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栗树蹿到了三楼,知了在树顶乱叫,声音传到耳边,聒噪得很。

  那是2007年,我在大厅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要匆匆赶回家,烧饭,炒菜。十一点四十分,我站在窗边,仰头看围墙外的野栗树。树上蝉声缠绕,我却看见他们三人坐等我回去的样子。

  那年,奶奶83岁,因为想她,暂接来我家小住。公公刚刚退休,在家从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饭来张嘴,被婆婆惯了半辈子。儿子刚刚读小学,只学会淘米没学会烧饭。我心里又急又燥,像栗树上的蝉声。

  婆婆去了上海。去上海带小孙子了。

  本来公公和婆婆是一起去的,他们对上海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也对新生活充满了希冀。春节一过,他们奔赴上海,把春夏秋冬的衣物全部都拎了去。

  上海是个充满了希望的地方。但公公只住了小半年,夏天的时候,公公回来了,说:上海人太会算计,受不了,还是全椒自在。

  一年后,婆婆也回来了,回来的婆婆从此不再是那个不服输的婆婆,她患了忧郁症。2007年,是婆婆人生的分水岭,我那个健康、爽朗、慷慨又能干的婆婆丢失了,丢失在了大上海。

  上海接通长江与东海,占尽水域和区域之利。江,哺育了一代代稲粮之地。海,容纳百川,气吞山河。可是,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老人呢?走便走,回便回,大上海也没有那么好。灿烂的大上海在我公公和婆婆的眼里,失去了原有的光芒。生病的婆婆一直说:那里的人好算计,不知道心疼人。我说,应该是城乡地域文化和性格的冲突而已。但这样的冲突,却是压垮婆婆的一根稻草,将她彻底地压抑郁了。

  公公说,上海人就是小气。

  我想,也不都是海生海长的上海人,难不成上海的水土带有魔性,能蜕化一个人的本性?也许是因为踏着十里金沙,看尽了海的威严辽阔,自觉气势高于全国人一等的缘故吧。

  因为婆婆的病,我对大上海有了“旧怨”。


  (二)

  芳与老公闹翻了,是2006年的春节,假期刚过。下了一夜的雪,我第一天上班,踩着咔嚓咔嚓的冰块,踢着被冻僵了的雪堆,在单位门口,我看见了她。带着黑色的毛线帽子,帽子压在眉梢下,鼻子上套着口罩,灰色的大大的口罩。穿着黑色的棉衣球裤,整个人罩在黑色里,身材臃肿,面容收藏,只露着一双大眼。我知道是她,在这个小县城里,我所认识的人中,只有她才有那双黑白分明澄澈无暇人畜无害的大眼睛。我停下脚步看她。她不做声,就那样默默地站在雪中,默默地流泪。我的心就揪起来了。

  我问:“他又欺负你?”

  她说:“家里没地方睡了,他把我撵出来了。”

  “你昨晚一夜没睡?”我问。她说躲在银行的取款机下。到了半夜,去梅家睡了一会儿,梅上早班起来,她跟着就起来了,一早呆在这里等我。

  “你怎么这么傻,怎么不去我家找我。”我心疼。

  “你家有公公婆婆,不好去的。”她说。

  握住她的手,像握住了一块冰。心又疼,于是带她到单位,打开空调,烧热水,给她暖手。

  缓过来了,她说:“这次,我决心要到上海去,打工赚钱,给儿子上学,让他在家伺候老人。”

  “上海的工作好找吗?”

  “好找。我表哥在那里开工厂,我去打杂也比在家好。”

  “有盘缠吗?”

  她不做声了。

  “准备什么时候走?”

  “过了小年,跟我表哥表嫂一起走。”

  我请了假,带她回家,填饱肚子,让她睡会儿。她和衣躺了一会儿便醒了。急着要走,说跟饭店说好了,这几天帮他们洗碗洗盘子,工钱高。我塞给她几百元钱,她收下,说以后还我。后来,她从上海回来,还了我。

  小年那天,我和梅一起帮她买了一件羽绒衣,红色的。那年是她三十四岁本命年。我们希望她在上海找到崭新而灿烂的生活。

  她坐着客车到了上海,从东方明珠塔前经过,眼睛被渲染得五彩斑斓。她发短信给我,说东方明珠像一颗璀璨的珍珠,它是上海最明亮的眼睛,是上海忠实的守护神,她爱上上海了。

  她在上海呆了八年。在她表哥的小工厂里干过杂工,在饭店里干过服务员,在上海外滩卖过气球,被城管追撵过。后来就干家政,干家庭保姆,从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女人,变成了会烧本帮菜的小保姆。上海的雇主,一个老阿姨教会了她许多东西。

  后来,为了读高中的儿子,她回到了南京,在一家食品公司跑销售,连续几年业绩第一。再后来,她先后在南京和杭州买了房子。她说,是上海给了她眼界,给了她新生活,给了她希望、力量和智慧。

  与她来说,上海,犹如天堂。


  (三)

  他是一个偶然成功的人。但偶然里肯定有必然。

  他初中毕业,人聪明,记性好,性格和煦。但因为兄弟姐妹多,家中贫困,早早辍学,在小镇上学理发。学成后,在街上开了一家理发馆,没生意。九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浪潮终于涌到了小镇上。他有一颗闯荡的心,他要外出淘金,要改变贫困。于是关了店门,告别老婆,独自一人到大上海。上海对外地人有多包容,就有多排斥。他在上海吃了许多苦,但终究舍不得上海无限的机会和改变人生命运的希望。不再帮别人理发,寻了个店面,帮人卖货,顺便学做生意。某日黄昏,他骑三轮车去送货,半路刮到一个名牌小轿车。车主是个社会黄毛,要高额赔偿,凶神恶煞般威胁他,要敲断他的“狗腿”。他吓得连夜逃出上海,到了另一个偏远的城市,从头开始。在一家电缆制造企业打工,他吃苦耐劳,人缘好,老板喜欢他,拉了他一把。十几年后,他创办了自己的企业,成功了。那些年中,吃了多少苦,忍下多少委屈,他不说,我们便不知。

  某一年,同学聚会,听他谈起上海打工的经历。他说,上海人排外,在上海,他把自己放低又放低,低到尘埃里,却依旧得不到上海人的尊重,也融不进上海。大上海,给人发达的野心,也叫人感受人生的卑微。聚会时,他言语温和谦逊,满脸带笑,让人如沐春风。不知道是岁月静好的沉淀,还是岁月苦难的淬炼,他周身透着豁达和自信,再难寻他儿时在课桌前打蔫的模样。

  上海给了他塞翁失马,上海也给了他焉知非福。

  上海,让人迷惑。


  (四)

  前年替做生意的表弟担保了一笔小钱,今年到期,债主找不到表弟,找我。跟亲戚们打听,才知道表弟破产了。破产的原因,传言不一,有说夫妻俩赌博的,有说因为疫情做生意失败的。

  终于联系上表弟媳,回答说已经在上海,要打工赚钱还债。

  上海刚刚从疫情里抽身,百业待兴,却也行路艰难,怕是钱也难挣。因我自家小弟数月前从上海回到全椒,让我看见外面就业之困难。他原来在一家物流公司开大货,但疫情让那家公司岌岌可危,只能大量裁员。所幸,公司有暖意,社区也守土有责,让他在上海隔离的日子里吃喝有保障。两个月后,疫情结束,小弟失业,工作难寻,加之焦急诸事,导致轻微面瘫,只能回家暂等。期间,失业所致的症状全都浮出水面,为还房贷、为家庭开支、为孩子们的日常费用,弟媳和弟弟争吵数次,父母的日常担心亦在加剧。却亦无法,只能祈祷疫情好转,经济好转,日子好转。

  据说表弟媳妇在医院做护工,工作脏累,但收入尚可。但愿上海能善待她,给她迎接未来的信心。

  上海啊,抛开“前仇旧怨”,在这新冠疫情反复的日子里,我祝愿它和所有的城市都能好起来,从此少隔离,少惊慌,少病痛,少失业,能在急流中再现它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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