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间我已经退休好几年了,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对退休生活有了一些感悟。

在职时,我总是遐想,退休多好呀,从此不再有工作压力和领导的斥责。就像一朵闲云,既不承雨,又不为风所迫,游来荡去的,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在一起和朋友聊天、打牌、下棋。真的就像一只野鹤,远居山林,食花饮露,自由自在。看夕阳余晖,憧憬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但是,真过上了退休生活,有时总有无所事事、孤独和无聊的感觉。

退休生活是一个人进入老年的重大课题,我们从幼儿、少年、青年、成年、老年这个过程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尽管我们不希望自己变老,但是那一天终究会到来的。退休生活如何变得有意义呢?每想于此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的退休生活。

父亲是在八十年代中期离休的,家里人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都为父亲的退休生活担心。退休前,父亲整天忙于工作,有时星期天也不休息。他基本上没有什么业余爱好,不会打扑克、下棋,也不会钓鱼,他不爱喝酒、喝茶聊天。他退下来能干点啥呢,整天闷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呀,于是姐姐提示父亲:“您不是还有一个顾问头衔吗,可以隔三岔五的到单位溜达溜达,可别老闷家里。”父亲爽朗的笑了,他说:“我才不招人讨厌呢,他们也不用顾,我也不去问。在家我有的是想干的事。”不过说实在的,父亲还是有一个爱好的,用现在话说就是美食。那个年代食品比较匮乏,但是春节食品供应还是应有尽有的,只是限量供应,每当此时他都要露一手的。

一天,父亲让我到黑白铁门市部买一张铁皮,我疑惑不解。他告诉我,他要做一个煤气炉烤箱,烤肉吃。烤箱在那个年代不要说见,我听也没有听说过。父亲说三十年代在上海雷式德医学院学习时,一个外国专家曾经在家里请他吃过烤肉,他见过那个烤箱并不复杂。

我嘲笑道:“吃猪肉和看猪走可是两回事。烤箱结构也许不复杂,可是您得下料呀,没有机械制图和几何基础知识肯定是浪费材料,并且一事无成。”父亲不屑一顾的说:“毛主席早就说过,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是我们主要的方法。那时候......”他话没有说完我赶紧走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抗日战争时期,父亲抗大毕业以后留校负责组建抗大医院。由于国民党的控制,日军的封锁,八路军外购的物资根本运不进来,药品、医疗器具等都属于战争期间绝对控制物资。他本着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指示,克服了种种困难,使抗大医院不断发展壮大,这其中一个创举就是在医院建立了金工维修组。

他一有时间就去那儿和工人师傅一起研究、加工医疗器具并把缴获来的医疗器具维修改制。他对此工作非常欣慰,常说:“一个外科医生最重要的是手的灵活性,在金工维修组干活我不但使手更加灵活了而且还锻炼了脑子,受益匪浅呀。”以至于解放后他在一个研究单位工作时还力排众议建立了金工车间,在国外封锁的条件下,为科研工作提供了试验研究器具。

 为了做烤箱,父亲开始用旧报纸、画报下纸样。从屋子里堆满剪的废报纸可以看出要想完成这项工作并不轻松。不过我还是为他孜孜以求,坚韧不拔的进取精神所感动。最终他还是用洋铁皮,根据煤气灶的形状,自己自制了一个土烤箱。为此,我第一次吃到烤五花肉,烤肉皮。那滋味太棒了,尽管那时没有烤肉酱,只是散了一点盐,其美味让人至今难忘。

父亲喜欢美食,在他如何自制美食的过程中也经历了不少失败。白斩鸡是上海本帮菜之一,也是最好吃的一道菜(我认为)。父亲年轻时在上海求学曾经吃过,但是在北京要想吃到地道的白斩鸡不是一件易事。那时候北京正宗上海餐馆很少,自己做,鸡不好买。市场上购买的鸡在炖的时候,在15-20分钟开始第一次烂,这时鸡肉是脆的,肉质的营养尚在鸡肉里,沾上调料鲜嫩无比。20分钟以后,鸡肉就咬不动了,3-4小时开始第二次烂。这时鸡肉虽然可以咬得动,肉质的营养已经进入汤汁了,鸡肉就不那么好吃了。

记得那个时候物质不像现在这样丰富,要想吃鸡,我周末一早就要骑自行车到郊区农家小院用钱买或用粮票换取。鸡收拾干净以后,入锅,但是火候是最难掌握的。一次次的失败,使他非常沮丧,最后只好炖烂了改成红烧鸡块了。父亲的执着我还是万分高兴的,因为这样我每个星期都可以吃到红烧鸡块了,这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每周吃一次鸡也不是一件易事。于是我不断的鼓励父亲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您一定能够做好正宗本帮菜的白斩鸡”。

要知道做好白斩鸡需要控制的因素应该很多,除了控制温度以外,可能还有鸡的种类、鸡的生长周期、烹调锅的热容量等等。一次次的失败使父亲慢慢掌握了规律。最终一盘美味可口的白斩鸡赫然摆放在餐桌上了,白斩鸡浇上调料,入口香辣脆滑。

我家附近的理发馆改成美发厅了,过去老北京传统的理发方式废除了,老理发员们也下岗了。取而代之的是说着广东话漂亮小姑娘,她们主要打理的是当前时髦流行的发型。此外,还增加了不少父亲不习惯的服务项目,当然收费也翻了几番。从此,父亲不再出去理发了,他买了理发推子、剪子决定自己给自己理发。他又开始挑战自己的能力,要知道自己给自己理发是需要左右手都要熟练掌握理发器具的,否则自己的右手持的理发器具是不可能理自己左边的头发的。习惯右手工作的人改为左手工作这将对你所看到的物体几何空间鉴别能力都会产生较大误差。此外。由于我们大多数人都习惯用右手,所以市面上大部分的剪刀都是根据右手来设计的,几乎买不到左手剪刀。

然而困难并没有难倒这位执着追求自己生活的退休老人,首先他巧妙的改制了剪刀,使其左右手都可以灵活应用。其次开始左手理发的练习,我和我儿子都成了他练习对象。一开始他左手理发实在不能恭维,不过他可以用右手再找补一下,他的右手理发功底还是可圈可点的。很快他就可以面对着前面的大镜子,一手拿推子,一手拿小镜子照头部的后面给自己理发了。右半部理好,他开始用左手使推子,修理左侧头发。最终左右手使剪子修理头顶长发。理发器械上下翻飞,左右手交换竟然如此娴熟令人困惑不解,我相信这种理发绝技不是一般人能够掌握的。

父亲不断地学习,挑战自我,使他的退休生活更加多姿多彩。

有一次,姐姐短期出国,按照当时的国家政策可以购买一个“小件”进口商品,如小录音机、吸尘器或电子琴,父亲竟然希望姐姐购买一个雅马哈电子琴送给他。我们对于父亲的决定都十分不解,要知道学习音乐要有一点音乐天赋并且需要有一定的乐理知识,特别是电子琴,可能还需要一个教授老师吧。我当时觉得他什么也不具备,资源白白浪费了,最后啥也不是就是结局。不过花点钱哄老爷子一乐,也算做晚辈的一份孝心吧。

父亲不干则已,一干兢兢业业,他跑遍了各大新华书店,买来了音乐乐理、电子琴指法等教科书孜孜不倦的学了起来。一段时间过后,父亲已经从弹杂乱无章的音符中脱颖而出,可以弹奏简单的练习曲了。父亲初弹奏时我还能听出什么曲子,不时地到他房间假模假式赞美一番,后来就听不出什么曲子来了,歌片竟然也换成像蝌蚪一样的五线谱。后来再想假模假式赞美老爷子,已经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语言了。

春节临近了,家里笼罩着一派喜悦的气氛。为了增加喜庆的色彩,父亲开一瓶珍藏多年的外国白兰地。在年三十的前一天,合家欢聚,酒足饭饱之后,父亲开始了汇报演奏。他自己弹奏并和母亲合唱了《新四军军歌》《抗大校歌》和抗日歌曲《五月的鲜花》。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些抗战时期的老歌,也是第一次听到父亲和母亲的“男女对唱”。

歌词和曲子听了让人激动不已,催人上进的革命情怀油然而发。他们在电子琴的伴奏下,忘情地唱着,似乎又回到了他们年轻的时代,为了中华民族的的崛起这些热血青年在奋斗着。是呀,共和国的旗帜下有他们和战友血染的风采,也有他们为之奋斗付出的爱。

父亲和母亲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有些沧桑悲怆。几十年过去了,抗日战争胜利了,解放战争胜利了,社会主义祖国强大了,不过现在他们已经两鬓成霜,不再是世事苍茫让人迷茫的热血青年了。

曲终意未尽,父亲又拉起了京胡,自拉自唱,从那悲悲切切的声调判断可能是程派的一个曲目吧。唱词我听不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唱曲却引起了我一丝不安。不久,我的不安得到了印证,那次父亲的慷慨激歌竟然成了在家里的“千古绝唱”......

      几个月以后,在一次例行体检中他查出了癌症。他被迫退出了退休美好生活的最后一章。当家人都悲痛欲绝的时候,父亲却坦然的说:“不要悲切,我们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偶然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你对世界并不重要。多少伟大的人物转眼即逝,地球照样运转。相反世界对你很重要,珍惜自己,无论如何都要过好自己每一天生活。”

父亲走了,他给我留下的只是有限的回忆和无限的的思念。他的退休生活是短暂的,就像夕阳下的晚霞,色彩斑斓,充满了无限情趣,让人眷恋和感慨。

于是懂得,人生从朝霞的红晕到落日的余晖,每个阶段都可以演绎出不同的美,只要生命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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