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谙离恨苦,飞燕又将归信误。

  妖娆难掩红尘路。伤心处。纵然是蝶来蜂顾。已把春光误。

  自幼受热爱文学能熟背唐诗宋词母亲耳濡目染,也酷爱上文学和诗词诗歌。及至念了中文系,更产生了写作冲动,伏案急书,一首又一首诗歌,投向报刊杂志,于是退稿信一封接一封,接踵而来。

  一次又一次失望,却一次又一次不甘心,终于这天收到省报副刊寄来的一封信,迫不及待地打开,几行绢秀的楷书小字,呼啦一下跳进眼帘:你投寄来的几首诗歌,我都拜读过了,你的诗很有基础,一些诗句很美,很有灵性。有两首咏菊的诗很不错,我作了点修改,决定下期刊用……

  一下子我的眼眶子潮湿了,眼睛也模糊了,下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楚了……

  那一天,我甚至于怀疑那是不是一幕真实的场景,是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梦境。然而,报社大楼后面江畔公园的百花园中,一簇簇姹紫嫣红秋菊的花丛中,她的面目又却是那样清晰明丽可见,真实得不能再真实,音容笑貌就活生生在眼前。那是她约我到他们报社后面的江畔百花园中,谈我投给他们报社副刊的一篇散文稿《秋菊泪》,如何进一步润色修改。

  她黑黑弯弯眉毛下,那双明丽清沏,秋水深潭泛动着涟漪的双眸,不时会闪烁出几点火星,直向我的双睛飞飘而来,我便会觉得那几点星光一样的火星穿透进了我的心扉,心潮汹涌起伏,心口窝便会一阵砰砰砰激跳不止,我慌乱羞涩地急忙低垂下了头,再不敢看她一眼。

  她却一直盯盯地盯住我,噗嗤一声笑了,又颇有感慨地说:

  《秋菊泪》,好名字,好题目。好故事。秋菊的泪水,那是苦涩的泪水,也是最高尚的泪水。

  我的这篇散文,写的是我老叔讲给我的我们家所住的大杂院,一户人家一个叫秋菊的女人的故事。那是抗日战争时期一九四四年春,秋菊的一个远房表哥,是山上抗联三十七师的师政委,得了很严重的肝病,需要下山治疗。城里的救国会给联系了 一位专治肝病的老中医,为了不引人注意,跟秋菊商量想在她家住一些日子。秋菊二话没说就把表哥接到了家里,借米借面,一日三餐,汤汤水水,精心照顾。大杂院住的几十户人家,都是打工做小买卖的穷人,很少有人关注,住在这里比较安全。老中医得知是抗联的人,更是拿出看家本领,尽心尽力地治疗,只一个月病情就大有好转,表哥怕住久了,担心表妹受到牵连,坚决要求回到山上去。老中医给带了不少药,说这种慢性病,慢慢调养,会彻底好的。

  却怎么也没想到,有人向日本人告了密,日本宪兵闯进家门,没能抓到表哥,以通匪罪名,把秋菊的丈夫抓走了,送到大山林场里作劳工,从此再没有能回来,每年丈夫被抓走的那一天,秋菊就会在十字路口的雪地上,给丈夫烧纸钱。扑簌簌滴落的泪水珠儿,滴落到净莹莹的雪地上,长流不止,她的脸颊就会被火苗映照得通红通红……

  艾红轻轻地歪着头,聚精会神地听我念我的稿子,似也跟着我一起进入到了故事之中,人物之中……

  当我念完整篇稿子,停顿下来的时候,她长长吁了一口气,眼角边上似有一点泪花儿在闪动,忽然,她指着秋菊丛中的一枝秋菊问我,你知道这种秋菊的名字吗?不等我回答她很动情地讲给我说:“这种秋菊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残雪惊红’。你看它的花瓣,一半雪白。一半血红,雪虽残,红依在,雪中之红,更红得艳丽夺目,特立傲然。使人不禁联想到你文中所写的那个叫秋菊的女人,她是那样的普通,一个大杂院的家庭妇女,一个柔弱女子,竟然能做出那样惊天动地之举,在漫天飞雪中为亡夫烧纸钱,长流不止的泪水,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那每一滴泪水珠儿,都跳动着一颗火红火热的心。不正像是残雪中之惊红吗!”

  艾红毕业于复旦大学,是复旦大学的校花、中文系的高材生。第一次见面,我便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曾相识,又不曾相识。她瞅我的眼神,也有些异样,眸子里一闪即过的电火光,似一道闪电从眼前划过,我不由眨了几下眼睛,却激起心口窝一阵怦怦激跳。

  大学毕业分配,我被分配到最东北边的一个小县城的一个偏远公社的中学任教,因为知道我是单身,至今没有女朋友,公社文教办主任托校长要把他的侄女介绍给我,是一名小学老师,初中文化,长得不俊也不丑,见了两回面,没有什么感觉。校长说没感觉就是感觉,人家可是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叔叔是大队支书,大哥是公社副主任,这样的家庭在咱们这疙瘩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对你将来的发展你的前途,会大有帮助的。对方可是对你挺满意,说结婚一分钱财礼钱不要,婚礼由她家一手经办,你只要给女方买一块天津手表,家俱什么什么不用你管,你就擎现成的。这样的婚事不是天上掉馅饼又是什么?乜老师,人家女方看中你的是你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咱们全公社就你一个。蝎子把把头一份。谁能不高看一眼!

  校长的话,我依然没有什么感觉。校长就说,摇头不算,点头算,你同意了。主任和女方都急着等我回话呢。

  可是,过了几天,没等我回话,女方倒是叫校长跟我回话了,说女方被大队和公社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这几天就要去北京报到上大学了。

  北京?哪个大学?我惊诧地问。

  北京大学历史系。校长回答说,本来是核物理系,她数学不行,要求调到了历史系。

  北京大学是我日思夜梦想上的大学,可我连学校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初中文化,初中毕业的她,却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进去了。我却一辈子没有这样的机缘,连北大的校门都没摸过。

  然而,我却没有一丁点遗憾和失落感,因为我的心底深处,一直埋藏着另一个影子,日思夜梦,魂牵梦绕,没有第二个影子能替代。所以,那天在课堂上给学生们对照着讲解几首《蝶恋花》,讲到“明月不谙离恨苦”“飞燕又将归信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几个句子,深深触动了心扉,我竟不由动了感情,声音竟止不住沙哑颤抖……

  学生们一个个瞪着小眼珠瞅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课后我只能对同学们说我今天有点感冒。其实我心里明白,是我又想到了她,她一直活在我心里,尽管为她消得人憔悴,我也终不悔。

  那天的日记里,我写下一首诗,表达我的心迹。

  妖娆难掩红尘路。伤心处。纵然是蝶来蜂顾。已把春光误。

  妖娆淹没了红尘路,是我误了春光,还是春光误了我?那些蝶来蜂顾的时光,那些爱意缠绵的岁月,却与我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伤心处,无处道凄凉,只能暗暗神伤泣落。

  几十年过去了,每当站在那一簇簇一枝枝千姿万态千红万紫秋菊丛前,流连忘返,感慨万千,那几首诗词便会跳进我的脑际,心头便会油然有一股热流涌动,眼前便会浮现出那一幕幕令我终生难忘又刻骨铭心之痛的场景,

  艾红爱菊,我也爱菊,几十种菊花,艾红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那一回在江畔公园的百花园中,她一一指给我看她能叫出名字也最喜欢的那些秋菊:

  这种秋菊叫朱砂红霜,血红的花瓣,如朱砂一般,又如红霜点缀在绿叶上。有诗赞美云,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这种秋菊叫瑶台玉凤,淡紫中隐染着淡黄,淡黄中隐染着浅白。有诗云,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这种秋菊的名字更有意思,叫轻见千鸟,红白相间的花瓣,绿叶上会伸出几条长长的花枝,好像是说它见过经历过千百种各种各样的鸟儿。千鸟飞来相见欢,惺惺相惜情相连,满园花香独爱我,我爱金秋景万千。

  这一种叫清水荷花,这一种叫绿水清波,这一种叫胭脂点雪……

  听着艾红一一诗意地介绍和描画,盯视着那一株株神态神色各异的秋菊,我只觉得万分惊诧惊异,只觉得艾红就如那妖娆妩媚的秋菊,震动起了我心灵的波澜,惊起了爱恋的波涛?

  那心灵的波澜是我从她闪闪发亮涌动着奕奕星光的双眸里看到的,我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惊起爱恋的波涛来形容,其实是我心中惊起了爱恋的波涛波澜,从她娓娓道来诗意讲述的柔声细语所激起所唤发,是我心中从心底生发出的痴爱的冲动和执迷所激发所驱动,那波涛波澜一直藏在我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我却不敢轻易触碰她,只能叫自己在暗暗的痴恋和单相思中苦苦煎熬。

  一回回梦中梦见的都是那枝名字叫瑶台玉凤的秋菊,觉得艾红就是那仙女瑶台上的一只玉凤,她的秀丽端庄,她的典雅华贵,她的超凡脱俗,她的婀娜飘逸,只有用瑶台玉凤形容和比喻,才恰如其分,才形神贴切。

  她轻轻挽住我的手臂,沿着江畔公园中的林中小路,漫步在草坪和花丛中,她叫我给她念我最近写的一首诗,实际上是我日记里写的那首诗。我很动情地轻声念道:

  明月不谙离恨苦,飞燕又将归信误。

  妖娆难掩红尘路。伤心处。纵然是蝶来蜂顾。已把春光误。

  是我误了春光,还是春光误了我……

  她一下子就体会到了,没等我念完,她便紧紧地抱住我,在我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激动得声音竟有些颤抖地连声说:谢谢!谢谢!

  这时,我突然感觉到她身体里的一股独特又奇异的气息,袭击进我的心口窝,我的心更加激烈地怦怦跳个不停,一股热流在胸中奔涌着,我更紧紧地抱住了她,久久久久地紧紧拥抱着……

  这天夜里我失眠了,躺在木板床上,盯盯地瞅着窗外夜空上的那轮弯弯的月亮,觉得她也在月宫里,正和嫦娥姐姐说着悄悄话。

  其实我也很想和嫦娥姐姐说说心里话,说说我无比深沉的爱,说说我爱的痛苦,爱的无奈,爱的迷茫,爱的残忍,爱的不能爱,爱在走向爱的失爱……

  艾红的父亲母亲都是厅局级高干,哥哥姐姐也都是政府机关干部,而我的家庭出身,完全不能与之相配,差着十万八千里。然而,我却一直没有勇气向她告知我的家庭出身,她可能也一直认为我和她一样,不会往别处想,倘若当她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她会吃惊,会震惊,会惊诧,会难以接受,就如大学班级里有好几个对我特别有好感的女生,当她们知道我的家庭出身,与她们的革命干部家庭不相匹配,会影响她们的人生和前途,甚至于会对子女带来影响,她们也只能离我而去。如艾红这样高的社会地位和高级家庭,又怎能是我所能企盼的?

  即使我没有多少自知之明,深深落入爱河而不能自拔,我也没有勇气和胆量,不向她隐瞒我的家庭。在那个特别的年月,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默默地离开,只能不辞而别。何况毕业分配,我被分配到最东北边一个小县城的一个偏远公社中学。千山万水相隔,我就更不敢也不能有非分之想了。

  所以,对艾红的一封又一封来信,我一封也没有回,捧着一页页厚厚的信纸,我的眼眶一回又一回潮湿,眼泪珠一颗一颗滴落在那一行行文字上,那一句句炽热缠绵情依依心依依的娓娓倾述中……

  我的心碎了。然而,却越坚定了我的决心。爱之深,情之深,也更加叫我清醒地认识到,我不该也不会用爱去给她的事业和人生前程带来难以预料的后果。于是我违心地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我和本学校的一位女老师结婚成立了小家庭,打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希望她能找一个理想的男友,成立个幸福的家庭。也是我最大的祝福。

  我本以为这封信会叫她彻底死心,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接到我的信的第二天,她就乘上火车,行驶了一天 一夜,赶到县城,又乘县郊公汽,赶到了公社,公社给学校校长打电话,说有位省城来的女记者,要到你们学校去,要找你们学校那个姓乜的老师,你叫乜老师哪也别去,在学校等着记者。

  我一下子惊荒失措了,情急之中,我跟校长交待了几句,说过后我再给他好好解释,就急慌慌地跑出了学校,一口气钻进了大山里。

  至此,我们再没能相见。

  八十年代,我调回了省城,依然从事教育工作。艾红早几年前就调回了上海,在母校复旦大学任教。听说她一直还是单身一个人。

  退休以后,我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艾红一面。

  别离,几十年的别离。别离了几十年。

  岁月不谙离恨苦,离恨绵绵向谁述?向谁述……

  我的眼眶又禁不住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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