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和国的历史进程里,大集体是许多人记忆中不可磨灭的。生产队时期,每一个生产小队里都有一名记工员,就是专门负责记录社员们劳动出工的人,大家都叫他记工员。

        在计划经济时期,社员们一年四季每天都要参加队里的劳动,凡是在生产队劳动的人,都会记得一句那时的流行语:“工分,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这命根在谁手攥着呢?那就是在记工员手里,因为记工员是一个身兼数职,在生产队里面算很有“实权”的人物,虽然不是队长和副队长,也不是队里的其它官职。但他负责的是社员们每天出工记录和统计工作,所以说,他很有实权的。我记得在老家的生产队里记工员,有的身兼职队里的仓库保管员,还有兼职生产队里的出纳员。这个人一般都是身兼两个职务,是一个全脱产美差,一般的社员是干不上这个工作的,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是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天天有工分的。

  记工员有一个专门用来给社员们记工的本子,每月一本,社员们在出工干活的时候,记工员有时去干活的现场数人实际记工。也有时候通过带队的干部和领着社员们干活的“打头的”(专门带领干活的人)给报工,记工员的记工本子其实就是现在用的出工考勤表。不管是哪个社员,每一天劳动所得的工日,都得由记工员记在专门的本子上。然后到年终时按照记工本给每一个社员出工报天数,和每一个社员平时大家给评的几等记工分,去计算全年的总工分。那时候一般的情况下有一、二、三等工分,还有半拉子工分(就是半个劳动力),每一个等级的工分只是相差一分。半拉子的工分就是每一个等级工分的一半,等到生产队里秋后卖完粮食的收入,还有其它各方面的总收入进行决算。决算最后平均每个日值十分可以收入多少钱,那时的卯子工就是10分一天,一等工分最高是12分,二等工分是11分,三等工分是10分。卯子工一般都是平时生产队里的春秋忙完后,积肥造粪,清理屯子里的边沟等一些农闲时的活计,按天计算,每天10分就是一个卯子工。

        记工员的每一个记工本,都是年底留着核对工分的原始凭证,所以,一本总的集体的记工本很重要。所有劳动力出工记录都有一本总帐本,每一个社员还有一本单独的记工本,这些都是记工员负责保管的,年底时记工员和社员,还有队里的会计一起对账。还有另外一本,是薄薄的小册子,每一个社员人手一册,这个由每个社员自己记录保管的。社员每天都做什活计自己都记录好,每一个月底都和记工员核对一下,然后就按照记工员之前所记录的一起记在总记工本上。总记工本,按照社员们人名顺序排列着,每到个月底对外一公布一次,社员们可以凭自己的记录核对一下,有没有差错后,然后就做每个月社员们出勤干活的统计表了。所有这些都是为了年底,生产队里秋季后决算总工分,来计算年终总收入分值的钱了,也就是每一个社员劳动一年所收入的钱款。

  那时流行的口号叫“人多力量大”,生产队的劳动都是人海战术,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劳动力,都在一块田里干一样活儿。这样干活,无形中,给记工员加重了负担,所有社员每一天出工,都由记工员去记工日和工分。一本总账,几十甚至上百本个人的小册子,都得写上时间、工日和工分数,在每一行的后面都盖上记工员的名章,费力又劳神。那时候,记工员这个活计不是谁都可以干的,一是必须要具备有一定的文化程度,二是记工员必须对待工作实实在在的,严肃认真负责的人。另外这个人也是队里的领导和全体社员都可信的人,不然是干不上这个差事的。我九年毕业后回到生产队里劳动,记得队里的记工员叫董振强,那时候他还兼任生产队里的保管员,每天看他都是起早贪黑忙忙碌碌的。

      董振强这个人个子不高,四十多岁,身体比较瘦弱,平时穿着一身深色的衣服,走起路来给人的感觉浑身上下都没有太多的力气。他可是个有文化的人呢,据说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他考上了一所水利中专。本来,一毕业就能分配工作,成为国家干部,拿着固定的工资,吃商品粮,可没想到,快毕业的时候,学校被砍掉了,所有的学生都回原籍了,原先什么身份还是什么身份。他就又回原籍当了农民,我记得他跟我们说过:“后来他的大多数同学,都给分配了工作,他却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到上世纪改革开放以后,落实政策,他才到县水利部门参加了工作。也不知道是正式工作,还是临时工或者合同工?反正,工作没多长时间又下岗了,再后来的事情因为我离开家乡去了军营,对他的情况也不知道了。

  我在队里劳动的时候,有两年董振强都是记工员,他做事特别的认真,我在队里先后劳动了三个年头,有一年多在公社的农建连里出民工。其它的时间在队里劳动,董振强是记工员,他记工的账本每年都没有人差过一天的工,无论他做记工员也好还是队里保管员也罢,从来都没有差过一次账的事情。所以,队长和社员们都特别认可他的工作,有时候董振强还帮助社员们做很多的好事儿,跑东跑西的很热心。文革的时候,他还受到很多不公正的待遇,有些事情因为年代久远,我也记不清是因为什么了。他的坎坷遭遇,是否受了他爹的牵连?据说董振强的父亲,在民国时期,当过国军的连排长,民国崩盘时,进了监狱罚了劳改,一坐十几年。董振强不是我们村里的老户,是从外地搬来的,具体是从啥地方搬来的我也不清楚。他在我们生产队里没有啥亲戚,据说他的家族曾经是一个大家族,董氏家族在大明朝时期,出过一个朝中的侍郎官,所以,民国时期,他们的后代们大多生活比较富裕,住在东泰和堂和西泰和堂两处大院子里。民国崩盘以后,可能受他爹的牵连,最后搬离了老家过着贫民的生活,再后来他们是如何搬到我的这里老家来的,我就不知道了。

  董振强他爹罚劳改回来之后,很长时间,都住在生产队里的一间旧仓库里,也不知是因为他家里没地方住,还是董振强和他娘不能接受他罚劳改回来的爹。当时,因为当时对董振强他爹很纳闷,我和同伴们没事的时候常去他爹住的屋里玩,经常听他爹讲一些奇闻轶事。他爹是讲故事的高手,讲起故事来谈笑风生,引人入胜。那时候,盛行“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逻辑。一个人,有个民国时期当过国军军官的爹,绝对会受到牵连的,个人的前途,几乎要被彻底断送。董振强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直到中年头发都秃了顶,在生产队劳动很多年了,所学非所用,人生最好的阶段都浪费过去了。到现在,我都没弄清楚,他心里是不是一直憋着很大的委屈?是不是怨恨他的爹?他是个口风比较紧的人,从来都不说他们家里的事情,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不好意思多问。

  有一点我非常清楚,在我的印象中,只要董振强和他爹在同一场合里,他爹就冷着脸,缄口不言;董振强也似乎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爹一眼,我也没有听他喊过他一声“爹”。看起来,他们父子之间,有很深的隔膜,也各有各的隐痛。那时候,一个人能考上中专,也是万里挑一的,有中专学问的董振强,在我们生产队里也是一个宝贝。所以,即使他有那样的一个爹,也不妨碍他成为生产队里记工员的不二人选。其实在那个年代农村里的孩子们读书到中学毕业的都很少,高中和中专毕业生就少之又少了,一般的中专毕业生国家都会给分配工作的。类似记工员董振强的中专毕业生回到农村种地,中专学校被撤销的事情几乎是没有过的,更是一个少有的奇迹。

  从我上小学起,一直到我高中毕业后生产队里的记工员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是董振强把这个工作做得最好,而且几年里都在记工员的位置上,无人替代。他的无人替代,不仅仅因为中专文化底子,还有他善良厚道公平的秉性。因为他的工作特别出色,每到月底,他都将所有社员的出工情况和工分数写在大红纸上,张榜公布。一到每年的秋后收获季节,该给社员按劳分配了,得由他首先把所有社员的出工日和工分总数张榜公布。最后得到所有社员们的认可,无异议了,生产队才能根据每个社员的工分总数制订出分值分配方案。董振强坚持公开公平的做法,让全体社员特别的放心,也赢得了大家的信任,队里的领导也特别满意。

  老百姓熟话说得好:“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在那个动乱的年代有很多的事情都会出乎意料,记工员的工作也有得罪人的时候。有一年,一个社员因为出勤记工的事情在一个月里差了一天的工日,就去找董振强核对,可是怎么核对也还是找不到差在哪里。这时候他还是特别耐心的与这个社员反复核对,互相交流着,到最后还是也没有查出来差到哪里。那个社员本想叫他给随便添加一天就可以了,可是董振强说啥也没有给这个社员随便添加。那个社员就很生气对记工员说:“我的那一天工日,肯定是你没有给记上,落下了,这天的工分你得负责!”因为这件事情他们最后争论不休,最后还闹到了队长那里,由于董振强一惯认真负责的工作精神,最后队长和那个社员说:“你不用和记工员吵了,等适当的时机给你补一个工。”因为这件事情记工员得罪了那个社员,而那个社员的一家人,都特别嫉恨董振强,无形中他们两家就成了很别扭的两家。

  那个年代每逢耕种季节,生产队都要把几十亩地或者上百亩的大块田地,分割成面积大致相当的一些小畦块,这样的分割法,大概是从古代的“井田制”延续下来的吧?这样做有利于农田耕种和管理,特别是有利于灌溉。分畦块,就要打田埂,使田地地块越方直就越有利于耕作,这就需要一个人先标识出一条直线来,然后,其他人循着那条直线翻土打埂。这个任务,很多的时候,都落在了学习水利专业出身的董振强身上了。他的具体操作是先用双脚,在田地的一头,一步步丈量出一块田畦的宽度,在某一定点插上木棍或者干脆就竖一把铁锨,做目标标识。然后,从另一头开始,以同样宽度的定点起步,开始划线。比较软的黑土地,就用一只脚在土地上滑行着往前走,划出一条直线。比较硬的黏土地,就用铁锨或者锄头滑出一道线。他滑出的线,绝对不偏不斜不拐弯,一条笔直的线,连接着两端的定点。出滑行的一只脚划线的时候,他身子挺得笔直,眼睛紧盯着远处的目标,全神贯注,一步一步往前进。看着笔直的线条,大家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就照着他的样子,跟他学习划线。他也很愿意并且耐心的教大家,告诉大家:“眼睛紧盯着目标,注意力集中,意念指挥着脚下,朝着目标,一直向前行走,没有大错。”大家按照着他说的去做,很快,也能滑行出笔直的线条了,大家心里就很有成就感。

  董振强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有时社员打的田埂歪七扭八的,他实在看不下去,拿着铁锨或者锄头,去帮助纠弯。 那时,生产队里的社员们经常挖沟渠,特别是农闲的时侯,县里搞大型水利工程,挖灌溉渠或者挖河道,都是搞大兵团作战。每到这样的工程时,董振强这个专业生就充当了技术员的角色。从最初放线,到最后整修河渠边角,都由他操作或者指挥人们干。董振强整修出的边角,笔直的齐崭崭,表面光洁平整。他拿着一把铁锨,一寸寸地整修出边棱,一锨锨地拍击出平整的表面,一丝不苟,聚精会神的非常投入。每逢看到他极有专业水平的操作,大家都打心眼里佩服。总想到一句话:“是金子,到哪里都要发光的。”他的工作叫我还体会到,一个人不管干什么,都得精益求精,干出个样子来才能叫大家服气。

  在生产队分田到户之后,董振强去水利部门工作;我也离开了家乡去了军营。退伍后我来到县城里的学校做老师,和记工员也很少联系了,见面的就会就更少了,再后来也没有他的消息了。但是我对生产队里的记工员董振强的记忆,还是很清晰的,生产队没有了,农村人们分田到户。农村人民公社生产队的寿命只有短短二十几年,生产队里的记工员随着生产队一同消失了。那一段的历史,也是一场轰轰烈烈人民公社化运动,这个运动随着改革开放悄悄的消失了。

        在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生产队里故事很多,记工员董振强就是我记忆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美好回忆,如今回想起来那个年代的农村生产队,到处都是一片火热的劳动场面。每当春秋农忙时节,在广阔田野里看到的到处都是人欢马跃,机声轰鸣,在生产队的队部里,每天都可以听到那招呼社员们上工的铁铧敲击声。每当月底社员们都可以看到自己的出工考勤表,被张榜公布,社员们劳动在田野里,会时不时的传来记工员呼叫点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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