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师其实是个羊倌。

  或者,也可以说羊倌是夏老师。

  夏老师不同于一般的羊倌,也不同于真正的老师。之所以称呼他为老师,我想不光是他有一段当过民办教师的经历,还有他的思想观念也很超前。比如在上世纪80年代末,他就将一些人在盘山乱采石头坏风景的事,写信给县长,要求制止;还有他很能拽,比如想知道我多大岁数,就问你今年几公岁?看见了他崇拜的大作家,他就凑在人家的鼻子底下,说让我好好端详一下才女。倘若不是女作家见过大世面,非让他瞅黄了不可。他的脸上、耳朵上都有冻伤的痕迹,常年放羊,60岁的他走在崎岖的山石路上,仍是健步如飞。他对大山的爱是骨子里的,哪怕是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看得出来,虽然我们是不请自来,他却没有感到一点意外,反而热情地领着我们上山。

  夏老师让他有些智障的儿子背了一个背篓随在我们身后,说谁走热了可以把外套放进背篓。他让我们感受到了山里人的淳朴。

  夏老师一边走一边给我们讲古藉(古老的故事),从山脚至山腰,说的看的都是瑞云庵——一个听起来很吉祥很宁静的名字,当然现在只剩下了遗址。我们只能在夏老师的描述下才能想象出瑞云庵的原貌。庵分上下两院,上院诵经念佛,下院作为生活区。都是平展展的两处院子,房舍院落也像平常居家过日子的人一样,遗址可以看到的是舂米用的石臼、大大的碾盘、手摇磨等等,都是就地取材的石头凿成的,可以想见,当时僧尼们的生活是多么井然有序,而且不乏生活的智慧。在下院,有一处菜园,用石块垒起,远处的山泉水通过渠道,直接引过来,很是巧妙。夏老师说石头的垒法不像是本地的,倒像南方一带的。他猜测这座庵至少建在辽代,至于怎么会有南方的工匠?僧尼是否也是南方人?真的有很多想象的空间。

  在院的一角,我们又发现了一个奇观:一棵碗口粗的枣树,竟然穿过石磨的圆心而长,生命力之顽强令人叹服。远远看,仿佛腰里系了一条石裙子,精灵古怪又仙气十足。夏老师说还有一个石凿的澡盆,被村下的人家拉到了自家的院里,我们没有得见,但是知道了尼姑们和平常女子无异的清洁爱美的一面。

  在上院遗址的西侧,夏老师指给我们看僧尼们种花的位置,说那里的花是修根的,一直活着,前几年被村里人挖到家里养了起来,到现在还开花呢。

  清朝皇帝在盘山建“静寂山庄”行宫的时候,外围墙阻断了瑞云庵僧尼的下山之路,于是瑞云庵渐渐萧条,直至后来消失。这是夏老师的又一个猜测。我们想,猜测也是有一些道理,选址建庵的僧尼起初一定看上了这里幽静清灵的风水,建了“静寂山庄”,不仅破坏了这份宁静,而且也破坏了庵的风水,又惹不起霸道的皇帝,所以只有选择离开。如今空留遗址来填充历史,但是遗址上方那个刻在石头上,被圣洁的莲花托着的“佛”字,仍是那么醒目。仰望之间,让人顿生禅心,仿佛自己是这庵下的一棵树、一尾草。

  但是,夏老师带我们上山的真正目的是祭山神。原来农历三月十七是山神的生日。我们赶的巧。

  爬上一块平整的大石头,夏老师让他的儿子从背篓里一一掏出祭山神的供品。那块石头是僧尼们以前住过的石头房子的屋顶,在屋子里,辩出了刻在石壁上的回龙观三字、还有屋顶被油灯熏黑的一大片、还有不同年代抹在石缝里的泥巴。夏老师放好供品,并斟满三个酒杯,他邀请我们一起祭拜。我们跪在苍天之下,叩拜了三次。那一刻,我想不管以前我们信与不信,但此时的心是虔诚的,我祈愿山神保佑山常绿、水常清,盘山的美景常在。

  许是在山区长大的缘故,我对大山一直很有感情。它屹立千年万年,风雕雨蚀容颜不改,既有包容万物的大爱,也有无以言说的奇美景观。是大自然的馈赠,更有我们学之不尽的精魂。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祭拜山神,其实是对山的一种敬畏,一种感恩之举。敬畏之心的体现不只是一种仪式,而是要常存于心。不止是山,对大自然的一切理应如此。

  在石头上,我们举杯畅饮,或坐或卧,微微的春风吹拂着,与大山一起呼吸;远处有雄鹰盘旋在山顶,精心地守候着它的家园;金色的暖阳洒在我们身上,连古树枯草也是金灿灿的了。

  为了领我们上山,夏老师让他的一百多只羊,饿了多半天。我们几次劝他回家放羊,他都说没事,没事。羊倌让羊饿着,能没事吗?下山的时候我忽然明白,原来羊倌更想当好老师的角色。今天,也是他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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