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送来煮好的肉,我用它来炖菜吃。白菜、冻豆腐、粉条、海带丝和肉片一锅烩。老公下班回家耸着鼻子问:“咦?好香,一股过年的味儿。”

  真是。又要过年了。不过是与其他364天毫无二致的日子,为什么却要用“年”的名目包装起来,硬塞进人的怀里呢?还真是人手一份,从不拖欠。

  五湖四海,古今人众,各人过年能过出各人的味儿。《儒林外史》里有个穷酸文人杨执中,那真是穷极无奈,家里只有一座心爱的铜香炉,还能值几两银子,偏偏又舍不得卖。无柴无米,无以为继,只好点了一枝蜡烛,和老妻把这炉摩弄了一夜,赏鉴这炉的好包浆,好颜色,就算把年过了去--清则清也,雅也够也,穷都能穷出水平来。

  诗人过年自然诗兴蓬勃,所谓“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屠苏沉冻酒。晓寒料峭尚欺人,春态苗条先到柳。”文天祥既是诗人又是官场中人,对官场拜年颇有微词。大过年的,自己家收一堆名纸(拜年的帖子),也给别人投去一张张名纸,“不求见面惟通谒,名纸朝来满敝庐。我亦随人投数纸,世情嫌简不嫌虚。”真是切中时弊,读之如新,果然是“世情嫌简不嫌虚”,就像大大的冰雹,里面只有小小一粒微尘核子。平凡人无这负累,倒是清朝黄景仁的心境与我相契:“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

  和尚过个年也“不同凡响”,大年三十小年夜,和尚们聚在一起,排成两列,先拜佛再互拜,然后由人引领去拜方丈和当家和尚。年初一作息与平时无异,只不过功课里多一样“赞佛偈”,祈祷国泰民安,太平世盛。在佛前烧香供果,众人仍是吃斋,素饭素菜,木耳、黄花、香菇、豆腐、素年糕果米……

  像我们这平常人家,自然一切按照农村过年的老规矩来,什么都要准备得海海漫漫才叫够劲。羊要买整只,猪要买整扇,豆腐做两“个”就够了--别误会,一个不是斤把的小块,是两大块四方四正的大豆腐!然后切三角、过油炸。大锅煮肉,肉汤灌丸子……所以说凡人的年滋味最全。大红灯笼高高挂,若是天上飘雪则更有趣,瑶台雪花数千点,片片吹落春风香。有肉有酒,有雪有诗,神仙一般好日子。

  对小孩子来讲,“年”就是哄小狗用的肉骨头,绑上蝴蝶结,再用精美礼盒包装起来,在“乓乓乒乒”的炮声中送出去,换来一时的喜笑颜开,还有若干年后浓醇的回忆;老人们则在忙碌之后,看儿女团团围坐,便心生欢喜--他们过年本就不图别事。老人们更是垂首闭目,满心感激,谢老天爷赏饭吃--“年”对老年人来讲是一本越撕越到最后的月历纸,张张纸上写的都是岁月;我却觉得“年”是一把钢刀做的门坎,迈过也得剐掉一层皮。

  一天老一岁。

  小的时候爱蹲在河边数游鱼,看银针一样的游鱼在绵软的水草里穿来穿去。阳光碎金一样在河面跳荡,一片两片落花从远处悠悠漂来。伸手捞起,爱它娇艳酡红的颜色,如同薄醉;又爱到青翠的槐树林捋槐叶,偷暇把清香的槐花一粒粒填进嘴巴里,齿间微甜微苦的气味。到现在河也不再,槐也不再,我却仍像那个穿花袄的小孩,在水一样的岁月里捞起属于我自己的“年”来,塞进嘴里,嚼出好一番甜甜苦苦的滋味。

  前阵子抑郁,总想着生活是怎么回事,生命是怎么回事,忙了,累了,苦了,哭了,笑骂气怒,这一切到最后又有什么意义。然后读到叶芝几句诗:“……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过你朝圣者的心,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就是这个样子。当我老了,白发苍苍,容颜不再,想起过往一生,入心的不仅是那欢乐而迷人的青春,更是对生活和生命郑重对待、不离不弃的坚持,这样才会对自己有敬意,不厌弃。若寻意义,就在于此。

  如今新年将至,且忙里偷闲,止步暂息,掸掸鞋上的泥,抻抻衣裳角,把头发梳梳顺,光头净脸,和世界一起迎接年后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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