁不是一个母亲的爱能融化的。他需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家,一个爱母亲的爸爸。

  儿子和女人几乎同时听到了房间的门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女人睁开眼,看见钟的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她佯装睡着了。等男人上床,她忍着生气没让自己发出一点愤怒的声响。她近乎是使出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等待着,等待着丈夫睡着了。当她听到丈夫的鼾声响起,悄悄地拿出了藏在枕头下面的绳子,接着,她侧过身,把绳子一头绑在了床头的栏杆上,把绳子的另一端紧紧地缠在了自己手上,对着丈夫的脖子勒过去,还没等丈夫反应过来,她迅速地骑在了丈夫的身上,用另一只手把枕头盖在了男人的嘴上,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压住。儿子听到男人的挣扎声,急忙跑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他没有阻止妈妈,只是不停哀嚎着:“妈——妈——”男人终于停止了挣扎。女人瘫软下来,她仿佛把最后的一丝气力也用完了。把儿子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孩子,泪水和汗水打湿了孩子的脸颊。孩子不再哭了,只是不停地颤抖。过了一会儿,女人说,孩子,你帮妈妈一个忙,打电话给110,告诉他们,妈妈把爸爸杀了。

  警察在接到报案后,很快就来到了现场。女人的脸被男人抓出了好多条血印子,床上凌乱不堪,床上的床单在男人挣扎时被踹碎了,一个个撕开的口子仿佛是通往地狱的入口。男人躺在那,直挺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向天花板,他的脸色青紫,脖子上有一圈深深的勒痕。警察勘查现场,认为是女人谋杀了自己的丈夫。警察带走了女人,男孩跪在地上,不住地哭泣,嘴里喃喃地念叨着:我没有家了,我没有家了。他为自己的母亲哭泣,更为自己失去了一切而哭泣。由于女人癌症晚期,法院判决取保候审。听说,后来女人死在了自己家中,就在她勒死丈夫的那张床上。死前,她得到了儿子很好的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