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以这种方式,与阔别二十多年的土地发生联系。

       那是个周六,在控申接待室值班的我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我赶紧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大婶坐在门前的马路牙子上伤心哭泣。

     “婶,遇到什么事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道。

        大婶看看我身上的制服,突然一把攥住我的胳膊:“同志,帮帮我!”

        我被她攥得生疼,但那双如溺水之人的眼睛,让我无法拒绝。由此,大婶的故事,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谁种就是谁的地

       大婶叫孙桂芹,今年76岁,是江苏省扬州市东区的一个普通农民。让她伤心落泪的,是曾经跟随她半辈子的一亩三分地。
       早年间,孙桂芹就和丈夫一起,在这片土地上出工、收工,年底凭工分换取果腹的粮食。1998年,村里开展土地二轮承包,孙桂芹夫妇取得了三亩八分地的承包经营权。“咱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签下合同的那天,两人兴奋得一夜没合眼。
       在两人的辛勤劳作下,土地的收成渐渐有了起色,一双儿女也慢慢长大成人。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都进城务了工,孙桂芹的儿子和儿媳也去南京做了保安和家政,女儿则远嫁外地,家中只剩下念书的孙子和老两口相伴度日。
       2007年,年过六旬的孙桂芹老两口感觉身体和精力大不如前,伺弄三亩八分地成了不小的负担,遂将其中一亩三分地交给村邻老张代为耕种,产生的收益归老张所有。
       2010年,孙桂芹的老伴突发中风,半边身体无法动弹,孙桂芹一人扛起了照顾老伴和孙子的全部重担。过度辛劳摧垮了孙桂芹的健康。2017年初,她因食道癌花费数万元动了手术,之后在家服药。
       为此,孙桂芹不知掉了多少眼泪,但想到聪明伶俐的孙子,她又强打起了精神。所幸孙子没有辜负她的一番苦心,当年秋天,以超出一本线十多分的成绩考上了苏州科技大学。
       把孙子送去大学,孙桂芹的时间和精力空了下来,身体状况也渐趋稳定,便想拿回当初请老张代为耕种的一亩三分地,自己耕作补贴家用。但当孙桂芹来到自家地里,却发现平时很少打交道的村邻大贾正在翻挖收割后的稻茬。

     “老张春上死了,地没人管,现在我种了,就是我的地!”面对孙桂芹的讨要,大贾不认账。


       上法院讨个理

       孙桂芹两口子清楚,仅凭他们两把老骨头是对付不了身强力壮的大贾的。十多天过去,孙桂芹那一亩三分地被大贾种上了麦子。

       孙桂芹找到村委会主任老余和村民小组组长老丁,说明情况后,老丁说:“现在麦子已种上,让他毁了也难,等明年收了庄稼,我一定帮您讨个说法!”
       第二年,麦子刚刚收下,地里却开来了种田大户斌子的插秧机。机手说,斌子已将周边几个村子的零散田地统统租下,实行集中耕作。
     “我们的地,被大贾拿了租金?”孙桂芹和老伴几乎气晕。这时,老余和老丁建议他们:“上法院去告他!”
       从没打过官司的孙桂芹,只得等孙子放寒假请律师写了诉状,将大贾告上了镇法庭。2019年春节后,法庭宣判:“政府向孙桂芹颁发了土地承包经营权证,大贾拒绝返还,且转包他人耕种,阻碍了孙桂芹土地承包经营权的行使。判令于2019年度下半季农作物收割完毕后三日内,将一亩三分田归还给孙桂芹夫妇。”
      “我要上诉!”被告席上,大贾叫嚣道。
       二审判决最终在暑热前送到了孙桂芹的手中。看着“维持原判”四个字,她和老伴长舒了一口气。

       判决上的字不算数?

       孙桂芹以为,有了这纸判决,那一亩三分地铁定会如期回到自己的手里。然而,当年秋收结束,斌子的犁田机又出现在了田头。机手说,大贾已和斌子续了租约。

     “怎么着,有判决我就顺了你?天皇老子来,我都不会交出这块地!”孙桂芹踉跄着找到大贾门上,却被大贾怼回去了。

       村委会主任老余建议道:“判决哪是儿戏,你去法院申请强制执行吧。”到了镇法庭,法官告诉孙桂芹,强制执行要去区法院,并且得写一份申请书。

       回到家,孙桂芹请村里一个大学生写了申请书,又坐了10站公交,跨进了区法院。接待员看完孙桂芹手里的材料说:“大贾是否归还土地,需要村委会出个证明。”
       孙桂芹只好折回村找老余,老余扯过一张纸,写了几行字:“兹有村民孙桂芹,二轮承包时种植面积为3.8亩,现实际种植面积为2.5亩。”
       离开村委会,天已经黑了。孙桂芹深一脚浅一脚,一不留神摔进了路边旱沟。附近村民将她拉上沟送到镇医院,经诊断,孙桂芹左腿粉碎性骨折。
       听到消息,孙桂芹老伴急了,女儿也请了假从外地赶回来照料。好不容易,孙桂芹出了院,却又惦起了那一亩三分地:“我就不信,判决上的字不算数!”当即挣扎着要拄拐杖出门,女儿只得答应代她去法院。

     “需要你母亲的授权委托书,还得提供你们母女的关系证明。”法院工作人员告知孙桂芹女儿。
       需要提供的材料不少,孙桂芹女儿不耐烦了:“我说要回那块地肯定没戏,官司打赢了也没用!厂里还要上班,这事我不管了!”女儿说着离开了家。
     “土地是咱农民的根啊——”长长的叹息,游走在寂静的老屋里。
       在令人窒息的气氛里,年渐渐地近了。孙桂芹的眼里又有了亮光,因为孙儿马上要放寒假回家,有人给她撑腰了。可是,她等来的却是一声晴天霹雳——孙儿在放假途中遭遇车祸,不幸身亡!

       苦日如漏,长岁如灯。2020年,孙桂芹的儿媳由于无法待在让人伤心的家中,而与儿子分了手。
       2021年秋,一个亲戚陪孙桂芹闲聊,又说起了那一亩三分地。孙桂芹摇头道:“算了,拿不回来了。”亲戚却说:“我在微信上看见,还可以找检察院。”
       孙桂芹重新燃起了希望,第二天一早,就坐公交来到了东区检察院。可到了门口,才发现这天是星期六,检察院不上班。失望至极的她立刻瘫坐在马路牙上哭了起来。然后,就有了我和她的相遇。


      理儿,真的能扳回?

      听完孙桂芹的诉说,我有好一阵子感到心口堵得慌。我也是农民的孩子,二十多年前,因读书和工作,我离开了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但那浸透着汗水的泥土清香,常常萦绕在我的心头。
     “婶,你放心,这事儿我们管。”墙上的时钟指向了中午12点,我领着孙桂芹到隔壁小饭店,给她点了一份热乎乎的饭菜,又另外打包了一份,让她带给老伴,同时让她安心回家等消息。

检察官到当事人家中走访调查(摄影:蔡方帅).jpg      两天后的周一下午,我和科室领导、分管检察长来到了孙桂芹家中。这是一户陈旧低矮的砖瓦房,堂屋里的竹躺椅上,一个瘦弱的老头眼巴巴地向我们张望。

      问候了几句,我们转身就向村委会走去。见到老余,我们开门见山道: “今天我们来,是希望大贾能够主动履行判决,归还孙桂芹的那一亩三分地。” 

      检察官到当事人家中走访调查(摄影:蔡方帅)                  

      老余面露难色:“大贾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刺儿头,好多事情都跟村里拧着干。他白天在外跑车,晚上我去他家,再做做工作,回头给你们答复。” 

       四天后,老余无奈地来到检察院,说大贾扯着二轮土地承包分配不公的蛮理,死活不肯交地。

     “他扯蛮理,我们就用公理来对付他。到村里去,举行公开听证,让大家评评理!”我说着就拿起了电话。

检察官在村委会组织召开公开听证(摄影:陈媛媛).jpg

     第二天晚上,村委会的会议室里,我和同事、司法局指派的律师、镇农经办主任、村委会主任老余、村民小组组长老丁,还有孙桂芹、大贾,都坐在了一块儿。

    “二轮土地承包分配时,村里给我少分了地,现在这一亩三分地是对我的补偿!”没等别人开口,大贾“噌”地站起来,大声嚷道。

    “坐下说。”我冲他按按手,大贾不情愿地将屁股落回椅子上。

  检察官在村委会组织召开公开听证(摄影:陈媛媛)
  
 “履行法院生效判决和你自认为的二轮土地承包分配不公是两码事,不要混为一谈。”律师随即解释。

       大贾鼓着腮帮,蹦出一句话:“还地可以,我每年支出的水利等一系列费用,你们得给我算清楚!”
    “我这边记着每户的账呢,跑不了。”老丁拍拍手里的账本。
       大贾的腮帮终于瘪了下去,在众人的一致意见下,他当场签字承诺归还孙桂芹那一亩三分地。

       尾声

       这年的金秋,在大地上停驻得格外长久和浓烈。孙桂芹家的田地里,新种的庄稼在几株银杏的映衬下,仿若燃烧的波浪。
    “你们帮我讨回了一亩三分地,现在又送来了救济金,我这心里过意不去啊!”正忙着施肥的孙桂芹,从我和同事手里接过装着2万元现金的信封,感激地说。
    “我们已会同相关部门,对你的家庭进行长效帮扶。你的好日子,就是乡村的好未来。”我站在田埂上,深深地呼吸着这泥土的气息。
     (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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