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关于树的情结扎根于故乡的那些已消逝的树。

  老屋门前有一棵杏树,树中性子最急。春天来临,她最早发芽,然后绽放出粉色花瓣,暖暖的春风里,扑鼻的香味吸引无数的蜜蜂和蝴蝶飞来飞去。因为长在路边,少不了经过的农人和小孩在此流连。也有爱美的村姑,趁没人注意,折下几根带花的枝儿,捎回家中,藏在房中。

  同样是因为长在路边,麦收季节来临时,藏在绿叶之间的杏儿已长到乒乓球大小,翠绿的皮尔悄悄换成橘黄色,酸涩味儿变成香甜可口,满树的成熟的杏子,我和姐姐们能够吃到的只是一小部分。不知什么时候,过往农人和孩子在我们家开始正式采摘之前就抢先摘下品尝了。为此,我常常生出许多不平,母亲总是笑着说“乡里乡亲的,瓜桃梨枣,不要分得那么清!”

  我居住的村庄是一个逾越百年洪泽湖南岸的古老村子。家家户户屋后都有树木,暮春时节,毗邻的老屋被绿色的树木和藤蔓拥抱着,远远看去,像一朵朵绿云,颇有诗情画意。夏日雨后,是乡居最惬意的时光,树木和藤蔓吃饱了雨水,叶儿泛着油光,苍翠欲滴。叶儿清香和着泥土的芬芳,就是坐在院子里,吸一口,也倍感神清气爽。夏日乡村夜晚,最是令人难忘。

  躲在树丛中的蝈蝈儿叫的最欢,我和小朋友打开手电筒循着声音找去,它们警觉性很高,在我靠近时就停下叫声,或者飞走,总是让我希望落空。而秋冬季节,繁华之后,发现就是一些椿树、泡桐等等没有什么大用的杂树,枯叶凋零的枝丫甚为萧条,让人有一种被欺骗之感,很是失望。

  长大后,我常常于开春之后,在屋后挖上几个树洞,铺一层农家肥,并且灌足水,栽一些槐树、桑树。但栽下去也活不过当年冬天,偶尔活了,也像一个病娃娃,蔫头蔫脑地不肯往上窜。我问过父亲原因,父亲叹口气,悠悠地告诉我:其实我们家屋后有过成材的大树,长得壮着呢。解放后,大集体时候搞什么车子化,庄子那些合抱粗的槐树、桑树、楝树啊,都被政府派人伐倒、去皮、成板、烘干,最后由木工做成手推车。后来车子坏了,大食堂时候都进了火塘烧了。屋子后面的空地不知是元气耗尽,还是养分被吸干了,就是长不出像样的树来。

  和我家相隔不远的表姑家有两棵不寻常的树。现在村子年轻一代基本都去了城镇,只留下一些佝偻着腰的老人,那两棵树的故事至今还在人们口中流传。

  一棵是棠梨子树,解放前就毁了,我没有见过,母亲没事唠咕时会说起她。树有数丈高,两个人才能抱过来,占地近半亩,在淮河流域属于罕见的巨树。三、四月开花时节,雪片一样的花儿,遮天蔽日。秋天果实成熟时节,黄橙橙的挂满枝干,不能食用,可以入药:健胃、止痢。

  她挺立在表姑父家屋后,像卫兵一样拱卫着老宅。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军阀混战,国共摩擦,战事连连。有一年,军阀修工事,庄子的树木遭了秧,能够用的都被砍了。表姑父家那颗大棠梨树也被军阀看中,派了一个班士兵捣鼓了一天,因为太粗大,只好放弃,因此躲过一劫。

  天有不测风云。夏天一场龙卷风,把两人合抱粗的棠梨树连根拔起,扔在暴雨后的地上。树上的各种鸟窝也被摔落地面,好多藏在窝中避雨鸟儿也一命呜呼了。还未成年的表姑父和其父亲把大树锯断,请来木匠,将树干做成两扇大门,安装在院子的正门上,担当起看家护院的重任。

  当年的表姑父家境殷实,被在湖面流窜的土匪盯上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十来个湖匪突袭表姑父家,用火烧大门,火光映红夜空和左邻右舍。表姑父父亲慌乱中,给已装满火药的护院火铳又加了一次,透过门洞瞄准匪徒开火,一声巨响,霰弹没有冲出枪口,火药在枪膛里爆炸了,表姑父父亲脑袋和胸堂都开了花。庄子里父老乡亲很抱气,青壮丁男带着土枪鸟铳把土匪包围了,土匪头子被击中腿部,嚎叫着撤离逃走了。

  事后庄子里有各种流言,有说表姑父家得罪土地爷了,巨大的棠梨树被龙卷风连根拔起,就是警告。有的说,表姑父家积德扬善,老天前来帮助,棠梨树大门经受烈火烧烤而不毁,使家人和财物化险为夷。

  我记事时见过表姑父家被烧过留下痕迹的大门,仍然像两个经历血雨腥风而伤痕累累的老兵,忠诚地护卫着老宅。

  那场灾难改变了表姑父一家,除去他父亲遭遇不幸,表姑父年幼的妹妹目击父亲死亡惨状,精神失常了。记忆中的她满头白发,面无表情,很少与人说话,看不出年龄。春夏季节,给生产队放牛,回到家就躲进自己房间,关上门独自枯坐。因此,她的脸和头发一样惨白,让人很是害怕,四十不到就默默地死去。表姑父在其父亲暴亡那一年,他还没有成人,作为独子,不得不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但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了,村人不再喊他名字,老老少少都叫他“老闷”。

  另一棵奇树因为果实状如牛乳头,故称为牛奶枣树。

  枣树始种于何年,谁人所栽,连庄上老年人也说不清。我记事起,老树就立在表姑家侧后面。根部直径有三尺左右,长到一米左右分叉成两个大枝,一枝伸向南方,似乎在承接南方的阳光和雨露。另一枝伸向北方,似乎在抵挡来自北方的雨雪和寒流。老树阴阳兼蓄,加之根系发达,自然茁壮生长,枝繁叶茂。春夏时节,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遮挡出半亩大的树荫。酱色的树干外表裸露着粗大的树皮裂纹,因为经常有孩子攀爬,有的地方被磨得光滑发亮。有老牛和家猪常来揩痒痒,皱皮夹缝处落下了长短不一的牛毛、猪毛。树干上更多的是各种鸟类栖息时留下的五彩斑斓的粪便。

  冬天特别冷,春天姗姗来迟。绛紫色枣树枝开始吐出嫩芽来,在高高的空中,几乎看不到。几阵小南风一吹,叶儿像变魔术一样开始变大转绿。细心的孩子,会从碧玉一般的树叶中间,发现一些状如发丝的花柱,颜色要比叶子浅一点,每个花柱都顶着一个圆圆的小球,那是花蕊。虽然很小,但香味馥郁,招来蜜蜂和蝴蝶在周边萦绕、流连。我和小朋友顺着树干攀登上去,会捉到在枣树花上贪婪采蜜的蜜蜂,从后背掐住它,用另一只手拔掉蜂刺,送进口中,就可以品尝到美美的蜂蜜味道。

  初夏时节,花儿退去,露出一个个果实的雏形,不是我们在超市常见到的那种,而是细细长长的。越长越大,渐渐地变成椭圆形,有成人手指粗细时候,我们是不会吃的,因为其肉质发木,口感很差,要到夏末初秋时节,枣肉起暄了,才可以吃。成熟的牛奶枣甜度很低,加之肉质粗糙,除非特别饥饿,否则人们还是不吃的。这时候,满树的枣子在枝叶中间晃荡,好像在招引我们。

  但我们更喜欢那种圆圆的甜甜的小枣,它吃在口里脆甜,还有一点酸。被冷落的牛奶枣在夏天暴雨狂风过后,会洒落一地,没有人稀罕。只有饥饿的鸟儿偶尔趁没人叼一个飞走,到远处慢慢啄食;或者是被散逛的家猪遇到,会呼哧呼哧地吃个饱。但大部分枣子被虫子叮过后,会渐渐烂在地里,树下各种草都长得非常茂盛。

  临近中秋,炎热开始消退,枣子长得更大,绿色表皮有一部分变成紫红色,枣核由浅红变成紫红,才真正可口起来,但本来密密麻麻的枣子已经所剩无几了。我们会仰着头,在密集的绿叶之间,大海捞针般发现一个,欢呼雀跃,用弹弓把它打下来,从地上捡起来,来不及清洗,在衣服袖口擦擦就送进嘴里。

  表姑父也会坐在树下,看着我们打枣、吃枣。他很少说话,也不干涉我们,在他的眼里枣树及枣就是大家的。他满头白发、古铜色的皮肤、健壮的肌肉,没有表情,像一座雕像,和酱色枣树在一起,没有一点违和感。

  他似乎在休息,但手总是不歇着,或者用柳条编织篮子或者柳筐,自己家里用,有时候是给左邻右舍编织的,不收工钱。邻居们过意不去,会去店里买上一包香烟塞给他。表姑父看也不看:我不吃烟,拿走!有时候用斧头和刨子等工具做板凳、锅盖等简单家具。我们玩耍够了,会在旁边看,他做的那些家具很是粗糙,质量和款式实在不敢恭维。

  这怪不得表姑父,因为他没有拜过师,正式学过艺。再一个,表姑父家那些木工工具都不是特别锋利。老家有这样一个俗语:两件东西不外借:一个是老婆,二个是木匠的家伙(指工具)。表姑父家工具左邻右舍去借,像从家里拿东西一样,再锋利的工具,那么多人用也变钝了。所以,表姑父被称为:二不糙木匠。

  但这个“二不糙木匠”,人们还就离不开。村东王家建房上梁,房梁接头需要锯掉多余的,村西李家梁上的椽条需要找平,人们自然想到的是表姑父。生产队犁耙坏了,队长一声“叫老闷去”,表姑爷就来了。

  老枣树独立于庄子中央,是庄子最高大的树木,从远处看,其巨大的树盖像蒙古包,护卫着庄子,像一个饱经沧桑又智慧非凡的老者。夏天炎热季节,她撑起的树荫,为人们制造了一片清凉。生产队开会什么的都会选择这里。那时候生产队集体活动,大部分是所谓政治学习,全村几十号个人,聚集在树下。队长在枣树叉中间放一个凳子,高高地坐在上面,政治学习前,他开始从国际到国内,再从过去到未来,漫无目的地侃,给村里人画美好未来的大饼。

  男人们有的抽着自制的粗糙卷烟,有的在打瞌睡。妇女们总闲不住,有的在纳鞋底,有的在捻线。孩子们这时候特别活跃,在人群中跑来跑去。黄昏时会议结束,人们懒散地往家走,被众人踩得光溜溜的大地,留下一片的烟头等垃圾,也无需打扫,因为大风一吹,或者一场暴雨,地面又干干净净地。众人趁队长开会时候,小声地在树下交流了张家儿媳妇怀孕了,李家闺女找了一个城里对象这样的信息。不知是大枣树的滋养,还是一天的休息,每个人回到家精神都特别的爽。

  我离开家乡多年,在城里工作、居住、退休,很少回老家。前年秋天,表哥突然打来电话,说表姑父去世了。这些年和表哥联系不多,断断续续知道,表姑父近几年因为表姑去世,也因为渐渐行动不便,被在城里居住的大儿接来养老。据老表说,到晚年,表姑父一改过去的脾性,话多了,和左邻右舍关系都很好,身体也算硬实,很少去医院什么的。

  上个月突然他要回老家,因为老家还有一个三儿留在老宅。回到老家,每天去邻居各家门前溜达。九十七岁的他,是庄子年龄最长者,同龄人墓地草已长得老高,就是留在庄子的他子侄辈,都六七十岁了,最后几日还帮三儿家前屋后收拾一番。

  我到老表家时,正好赶上子女”送饭”。跪在地上磕头的子孙黑压压一片,有五六十人,抱在手里的不算。遭遇那场不幸之后,未成年的表姑父苦苦地支撑着家,和表姑成婚后,一直照顾着精神不正常的妹妹。他们生下五男三女,儿女们大部分都已做爷爷或者奶奶了,如今是四世同堂。

  和来吊孝的左邻右舍叙旧之后,我在三老表家院子转了转,发现在院子西墙边,是一摞摞捆扎整齐的干柴,走近细看,是枣树的。三老表告诉我:这是屋后那棵牛奶枣树。土地承包后,宅基地缩小了,家前屋后可以种庄稼的都被种上了,我们家那棵老枣树,十年前就被砍伐了。父亲亲自动手,锯倒后,又亲自把树干树枝切断,捆扎好,是留着我们烧饭用的。现在我们都用煤气和电饭锅了,但父亲不让扔掉。

  我来到屋后曾经长着老枣树的地块,这曾带给我好多快乐和回忆的地方,年轻人决不会记得这里发生的故事和人物。这里已和过去庄稼地连成整体,是一片稻田。现在是秋季,已成熟的金色稻穗,在秋阳下低着头,像在思考着什么。一阵风吹来,稻穗发出沙沙的声音,似乎在诉说着这块土地上发生过的往事。

  临走前,我去看了自家的老宅。40年前离开老家时,老宅卖给了一位堂弟,现在堂弟已搬到镇上居住。少年时代的杏树、椿树、泡桐都不在了,老宅就剩下一个平整的宅基地。我伫立在老宅地基上,头脑里萦绕的仍然是那些已经消失的树,突发奇想:在老宅上栽几棵树吧,以了却我早年的心愿!也许百年之后,下一代可以记得我这个栽树人。又一琢磨:现在国家政策规定我这样离开乡村的人是不能拥有宅基地的,就是说,我植树的夙愿,还是不能实现。

  在回来路上,坐在车上手机上刷屏时看到这样的一个令人振奋的信息:近年随着雨量增加,大西北沙漠渐渐变得湿润了,加上人工调水,绿化,毛乌素沙地即将消失,将来红旗河开凿调水成功,祖国的大西北将真正成为“塞上江南”,我何不提前为绿化大西北做出一点贡献?晚年的一个人生规划在头脑中形成:去新疆旅游一次,在适宜的沙漠上种上一片树!那怕是几棵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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