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过年。

父亲母亲、哥哥嫂子、侄儿侄女、女儿猫咪。

包饺子:羊肉馅,猪肉馅,韭菜鸡蛋拌虾皮的花素馅。

凉拌蕨根粉,热炒腐竹,炖排骨,马板肠,手撕鸡,凉拌土豆丝,手掰肠,凉拌牛肉,猪舌根,豆角炒肉,蒜苔炒肉,炸元宵,凉切猪肚。

白酒,啤酒,红酒。

大锅肉汤熬白菜。白米粥,大白馒头。

走亲串友,看望一个八十八岁的老伯母。

个头儿小小的,大约不及我的胸口高。没有牙,瘪嘴巴。着新裤,穿新衫,在有出息的儿子的新房新屋里端坐得像是一尊佛。前额银发转黑,返老还童。平日里吃蛋糕,喝牛奶,无肉不欢。儿媳妇在家的时候乖乖的,儿媳妇前脚出门,她后脚偷摸开人家的大衣柜,一件一件扒拉着看,有中意的往身上比啊比,迎门照镜。洗脸用人家的洗面奶,不认字,有一回把牙膏抹脸上当“香香”。穿孙女儿的红棉袄,戴孙女儿的红发卡,把抹脸油往脸上抹的时候,额上点一点,左边脸蛋点一点,右边脸蛋点一点,下巴颏儿上点一点,就像电视广告里娇娇的小明星。

老太太属候鸟的,冬天跟儿子来城里住,儿媳妇伺候得不舒心了会骂:“我儿子挣的钱,不能都给你们花了,我也得花一点!”得了病要让儿子开车拉到“大医院”:“想在小医院给我瞧病,没门,没门。”过了冬天回村,自己住,蒸包子,种葡萄,种石榴,栽葱。

摔折过手腕,养养居然就好。前年还动过手术开过腹,第三天就问医生:“我能不能吃肉?”

我们去看她,小小的人儿像粒端庄的核桃,我们笑,她也张着没牙的嘴巴笑,不说话--听不见,有点聋。我说“过年好”,她侧耳细听,然后尖尖细细的声音也跟我喊:“过年好!”

我喜欢。

什么叫年?

小孩过的,叫“年”。穿新衣,戴新帽,买花戴,放鞭炮。

老人过的,也叫“年”。一生负担已经卸下,一世牵挂已经放手,清歌无忧。

中年人过的,不叫“年”。叫“关”。

年前想一家人的衣食,亲朋好友迎来送往一应事宜,小到瓜子花生糖果,大到请客送礼经营人情。大年三十总结过去,大年初一展望未来,小孩需要教养,老人需要赡养,老公需要补养,自己需要调养。去做头发,我问洗头小弟,我的白发多不多?他迟疑一下,说:“不……那么多”。我换个问法,说如果不焗黑的话,前面的额发和鬓发,有没有白完,他说:“没有那么夸张,大概百分之八十。”

一点都不稀奇,一点都不意外,连叹气伤秋的心情都欠奉,那种一丝丝渗入骨头缝里的疲惫与淡然,是年年岁岁积起来的凉月霜寒。

想想八九年前,除夕夜不肯睡,一定等到十二点,然后穿上鞋子哒哒哒地往楼下冲,看完热闹回家挨个儿给家里的桌椅板凳贺新年。

六七年前,我家的顶楼到楼顶,有铁条焊的“天梯”,供水管工人爬上爬下维修设备,除夕之夜,我居然有心情一格格爬上去,到楼顶看满城烟火,遍地硝烟。

四五年前,已经把家搬到了这里,房奴的重担不想再提。到婆婆家过新年,也偏偏有心情,一点一点去踩满地的梅红炮纸。

如今债已还完,人生尚余太半。外面鞭炮声声,众人在各自的“年”里穿行。小孩子的“年”是五颜六色的彩笔画出来的拱门,这头是快乐,那头是开心;老人的“年”是长尾巴的喜鹊登踏的梅枝,花已谢在岁月里,生命却仍旧属于自己;年轻人的“年”是彩虹糖的梦,梦里梦外都有爱情;中年人的“年”是一张纸,背面是过去的行行列列,事无巨细,正面是未来的片片红枫,艳丽似血,却是开在晚秋天凉。

睡在床上,无债无喜亦无忧。一切都是清水一样的淡然,却如烟柳笼翠雾,淡年亦生欢喜心。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