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傍晚,北京有一所大房子格外骄傲,因为许多人都想进到里边去。进不去的很着急,攥一把纸币,逢人便问,有票吗?

  大房子离天安门不远,名叫音乐厅,算得上艺术殿堂了,所以走廊里并不贴广告,而是挂了好些油画。油画看上去很有“派”,一笔一笔的油彩,都从画布上鼓出来,偷偷摸一把,有点拉手,不是电脑仿制的平板货。

  演出大厅更有“派”,天棚极高,横横竖竖装了大量金属管子和造型奇特的木头,据说这样对声音特别好。舞台没有幕,公开,透明,简练,一架钢琴,几排阶梯而已。观众在低声闲谈,他们装束整洁,举止得体,怎么看怎么雅。

  观众甲说,某某大师访华时,坐的和今天一样满。

  观众乙说,那是,好音乐谁不爱听?

  观众乙说话不标准,他把音乐说成音药。其实说音药可能更好,音乐如药,灵丹妙药,治痛苦,治庸俗,治小心眼儿,治老气横秋,治人间种种不愉快。

  开演了。由于不用等大人物到场,或者大人物不显山不露水,早早就坐好了,故开演得十分准时。灯光大开,演员上场,一上就是一大群,一百来个,却不是成人,是稚气未脱的孩子,扎红领结,穿白衣衫,黑裙子或黑短裤,嫩生生的小细腿和小皮鞋往金色地板上一站,特别招人稀罕,掌声便汹涌着不肯停。一位鬓发霜染的男人出来时,掌声更响。报幕的小女孩跨前一步,管他叫老师。

  老师负责指挥,却不拿小棒棒,只用手比划,俗称打拍子。拍子一打,小演员就嫩声嫩气唱起来。哎呀,真好听!清清亮亮的,顺顺当当的,观众好像净了心,赤了足,在软缎上轻盈行走,渐渐滑向远方,远方有小溪,有小动物,有一切天真可爱的好东西。谁知不凑巧,某某人的BP机吱吱叫起来,像一个小恶棍,试图把大家引到比较糟糕的地方。大家不爱去,就狠狠瞪机主。

  孩子用中文唱了几支歌,又用外文唱,不止一国的外文,是好几国的外文,咿咿呀呀唱得爽。这些孩子不简单,去过美、意、日、俄等许多国家。当然,现在出国不算很稀奇了,别的一些孩子也能出国,比如富翁的宝宝,官员的贝贝,名流的苗苗。可是,小演员的家庭未必显赫、殷实,出国便只好靠自己,靠辛辛苦苦磨练的本领。出国也不是玩,是演出,是比赛。比赛极严,评委极刁,并不因为你是小孩就格外疼你。

  不疼就不疼,咱自己有出息。千百万成人在国内鸡争鹅斗、无聊度日的时候,这些小家伙竟在国外得了一连串世界大奖。得完奖,鼻子一酸,拥在一起呜呜哭,像凯旋的球员,也像委屈的婴儿。小演员所在的团,是国家级童声合唱团。全世界有七大童声合唱团,他们傲居其一。今天,是建团十五年的纪念演出,算是过生日呢。

  人世间,一般音乐已经很妙了。现在,孩子们的这些音乐更妙,他们在冬日里唱风和树,春天和羊羔,小龙舟和花蛤蟆,燕子和野蜂,野蜂飞舞,野蜂盘旋——内美内美内美内美……他们唱得太快,简直比野蜂振翅还快,怎么可能是用人声唱出来的?是小仙子、小魔童在唱啊!观众如醉如痴,欲仙欲死,简直太快活了。

  唱翠谷双回声时,懂音乐的人从每个声部、每个乐句、每个音符中细听名堂,不懂音乐的人也觉得悠扬婉转怪好听的。觉出好听,也就是懂了音乐。音乐最好相处了,它几乎善待所有的人。忽闻大厅后侧传来回声,幽幽的美不胜收,大家便扭头找,怎么找得见?眼睛不管用,只能用耳朵听。

  观众甲悄声说,回音壁原理。

  观众乙说,唔,天坛。

  曲终,两个小女孩走上台。老师向观众交底:刚才的回声,是她俩藏在一个隐秘地方唱出来的。全场齐喝彩,呵,多么俊秀的回音壁!

  音乐会先是欢快,次而调皮,俏皮,不知不觉转向庄重,圣洁,深情。两曲之间,老师又说话了,语气沉稳,真挚。有这种语气的老师,家长都愿意把孩子交给他管。老师说,台下有不少超龄退团的老团员,我看到你们了,来吧,上台吧,欢迎回家,我们一起唱。老师的脸在笑,手在抖。据说他的办公室比较破,收入也不丰,远不及那些包装出来的、不识谱的星和腕儿。但是在台上,老师的燕尾服永远笔挺,步态永远坚定。老师既能带领如此非凡的团队,老师就是大师了。

  老团员有些羞,迟疑着不离座席,老师亲切地招呼,你,你,上来嘛。三五个身着便装的老团员就上来,插在服饰一致的队伍中,宛如青苗地里间种了花朵。唱着唱着,更多的老团员坐不住,纷纷归队做了花朵。其中几位女性,还热烈拥抱老师,像拥抱久别的父亲。昔日的少男少女已长成青春之人,胸脯或喉结已经凸显,高跟鞋或剃须刀已经常备,入了社会,入了江湖,在外面转了一大圈,算计,怄气,吃灰尘,烦恼逐渐多起来。现在,借着合唱团的神力,水倒流,表逆转,嗖嗖又变回来了,变回到清澈时代,美丽童年,表情纯净,音色无邪,四大歌后也嫉妒,八大天王也自卑。

  台口堆满鲜花,观众都站起来。大家噙着泪水,击着拍节,随童声齐唱。那一刻,我也在场,我望着满台缤纷的童年,也想“变回去”。

 

 

 

  慢走,帕瓦罗蒂

 


  午门森严,午门雄伟,午门六百年来破天荒搭了一个大舞台,不唱京戏,不弄笙箫,专供三个远道来的洋人唱洋歌。洋人名叫帕瓦罗蒂、卡雷拉斯、多明戈,人称世界三大男高音,又称三大歌王。歌王本是在封闭的大屋子里唱歌剧起家,近年来却喜欢在露天环境伴着名胜古迹表演。无人说他们是在制作超级卡拉OK,也无人说他们是在效仿猿人,尽管猿人常常对着日月星辰放歌。

  场上密密摆了三万把椅子,坐南朝北,面向午门。午门俯瞰呈凹字形,正好包纳舞台。舞台两侧各立一条三层楼高的中式巨龙,全须全尾,金刺金鳞。龙的样子永远严肃,难得温柔。但这种场合换了鸳鸯、玉兔、大熊猫,怕也不很般配。

  天还大亮时,观众就入场了。有人撩开幔布,往高高垫起的座席下面窥探。工作人员警觉盘问,知其虽是来听音乐的,却多操了一份心,仔细查看古砖石是否吃得消。

  还有人担心世界三高的大嗓门震坏紫禁城。大家齐笑此言荒唐,你以为老祖宗也修豆腐渣工程?老祖宗早料到了这一天,特意留块宝地给歌王余音绕梁。

  梁间燕子漫天飞翔,呢喃不已,不知歌王为何物。人类知道,手中有票为证,个把小时的音乐会,低者一人付银数百,高者须付两千——两千美金,能买一卡车好牛肉了。

  歌王的确是歌王,歌喉哇哇一亮,大家一振,便忘了牛肉。大家用耳朵触摸壮丽,用心灵拥抱辉煌。唱的什么曲目、哪国语言已经无所谓了,山峦和海洋不需要翻译,罡风和烈焰不需要注脚。舍却小溪的柔媚,忽略鱼儿的调皮,三王皇城献艺,献的都是大家伙,恢宏气魄,辽阔胸襟。

  观众痴迷了,肃然了,觉得自己高大或渺小了。曲与曲的间歇仍肃然,政要、使节、富商、名流、望族均规规矩矩,和大家一起肃然。全场一片沉寂,夜空一片灯火,灯火之上还有卫星,等着把故宫奇籁传遍万国。蓦然,午门城楼出了响动,是一个电视人员透过堞墙惊叹。他居高临下,望眼无碍,口也无碍——

  “哎呀,老帕刷牙了!”

  场内顿放欢声,乐不可支。美食家漱口,为了品菜品酒,歌唱家刷牙,为了品些什么?而且他还叫老帕,老帕老帕,仿佛老张老马。

  管弦乐起,三王重新登场。他们热力四射,把音乐会越弄越像太阳,观众的眼睛就成了星星,晶莹流转,璀灿无垠。

  晚风清凉,欢乐恨短,节目单的歌转瞬唱完。三王展臂谢幕,大家不肯放过,六万只手鼓掌犹嫌不足,再添六万只脚,咚咚跺响临时搭建的木板,虽非渔阳鼙鼓,却也动地而来。

  三王显然早有准备,又加唱了几首拿手好歌。

  高潮中,三位仪态万方的美人出现。人们远远望去,以为是大师夫人也来领略欢呼。错,是土生土长的中华女歌手,与大师同台高唱。另有一队古装打扮的姑娘,冠插美丽长翎,含笑献花。

  音乐会结束,歌王离午门,入大会堂。

  拾阶而上,见江山如此多娇巨画,右转,入宴会厅,接受千百人祝酒。求签名者如云,远陈酿而近歌王。平常岁月,惊天动地者鲜见,歌王遂成英雄。

  青年后生数人,热辣辣盯着歌王,好像古人围观一统天下的秦皇。后生若是刘邦,定会感叹:大丈夫当如是也。若是项羽,则会直言:彼可取而代也。

  歌王就餐时,小舞台有国人唱歌助兴,也是男高音,相貌堂堂,歌声嘹亮。众人热烈喝彩,宛若主场球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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