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苍穹如漆,夜色诡谲。

       就在抬脚准备闪出茂密松林的瞬刻,特务连长孔诚倏然止步,遽然挥手令身后的部队卧倒。因为圆月穿过云层洒下一抹清辉,光亮闪耀间,密林外陡现一片窄小开阔地。也就在这瞬间,山垭口岭头的机枪随着密集骤响喷射出炽烈火焰。

       织成扇形的机枪弹雨如瀑而下,孔诚头顶松枝飞溅。担负前卫突击的特务连被压在低洼的山脚一隅动弹不得。意念电光石火般在孔诚脑海中闪跳:误入敌机枪阵地!所幸首长机关相隔千米距离,是傅秋涛司令员分兵突围定下的锥型列阵,挽救了历尽劫难的新四军将士。

        这是1941年1月10日深夜,皖南南陵土塘山区,“皖南事变”爆发的第五天。1940年12月30日晌午,新一支队特务营副营长兼警卫连长孔诚,于率连队随左路纵队从皖南云岭开拔。作为基层指挥员的孔诚,当时只当是参加一场围歼日寇的重大战役,因为傅秋涛司令员率机关整体出动前所未有。直到遭遇国民党军重兵围击,才得知这竟是一场萁豆相煎。而更令他痛心疾首的是,经数日颠沛转战遭遇牺牲加分路突围,至误入敌机枪阵地时,新一支队机关带特务连三千官兵仅剩三百。

        匍匐弹雨下的孔诚扭头回望身后的连队,那正是新一支队独一无二之精锐:官兵大部是红军老兵,一排是清一色冲锋枪,二排是驳壳枪排,三排孬一点也是崭新的三八大盖,还外加三挺歪把子机枪。但此刻,绝处逢生的新一支队首长机关,恰在布袋阵边缘口遭遇险恶埋伏。面对的是敌五十二师重机枪连,且密集枪声势必导致周边敌军蜂拥而至,再次实施插翅难逃的绝杀。

       情况异常危急!孔诚脑门沁出豆大汗珠,这是身经百战的红军战士毕生遭遇的最大险情,因为自己乃至全连牺牲尚不足惜,惟护卫首长机关的神圣使命重逾生命。孔诚急令通信员立刻返回向支队首长报告情况,边扭头敲定作战方案:由指导员带三排组织佯攻,孔诚率一排及二排六班迂回到东峰头实施反突袭。这当口,一阵疾风骤然卷来,沉沉夜空突然大雨瓢泼,孔诚心头霎时漫过一丝快意,天助我也!他高擎驳壳枪在头顶一挥,部队猫腰疾步冲入雨帘。志在必得的敌军压根没防备新四军会绝地反击,恍如从天而降的集束手榴弹顿时让机枪阵地坍了大半截,剩余敌军仓皇撂下机枪钻入密林。这场迅雷不及掩耳的血战,孔诚以连队损兵过半的代价撕开血口,还缴获六挺机枪和数箱子弹,最终掩护首长机关有惊无险地突出重围。

       春雨淅沥,山道崎岖。跳出魔掌的新四军部队披着夜幕向东疾奔,强行军10多公里后,部队在一个山腰土地庙外临时休整。傅秋涛司令员向机要科长口述电报,最后以八个字凝成经典落笔——“撕开血口,保留火种!”

       雨歇天晓,山野葱翠。回首遥望远处直窜苍穹的滚滚狼烟,哦,又一个弹雨硝烟洗礼的黎明!孔诚心底那丝久违的暖流蓦然涌上心头。

       那是1938年元旦刚过,湘鄂赣红军游击队突然接到命令:改编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四军。孔诚所在的红军部队被改编为第一支队第一团。这场“骤变”顿时在官兵中掀起轩然大波。已是共产党员的孔诚只镇定说了一句话:“军服换了番号变了,但我们的心仍然是红的!”一月中旬,部队在平江县嘉义镇誓师开拔北上抗日,行军路线恰巧从他家乡村子擦边而过。部队野外宿营时,孔诚找连长说请假回家看看老娘,没想次日凌晨返营时,身后竟跟着13个身板健硕、背插大刀的毛头伢子。这幕场景恰巧让下连巡察的团长碰上,扩红是北上抗日紧迫而艰巨的任务,孔诚此举无疑起了示范作用。这个寒风凛冽的黎明,带给孔诚血脉迸张的激励,21岁的年轻战士被当场提拔任三营侦察排长。

       黎明,自此传奇式地与孔诚的军旅生涯结缘。部队进驻皖南岩寺三个月后,1938年4月,新四军抽组先遣支队深入苏南实施战略侦察,这是抗日武装挺进敌后的一次战略前出。时值抗日战争爆发第二年,侵华日军横行东亚气焰正炽。孔诚和战友们昼伏夜行,时常是拂晓时分进村入镇,就地短暂休整补充。三天后的黎明,部队进入苏南高淳石臼湖畔的西屏古镇。

       朝露侵衣,春风拂来阵阵寒意。长途奔袭的新四军战士怀搂刀枪,一溜排开紧贴墙根依偎在一起。乡亲们尚未起床,部队趁隙打个盹,待天明后补充粮秣进山休整。似乎只是眨眼的瞬刻,孔诚下意识地陡然警醒,碾盘上、台阶前竟悄然出现几只竹筐,里面满盛着喷香的炒花生、苞谷饼。打农村参军出来的孔诚知道,那是乡间百姓应对兵燹匪患的无奈之举,他更知道此刻战士们在屋外轻松地沉入梦乡,其实屋里的乡亲却辗转难眠,他们或许在竖耳聆听窗外的动静,抑或正透过窗棂观察这支部队的举动。

       看着自己瘦小得有点裹身的灰军装,再掂掂手中的大刀片,岩寺出师时陈毅司令员的一番话音犹在耳:“昔日的鱼米之乡,已变成血肉疆场。江南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盼望新四军去解危救难!”至于装备补给,陈毅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句:“从鬼子手中去缴获!”

       又一个黎明到来,东方吐出一丝鱼肚白,部队蹑手蹑脚地整装出发,挺进苏南的初夜就这样静谧而悲壮地度过。再上征程,回望渐渐凝成小点的西屏古镇,孔诚眼眶不禁渗出一丝热泪。他坚信,此刻嵌入乡亲们眼帘的,或许是碾台上竹筐里熠熠闪亮的银元和铜板,是红军战士头顶上那一颗颗鲜亮耀目的红五星。但永远留驻他们心底的,必定是一支新型人民军队的宗旨亮诺,是一份恒古未有的鱼水亲情坚守。

       也正是这个戎马倥偬的凌晨,黎明——这个寻常的词语,如同冲锋、血刃之类的军语一般,鲜亮而凝重地植入孔诚的血液,成为战将对于战争与军旅的一份独特解读。而这个黎明新四军战士于悄然无痕中书写的亮诺与坚守,无疑如石击水必然激起铿锵回声,那是腥风血雨中的一种同仇敌忾——日伪军进山偷袭刚出据点,群众已村村相递向新四军传送情报;哪里发生战斗,乡亲们总挺身而出掩护新四军伤病员转移;新四军部队夜间奔袭,途经之地随时都有充足的军供保障……

       1939年秋,担任作战科长的孔诚带着几个连长勘察地形,黎明时分在石臼湖上遭遇日军汽艇。掌舵的武工队员三拐两拐,木船便飞快踅入一条芦苇相拥的窄河汊,紧追不舍的鬼子刚操起机枪扫射,飘游湖面的晨霭突然凝成汽团,把日军汽艇笼罩得严严实实。途中武工队员招呼战士们下水,托起木船滑过一道暗坎,又飞快地向河汊深处而去,而日军汽艇却一头撞在暗坎上搁了浅。那是苏南人民在河汊中自发修筑的水下土坎,每个县数百道河汊累计达上千条,这些水下暗坎犹如抗战军民的独门暗器,让吃水深的日军快艇处处吃瘪。那些征战苏南的黎明,水乡空中的晨霭与水下的土坎,筑起了一道特别意义的铁壁铜墙。

       孔诚,湖南浏阳人。1917年生,1935年加入红军,1937年入党,曾任新四军一支队一团特务连长,华野十兵团二十九军八十六师二五六团团长,四川省军区副司令员。曾参加韦岗战斗、车桥战役、渡江战役并屡建殊功。

        从红军战士成长为共和国将军,孔诚对于军人与战争提炼出独特而鲜明的理念:军人永远没有黑夜,眼前只有黎明,因为时刻都在仰望胜利来临! 年届百岁高龄,战将仍然能整段地背诵毛泽东那段充满诗人情怀的论述——“它是站在地平线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

       战将毕生爱唱的军歌唯独两首:《新四军之歌》、《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1939年秋的那个黎明,时任老一团侦察连长的孔诚,奉命率连队拔出皖南青阳县木镇日伪据点。战斗惊险而快捷,因孔诚决心生擒敌酋官三本纯一郎,那个留着仁丹胡的狂妄日军少佐。但穷途末路的日酋竟拔出佩刀跨开马步,呲牙咧嘴地要与孔诚一决高下,孔诚把驳壳枪递给身边战士,顺手拔起战士背插的大刀,只三个回合,官三本纯一郎的东洋刀一个斜劈卡在车辕上,而孔诚的砍刀已架上他的颈脖。伏击战后孔诚被荣记立二等功,团长傅秋涛还把那柄东洋战刀奖赠孔诚作纪念。自此,这柄战刀跟随他经历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直到2006年8月15日日本投降61周年纪念日,战将才将这件彪炳战功的战利品捐赠四川省博物馆。只是之后的岁月里,孔诚的目光会时常凝落于收藏阁空落落的储藏柜,那里只剩下那只枣木车辕改制的刀架,那一刻心底会陡然泛起一缕惆怅。但想到那柄战刀正置身博物馆,唤起更多的年轻一代思想和感情的觉醒,老人转瞬间又精神抖擞地哼起《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那雄壮的旋律。

       战将毕生最喜爱看两部电影,一部是前苏联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另一部则是国产战争片《渡江侦察记》。前者的战争场景百看不厌,因为每个经典镜头都能与战将惊心动魄的烽火记忆重叠。而后者,则是他真实战斗经历的艺术演绎。那是1949年4月20日深夜,奉渡江战役东集团指挥部命令,时任二十九军八十六师二五六团团长孔诚,率特务连趁夜色偷渡过江直插江阴要塞。抵达江岸的一刻,汹涌潮水拍击嶙峋陡峭的岸礁,木船剧烈摇摆着无法靠岸,孔诚挥手率战士们纵身跃入冰冷江水。泅渡登上江阴长山段江滩后,迅即指挥登陆部队一线撒开,未费一枪一弹便连端五个守军碉堡,神不知鬼不觉地占领了滩头阵地。经审讯生俘的敌军副连长获取情报并向纵深侦察后,孔诚果断命令特务连长朱维忠发射三发信号弹。虽是战场上司空见惯的信号弹,但于百万雄师横渡天堑的子夜,那清脆的三声枪响,伴随三条优美的红色弧线,无疑铸成了东集团挥师南渡的雄壮序曲。

       黎明,日月星辰轮转中的一个寻常时态。但放置于硝烟蔽日的烽火岁月,却凝结成红军战士决胜信念的承载体。那一刻的寂静空时里,回闪着血性将士对胜利的翘首热盼,更定格出一抹瑰丽永恒的绚丽与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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