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与不见,都是一辈子。我依然爱着你所爱的人间。

  ——题记


  

  二叔去世那年的冬天,很冷。

  云生打电话给远在白城的三叔,不想电话那头只传来低低的一句“知道了”。

  电话挂掉了,心里更冷了,暮色更为黯沉,仿若整个人都掉进了冰窟窿里。

  云生的手,无力垂落,任凭冷风吹。

  我清楚地记得,当时云生脸上的表情——双眉紧锁,脸色凝重,他长叹一声,望着我,摇摇头。

  哥,三叔不来吗?

  不来。

  为啥不来?

  三叔那边下很大的雪。火车不开,飞机也不飞。

  云生望着一脸疑惑的我,编了个看似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信了。


  二

  很多年前的那个冬天,刺骨的北风,裹着低低的哭泣声,回响在天地间——那个被浓雾笼罩的早晨,我们送走了二叔。

  回到家,已是中午。刚进村子,突然就下雪了。雪越下越大,像漫天飞舞的花瓣,在半空聚散离合。

  走在我和云生前面的是二叔家的云霞和云凯。云霞抱着最小的孩儿,牵着稍大的几个,云凯捧着二叔的遗像走在送葬人群最前头,朝家的方向走去。

  二叔的家在村西,二婶去世后,云霞云凯也有了各自的家,她们像是离巢的鸟儿,越飞越远。二叔便一个人栖身在那间破败不堪的老屋里,除了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沙发、一张旧桌子、一把旧椅子,再也没有别的了。


  三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的背影。

  他站在二叔家门口。

  他穿着黑色的棉衣,戴着黑色的帽子,拄着一根木棍,靠在墙上,一动不动。

  云生走过去,问他找谁?

  哥,是,是三叔,三叔来了。我吐出这句话,感觉自己舌头都在哆嗦。

  他转过身,愣愣地望着云生,嘴唇哆嗦着,竟也说不出话来。

  云生愣在那里,以为三叔不来了。离家千里之外的北方小城,冰雪封路,三叔这一路走得太苦了。

  我跑过去,喊他:三叔——

  云生云霞云凯也随着我一起喊:三叔——

  这一声“三叔”,于我和云生,居然隔着那么多年的时光。而对云霞云凯他们两个,三叔就是个陌生人。三叔最后一次离家时,他们还小,若要对三叔仅有的一点记忆,就是阿奶去世那年和他们的爹大打出手的那个人。

  三叔左手搂着我和云生,右手揽过云霞云凯,嘟囔着,我三个哥哥都没了。

  三叔老了。头发枯白枯白,好像顶着整个冬天的雪。

  他的身子没有以往的那般挺拔,走路已离不开棍子。我站在他身边,搀扶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不停地颤抖。

  三叔的目光停在二叔的遗像上,两行泪,从那张沟壑般的古铜色的脸上落下来。

  哥啊,你走好啊,人间太苦了,去那边享福吧!突然,三叔扔掉了木棍,挣脱了我的手,仰头大喊,扑通一声,朝二叔的遗像跪了下去。

  地上的雪,四处飞溅,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呼啦啦的风吹向他。


  

  云凯将二叔的遗像放在桌上,带着云霞和孩子们朝二叔跪拜。

  云霞说,爸,我们要走了,赶火车回家。

  云凯说,爸,我们会回来看你的。爸,安息吧。

  天黑之前,二叔的一双儿女带着他们的孩子走了。云霞一步三回头,整张脸上全是泪。

  屋顶下,灯影晃动,冷风时不时从窗的缝隙里钻进来。

  云生说,三叔,妮子,你们去我家睡。我留在这里陪着二叔。

  不,我也要留下,陪着二叔。

  三叔说,我们哥俩快大半辈子没见了,你还不让我陪陪他啊!

  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们叔侄三人,不,应该是四个人。在那间破旧的老屋里,聊了整整一宿……

  床,空着。沙发也空着。旧桌子上,除了二叔的遗像,还放了四个酒杯,四双筷子,四个瓷碗。还有,一盘腌黄瓜,一盘酸豆角,一碟炒花生,四个茶叶蛋。

  天快亮的时候,我和云生将三叔扶到沙发上,拿了一床被子为他盖上。我坐在那里,听到他缓慢的鼻息,张合之间有微微的律动。

  雪还在下,没有停的意思——像千万朵白蝴蝶在飞,在如墨般漆黑的夜里。


  

  你二叔走了,我连继续记恨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那是二〇一四年的冬天,三叔从遥远的北方小城回到家乡,送别与他不复相见了大半生的二叔。

  那天早晨,他坐在门槛上,我和云生围坐在他身边,望着地上厚厚的积雪,听他讲述与二叔之间的那些陈年旧事。

  你们二叔年轻的时候是个俊小子。他没读过什么书,但模样长得好,而且会画画,也没人教他,他自己照着花草,地里的庄稼就画出来了。你二叔人不懒,肯干活,原本呢,他只能在地里干活,和你阿爷一起干些农活。他二十一岁那年,意外地被镇上的文化馆招进去了,虽然是临时工,在那时也是个体面的工作,怎么说也是个文化人。

  那一年,因你二叔能进文化馆干美工这件事,你阿爷阿奶不知有多高兴呢,走哪儿说到哪儿,说是二叔能干有出息。我那会子还在读高中,一门心思考上大学,家里的事也没有多问,但还是为你二叔高兴。

  你二叔在文化馆美工组主要是画海报,干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结婚了,不愿意住家里,“嫁”到媳妇家去了。你阿爷为这事气病了,当时我已在北京读大学,你二叔结婚我没回去。云霞和云凯出生我也没回去。大学四年,我只回去过一次,毕业后便去了长春工作生活。你阿爷走的那年,我回去了。第一次和二叔闹得不愉快。

  你阿奶在我们四兄弟中最偏心你二叔,那是她的宝贝疙瘩。你阿爷走了才不到三天,你二叔二婶变着花样哄着你阿奶,要她同意让他们一家四口搬进来住。我也不同意,你阿奶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拗不过你二叔,想想自己剩下的日子还要靠他们照顾,最后还是同意了。你二叔在家没有地位,全是你二婶说了算,你二婶这个人心眼小,是个钻进钱眼子的人。为了这件事,你二叔就开始记恨我了。

  老大,你可还记得你阿奶是怎么没的?

  云生点点头。

  你二叔在文化馆干了小半辈子,本来日子过得挺滋润,后来因老丈人翻车进了大牢,丈母娘发疯进了精神病院,日子一落千丈。你二叔被排挤,丢了工作,整个人就变了,他开始纵酒赌博,变得不像人,你二叔一家原本可以过上好日子,但好些家当都被他赌没了。

  他们一家四口搬进去和你阿奶同住,又对你阿奶不闻不问。我一直没法原谅你二叔,他发酒疯,在一个大雨天,把院子里你阿爷留下的树都砍光了,还把家里的钱都赌没了,瞒着你阿奶,把祖屋卖掉了。

  你阿奶就是被他们给逼死的,我回家奔丧,办完你阿奶的后事,和你二叔打了一架,打得头破血流,他额头上的那条大口子就是那次打架后留下的,把这一生的兄弟情打得精光。

  我这一走就是二十七年。爹娘都没了,家也没了,现在三个哥哥都没了,我哪里还有家。我经常和你姐说,我是个没家的人。人老了,就想着回家,这可能就是别人说的落叶归根吧。原本想着,恨了你二叔半辈子,只要他还想着我这个兄弟,就回老家和他做个伴。老天爷真是狠呐,不给我们兄弟和解的机会。

  三叔,你还有姐,还有我和云生。我望着三叔的脸,他的提前苍老,让我特别难过。


  六

  三叔说,二叔当年能进文化馆工作是个意外。

  人生中有太多的意外。这些意外,可能是一种造就,也有可能就是对人性的腐蚀。人一旦轻易得到了原本得不到的,就不会去珍惜。

  二叔二十一岁所经历的那场意外的全过程,阿爷阿奶不知道,三叔不知道,我不知道,唯一知道一些皮毛的便是云生了。

  二〇二一年十二月之前的那些岁月里,徐家的亲情线全靠他一个人维系。大伯去世之后,他每个月要给离家的三叔写两封信,收到三叔的书信后,读给阿爷阿奶听。两位老人不在了,他还是会坚持给三叔写信,后来,家里装了电话,有了手机、微信,他还是习惯用写信的方式牵着亲人之间的情感。

  二叔的一双儿女都不在身边,云霞嫁去了绍兴,云凯在温州工作。二婶去世后,云生一直照顾着二叔。他给三叔写信,也会提及二叔,不去管三叔愿不愿意知道。

  当我听了三叔断断续续的讲述之后,我为二叔的那个意外进行了一番梳理,大致应该是这样的:那天,他救了一位落水的姑娘,亲自将她送到卫生院,还跑去姑娘家里通知了她父母。那姑娘看上了他,后来就成了我的二婶。姑娘的爹,当时是文化馆某科室的主任,知道二叔会画画,就把他招了进去。

  三叔说,二叔的绘画没有人教过他,从小就会画画,刚开始家里穷,你二叔就在晒谷场上画,他去后山找来各种颜色的石头当画笔。后来,还是我大哥发现他有这方面的天分,就给他买了纸笔和画画工具。

  他画河里的野鸭子,水葫芦,画河里的船,画黄昏下的屋舍和炊烟,画田里劳动的乡亲……画什么像什么,画得最好的是肖像画,村里的那些大姑娘小婶子都跑来找你二叔画画,拿鸡蛋、红糖糕、红薯干、大白兔奶糖等吃食来换,家里富裕一点的,还搬来大米和豆油来换你二叔的一张画。

  那年,你二叔处了对象,就是你二婶。村里那些大姑娘小婶子就再也没得到过你二叔的画了。她不许你二叔画别的女人。你二叔进了文化馆后,画得最多的是电影海报、节气宣传海报。

  有一年,你二叔画的一幅画还拿了个奖,代表文化馆参加了宁波市的画展。我没见过那幅画,但我相信一定画得很好看。

  云生说,三叔,我看过二叔得奖的那幅画。我知道他藏在哪里。

  云生扶着三叔来到床边,我们在床内侧的墙上看到了三叔说的那幅画。

  二叔离开文化馆后就没有再拿画笔了,他所有的画作里,这是唯一留下来的一张。云生说,这张画二叔原本是夹在报纸里的,你们看,四条折痕很明显,后来我给加了镜框,不然早就不知成啥样了。

  镜框里的那张画已有破损的迹象,但我还是能看出画作的背景是村子后山的月湖。树根,野地,野花还有停在湖边的木船,船头,坐着一位穿红色毛衣的姑娘,盈盈笑着……姑娘的脸已模糊不清,三叔凑近看了眼,肯定地说,画上的人是你二叔喜欢过的姑娘,隔壁村子里的,叫啥我忘了。

  唉,这么一个有绘画天赋的人,却没有人好好引导他……说到这里,三叔“唉,唉唉——”叹气,回头看了看桌上镜框里的二叔,两行泪,无声滚落。


  七

  快到晌午时,雪停了。

  一阵云雀的叫声,在老屋外回旋。利箭似的穿过厚厚的云层,冬天正午的阳光洒落在老屋斑驳的外墙上。老屋的窗子是开着的。云生说,开着窗子,天气好的时候,阳光就能照进来,二叔就不会觉着冷了。

  云生要带三叔去吃饭。三叔说,就去邮局旁边那条弄堂里的面馆吃,就是在文化馆对面的那家,我在家时,你二叔带我去吃过好几次,我还记得那个味。

  云生说,三叔,那家面馆早就不做了,现在开了家挺大的饭店,我带你去吃吧。我们点上几个菜,好好吃一餐。

  三叔不肯,还是想吃面。

  云生拿他没办法,就找了一家面馆坐下,给他点了一份咖喱牛肉拉面,加了个卤蛋。三叔说好吃,连面带汤全吃了。

  云生说,这家的面二叔也喜欢吃,我带他来吃过好几回,也是咖喱牛肉拉面加卤蛋。

  三叔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点点头,说,你二叔也喜欢吃面食,我们四兄弟都一样,然后他又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我仿佛听到旧手帕上绣着的那只旧时燕,正在嘶哑地鸣叫。

  天地寂静无声。

  白雪悄悄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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