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陈家山,已经三十多年了,但是很多的记忆,却越来清晰。

1984年7月,带着青春的梦想,和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的朝气,我和同班的几个同学,乘坐当时的绿皮火车,到了此前从未去过的铜川。此前对于铜川的所有记忆,就是陕西广播电台经常报道的新闻中关于铜川矿务局煤炭生产的消息,尤其对王石凹,焦坪煤矿印象深刻,或者可以这样说,除了这两个煤矿,我对其他煤矿听都没有听说过。

但我被分配到了陈家山煤矿,我的另一个比我大点的老兄分到了焦坪煤矿,当时我一听,就要和他调换,因为我根本不知道陈家山在哪里,何况此前就不知道还有个陈家山矿。那位老兄得知陈家山在耀县地盘上,而焦坪在宜君地界,同意换,目的是回家近一点,这位老兄的家在户县,现在称作鄠邑。但是临到跟前,却不换了,原因就是:陈家山一听就是山,焦坪一听就是平的。我无奈,只好带上行李,随矿上去铜川转运站采购东西的卡车一起到了陈家山矿。

后来才弄清楚,陈家山矿是新建成的一座现代化程度最高的矿井,距离铜川市区大约七十多公里,井下的机械化设施,地面的家属区,生活设施,都很不错,尤其是有一条很宽阔的河道,河水清澈,一年四季流淌不休,山上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松柏和各种树木。我到矿上一周之后,那个老兄来看我,一见面就说:陈家山没山,焦坪不平!惹得我大笑。

记得不久去机关组干部报道,当时的组干部部长是李德和,一个瘦而高的泾阳人,我的老乡;副部长也是一个高而瘦的人,一脸严肃,他的名字叫南民生,其实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当时拿了一张干部表让我填写,并问我叫什么,哪里人?记得我当时对于这样的问话还不习惯,就说了一句,派遣证上不是写着么?那个时候,觉得他就是明知故问。多少年之后,才明白,那是管人事的干部正常的问话方式,对此我心里内疚了很长时间。当时我对于干部身份几乎没有任何概念,甚至疑惑,刚刚大学毕业,怎么就成了干部了?之前的印象中,干部就是领导,就是当官的。可见当时虽然大学毕业,其实社会经验少得可怜。

矿上有宣传部,有广播站,广播上一天三次播放煤炭生产的各种新闻,综采,综掘,消防队,运输队……对于煤炭生产知识一片空白的我,有些专业术语到底是什么意思,都弄不明白。但广播上经常会播放矿上开大会时,时任矿长李栋青的讲话录音。李矿长是河南人,讲话语气高亢,铿锵,他个子不高,但似乎永远精力充沛,任何时候讲话都是高八度,而且似乎很受大家的欢迎。他的作风平易近人,在矿上,他当时就是最大的官,但走在路上,经常会和老百姓打招呼。很多年以后,我已经离开铜川,到了咸阳。有一次,退休的他还来到咸阳,和离开陈家山到咸阳工作的一些陈家山职工一起见面,聊天,其乐融融。

铜川因煤而市,它输出自己的煤炭能源,给正在建设的国家做出了很多贡献,它恐怕也是陕西产业工人最早诞生的地方。因为天南海北的人来到铜川,来到煤矿,所以,这里各种口音的人都有,河南的,东北的,陕北的,陕南的,当然更多是当地的。由于是一个移民的城市,所以这里的包容性很强,一个陌生的人来到这里,只要你真正的有能力,很快你就会得到大家的认可,大家并不过分的关心你到底什么来头,有什么背景。大家关注的只是你是否能干,有能力,只要有本事,有能力,你就会有自己的位子。

铜川矿务局给全国贡献了多少煤炭,这些资源又为国家建设做出了多少贡献,自然有历史数据。我曾经作为其中的一分子,在铜川矿务局工作生活了六年之久。那是我刚刚走上社会的六年,也是我真正认识社会的六年,在那里,我真正的认识了煤矿工人,认识了煤矿,明白了企业,知道了煤矿的生产,也懂得了煤矿工人粗犷豪放背后的那份细腻与人性。感受到了作为一个企业大家庭的那种温暖,以及人与人之间的那种亲切,以至于我离开煤矿多年之后,一想到人与人之间的那种美好关系,首先想到的,还是陈家山煤矿。

那是我人生真正起步的地方,那里给了我第一份工资,给了我第一份工作,给了我一个家庭,也给了我一个孩子。刚毕业时,我是有一个作家梦的,起初在机关当实习秘书,但因为对煤矿生产的一无所知,我常常听得一头雾水,当时的党政办秘书科长徐志仁,还有牛相林都曾经对我说我最好的岗位还是去杂志社或者报社当编辑,而那个时候,这些对我来说,简直太遥远。后来学校校长知道矿上分来了一个师范生,就坚决要人,我就那样去了学校。教书的那些日子,我恨不得把所有的时间,自己所知道的所有知识都一股脑的教给学生。大约有两年时间,我放弃所有周末,给孩子们补课,那个时候是没有所谓补课费的,因为一切都是自觉自愿的,但我觉得很充实。上课之余,我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兼宿舍里疯狂地读书和写作。大约是1987年前后,我联合矿上的几个文学爱好者,成立了“香山文学社”,因为距离陈家山煤矿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叫做香山,据说它的资历比北京的香山要更老。香山文学社成员大约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梁源是小学老师,吴延伟是矿工子弟,他的母亲是小学校长,父亲则是矿上的一个干部;赵林平也是矿工子弟,四川人,天生有一种诗人的浪漫和忧郁,诗歌写的很好,他的诗歌似乎有一种李白一样的天马行空,充满想象。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很大气的笔名叫“司马天山”;还有一个朱百强,好像是运输队的一个下井工人,另外还有两三个喜欢文学的女孩子。每周末,大家带上自己一周所写的新的作品,聚集在我家,大家围坐一起,先是阅读自己的作品,然后每个人发表各自的看法,并且有讨论记录,有时候也讨论一些共同的题目,要大家去完成。那样的坚持了有两三年之久,并且在当地有了一点小小的影响,新闻甚至上了矿工报和当地的铜川报。当时的文学社成员朱百强,写作的热情非常高,他后来写了很多公开发表的作品,并且凭着写作的能力,在离开煤矿之后,在宝鸡日报当记者。而我,1991年从陈家山矿调入改版的《铜川日报》,在那里当记者,当编辑直到1998年,后调入咸阳日报,直到2022年六月退休。

关于路遥在陈家山煤矿医院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书稿的事,写的人已经太多,他的到来,给矿上热爱文学的青年带去了一片骚动,很多人都去拜访他,但遗憾的是,都没有见到,因为路遥是晚上写作,白天睡觉,他后来的创作随笔题目就是《早晨从中午开始》,我也曾去拜访,当然没有见到。闲谈中,大家知道,路遥所以选择在陈家山开始这部长篇的写作,是因为他有一个亲戚在陈家山工作,冥冥之中,大家觉得,因为这个亲戚,而让路遥这个大名鼎鼎的大作家能来到了矿上开始他伟大的创作,整个煤矿也会因为这个亲戚而感到骄傲,那是一个对文学充满崇拜的时代,也是一个非常尊重作家的时代。

当时的煤矿,都很重视文化建设,很多矿都有自己的矿报,我刚开始到矿上时,矿小学似乎都有自己的一份报纸,一个月还是一个季度出一期。当时的《铜川矿工报》几乎万人瞩目,也办得非常精彩,尤其是副刊编辑刘俊华,还有《唱支山歌给党听》的词作者姚筱舟(焦萍)也在矿工报社,还有著名诗人李祥云等等,让很多喜欢文学的青年,觉得这里真是一个充满文化气息的地方,无数文学青年,如果从矿上到市区,一项少不了的事情一定是到报社去坐坐,哪怕和那些心目中神圣的编辑说几句话,聊聊天,也觉得是一种莫大的收获。

作为一个生产能源的企业,煤矿曾经非常辉煌,也令人眼热,但也有过低迷的时候,这些都属于正常,离开煤矿之后,其实时刻都关注着那里,因为那里还有我的亲人,还有我的朋友,特别是2004年11月28日,陈家山发生的“11·28”重大矿难,死亡166名矿工,那是陈家山之殇,我当时已经到了咸阳日报,但心痛不已,情不自禁地写下了《疼痛陈家山》一文,发表在报纸副刊上,以表达一个曾经在那里工作生活过的人内心深处的那份惦念和担心。一周之后,灾难发生的“头七”,我和咸阳的几个曾在陈家山工作过的人,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去了陈家山。其实我们的去并不能帮任何的忙,但是,如果不去,我们会寝食难安。得知遇难的人中间,就有我当年所带的第一批学生当中的一个,真是痛心难当。煤矿生产的危险,众人皆知,特别是在科技还不是特别发达的时候,生命的陨落几乎是随时都会发生的事情,但是煤矿工人却不能不下井,煤炭生产却不能不继续,所以危险总是伴随着几乎下井的每一个人,安全生产,在煤矿是被强调最多的。但当时煤矿生产有一个百万吨死亡率,也就是说在死亡率之内,死亡都是正常的;后来做媒体,报纸也有一个万分之差错率,也就是说在一万个字内,允许一到两个字的差错。这也说明很多事情,即便是你再小心、再努力,也无法做到绝对的百分之百。但同是差错,一个丢掉的是生命,一个却可能仅仅是被罚款。

令人欣慰的是,随着的时代的发展,现在的煤矿生产,都现代化了,安全检测也更加先进,而且效率似乎更高。刚到陈家山的时候,说这座煤矿的生产年限的八十年,而煤矿设计生产能力是100多万吨,四十多年过去了,陈家山煤矿为国家生产原煤几千万吨,上交国家数以亿计的利税,为国家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很多人从煤矿开始起步,走向四面八方,也在各自的岗位上做出了自己的贡献,但是,无论他们有多大的成绩,无论他们有过怎样的辉煌,他们还是忘不了一个叫做陈家山的地方,一个山清水秀而出产煤炭的地方。

真的,一个人最初生活的地方是不会被忘记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常常会更加的清晰起来。对我而言,陈家山就是这样的地方,这三个字,总是让我觉得亲切,而那个地方的山山水水,总会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陈家山,此生我再也忘不掉的一个地方……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