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没有娘家。这事的严重性表现在很多方面。

  “八点家祭,十点封口,十一点起灵”。

  “第一个家祭人是逝者姥姥家的后人,送殡队伍由女儿领头”。

  “灵车经过路线:西沟坡、后土庙、前街十字、后街弯道、涧河桥、桃花坞。”

  这是奶奶出殡当日的时间安排与行走路线,这安排具体详细一丝不苟,一如虔诚而神圣的宗教仪式。

  为张家老人发丧,是萧总管为张家办的又一件大事,按照以往经验,他估算如果没有意外,到十二点半事情就办完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作为事主的父亲不同意办事流程。因此二人有了争论,焦点是“家祭到底由谁先开”。萧总管认为应该是奶奶的姥姥家后人先行开祭 。父亲觉得无所谓,他说今天来的都是亲戚,谁都可以是第一个开启家祭的人。为此,两人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家祭时间也推迟了整整一小时。

  晋南出殡当日,家族祭奠有严格的顺序,必须由逝者姥姥家的后人先在灵前用祭品开始,这叫开祭。它意在说明,人是有来路的,先有姥姥,后有母亲,然后才有逝者本人。这习惯不是迷信,而是民俗,是祖祖辈辈对祖先流传习俗的享用和传承,是对习俗的尊重也是对先祖的尊重。萧总管不解,生长在这里的张家老大怎么就不了解这习俗呢!可父亲哪里会不知道这风俗呢,他是不知道母亲娘家在哪里,更不知道母亲的姥姥家在何处,他是无处告知母亲去世这一消息。 

   经验丰富的总管,熟知各种民间习俗礼数,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总是积极帮忙筹办,总会帮主家把事情办得妥妥贴贴。总管的态度直接关系到事情办得好坏和顺利程度,因此,每一个事主都以他的话为标准。在接待宾客处理问题上,整个村子再找不出第二个,几十年来,他的话如同圣旨一般,有着绝对的权威,没有哪个人敢不识时务地违抗他。何况,他与父亲是发小,一心想把这事办漂亮。

  开祭,叩拜,告别,然后起灵。事情本该按照这顺序进行,没成想事主老张违抗总管意见,竟然说“谁都可以第一个开祭”。

  “不按老礼办事,公然违背祖宗规矩,这也太不把习俗放在眼里了。你这不是搅自己的局么!”萧总管愤慨。 

  看着管家生气的样子,父亲只好无奈的说,“我娘没有娘家,更不知道她姥姥家在哪里”。

  “没有娘家?你不是说你姥姥家在河北吗?”总管愕然。

  “只知道是河北,可没有具体地方。”父亲无奈。

  “奶奶没有娘家!”我惊讶。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邻居把奶奶叫做“外乡人”的原因。晋南人把所有外地人称作“外乡人”,奶奶来路不明,当然也是外乡人。外乡人在本地注定是要吃些苦头的。

  其实,奶奶的娘家在河北,河北什么地方,她就不知道了,只知道自己是八岁时跟叔叔到了山西。那时候河北发大水,奶奶的父亲病了,几天没有干活儿,家里没米下锅,叔叔担心侄女饿死,跟嫂子商量之后,毅然带着只有八岁的奶奶,开始了逃难生活。老人说“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为了能吃饱饭,奶奶随叔叔四处飘零,再也没有回过老家,没有见过爹娘,最终成为一个没有娘家的人,成为左邻右舍眼中的“外乡人”。

  奶奶没有名字。

  大约四岁,爷爷教我记人名。他告诉我“爷爷叫天佑,就是上天护佑的意思”,“你爸叫茂青,是茂盛、兴旺的意思”,“你三叔叫三星,是群星闪亮”。爷爷一一教我家人的名字,几次过后,我就能准确无误说出每个人的名字。以后,我在张家大院里,又多了一项本领,表演背名字。 

  “知道你奶奶叫什么吗?”一位邻居考我。“知道,叫奶奶。”我仰着脸傲娇的说,可他竟然说错了。这是第一次遇到答错的事,我赶紧找到奶奶,问她的名字,没想到爷爷正与奶奶抬杠,他没好气地说“你奶奶没名!”

  奶奶没名字?!

  “爷爷说气话呢”。奶奶有好多名字:有时叫“老二家的”,这人必定比她年长或者辈分比她大;有时叫“二嫂”,这人必定是同辈弟弟妹妹或邻居;有时叫“二婶”,这人必定是侄儿侄女们;有时叫“哎”,那是爷爷在叫,而且是在家里;有时,奶奶又叫“三星”,这就是爷爷下地回家了,家里院内不见奶奶,他就扯着嗓子喊“三星,三星”。这时,我会听到奶奶在近处或远处答应一声。

  奶奶到底叫什么呢?我问过爷爷,问过父亲,问过母亲,终于知道奶奶叫“赵秀娥”。

  说奶奶没名字,是生前从没人喊她一声“赵秀娥”,就连她去世后,灵堂上赫然写着的也不是赵秀娥,而是“张赵氏”。这令我非常震惊。我知道旧时代女人没有地位,没有尊严,在家、出嫁都以男人为主,令我想不到的是,时代的车轮已经来到八十年代末期了,那些陈旧的观念依然存在,女人在家族中依然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怕她孕育了整个家族,那怕她为家庭的兴旺和幸福做出具大贡献、付出全部心血。我是张家第一代大学生,不满老规矩,想用“反礼教、改习俗”的思想,说服家人把帷帐上“张赵氏”换成“赵秀娥”。我找到父亲,慷慨激昂的陈述理由。话没说完,就遭到其他长辈嘲讽,他们说我念了几天书,就忘记祖宗家规了。

  在家族、家规、祖宗礼法前,我败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着当时情景,长辈们听完我的话,个个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没有一个人愿意跟我交流,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细说原因。他们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人去世后,男人用名字,女人用男人和自己的姓。别胡说了,要是孝顺,就让老人早点入土”,“老话说,入土为安,早早入土才是正理儿。上几天学,就忘记祖宗规矩了。”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对吗?祖宗规矩就应该一直不变吗?我不知道别人的奶奶去世后,是否也没有自己的名字。我知道的是,临到入土,奶奶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比如娘家,比如身世,比如名字;

  我知道的是直到现在,乡下女人去世后,仍然不用自己的名字。我知道这不对,然而以我微薄之力,别说去改变现状,就连自己奶奶灵堂前的名字都无法改变。我想为她做一点事的想法,就那样被我的家人无情扼杀了。

  对此,我无奈,无语;因此,我悲伤,心疼。


  

  奶奶只有黑色衣服。

  自我记事起,奶奶就总穿黑色衣裤,秋冬是干净的黑棉衣,夏春是干净的黑夹衣,到了盛夏,奶奶仍穿黑衣,不过是夹衣换成单衣了。有一年春节,遇到二婶儿的侄儿,他动情的说,“小时候去姑姑家,总看到咱奶奶穿着黑衣服,乌黑的上衣,乌黑的裤子,乌黑的鞋子,雪白的袜子,身上还总背一只背篓。现在想起来,那样子真时尚也真酷”。他笑着称赞奶奶。

  听着他的话,我心里一阵酸楚,他看到的是表面,而实际上是,家里情况不好,一件衣服要穿四季:冬天是棉衣,春秋去掉棉花变成夹衣,夏天再去掉里子就成单衣了。一件衣服总穿身上,颜色会暗旧,奶奶没钱添置新衣,就花几毛钱买点黑色颜料,把旧衣服染一下,继续穿。“旧衣服染一下,跟新的一样”,奶奶说。黑衣耐脏,两天不洗,也不会太脏,奶奶总在忙,有时候累到顾不上洗衣服,这样,黑色衣裤就成为首选颜色。

  奶奶穿衣还停留在遮丑、保暖阶段,她没有能力购买鲜艳的衣服,也没有时间考虑什么颜色的衣裤好看。

  奶奶最鲜艳的衣服是寿衣,但那却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服饰。

  奶奶也有开心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也会大笑,笑起来还很好看。 

  那年我五岁,跟着奶奶走亲戚。奶奶的衣服虽然还是黑色,但能看得出,那身衣服是新做的,样子与她以前的全不相同,裤子不再是抿档裤,上衣也不再带大襟,侧开口西式裤配上对襟盘扣夹衣,让奶奶看起来年轻了很多。我想起这是母亲熬夜缝制的,那天我还嘲笑母亲缝制的衣服样子老旧,没想到竟是为奶奶走亲戚专门做的新衣。

  这是春末,麦子正在灌浆,远远近近的麦田绿油油的,一块挨着一块,就像绿色地毯铺满田野,地垄上开满了一窝一窝的野花,黄澄澄的颜色特别好看。燕子时而在空中疾飞鸣叫,时而在电线上排队歇息。第一次随奶奶出远门,我很高兴,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高兴地问东问西。 

  “奶奶,咱去谁家?去干啥?”

  “他们家有小孩吗?那小孩打人吗?“

  “他们叫你啥呢?是你的啥亲戚呢?”

  “还有多远,快到了吗?”

  我以五岁人的认知水平,把能想到的问题,问了个遍。奶奶都用“看路,别摔倒”回答我。

  走过一座房子,又走过一座房子,在我快走不动的时候,奶奶手往前一指说“到了。”

  眼前的房子坐北朝南,青砖房,院墙用土夯成,大门贴着喜字,一派喜气洋洋。“奶奶来了”,一声喊叫响起,门内涌出很多人,他们有人喊娘,有人喊婶儿,有人喊奶奶,七嘴八舌分不清到底是些什么人。 

  “平安呢,穿戴好了吗?”

  “奶奶,好了好了。就等您来呢,等给您磕了头,我就给奶奶娶孙媳妇。”一个胸带红绒花的人,走到奶奶跟前,拉着她的手,一边搀着往回走一边说着话。

  奶奶没带三叔而带我,这足以说明我在奶奶心中的地位。为此我很骄傲,也自觉当起了奶奶的保镖。眼看奶奶就要被那个男人带走,我赶紧跑前大声说,“我奶奶,你不能叫。”我用双手护住奶奶,歪着头盯住他。

  “你是铃子吧,一会儿大哥把绒花给你。”那个男人抱起我塞给我一把糖,巴结地给我说着好话。我是张家长孙,以前抱我的是叔叔、姑姑,突然有自称哥哥的人抱我,给我糖吃,还要送我礼物,我立马改变主意,“你也叫奶奶吧”。一个五岁的孩子,其实是没有立场的,看到好吃的会立刻放弃自己的意见。老话不也说“吃了人的嘴短”么。 

  上香,磕头,跪拜,祭祖仪式虔诚而神圣。

  放炮,奏乐,舞旗,娶亲场面隆重而喜庆。

  我看到奶奶笑了,她笑起来很好看,很开心;我看到有中年夫妇给奶奶磕头,我看到新郎新娘给奶奶磕头,我看到有人端着好吃的递给奶奶,我看到奶奶不停地说话不停地笑,人也年轻了很多。

  “奶奶笑起来真好。”我心里说。

  “那家到底是奶奶什么人?为什么走亲戚爷爷不去”的问题,直到我懂事后才找到答案:那是奶奶在山西的第一个家,那里有奶奶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她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青年时代,生过四个儿子,丈夫去世后,才改嫁我爷爷。

  现在,我已经无从知道奶奶前半生如何度过,夫妻是否恩爱,奶奶是否幸福;我已经无从知道失去丈夫护佑的奶奶,孤儿寡母如何艰难度日;我已经无从知道奶奶如何把四儿子送人,知道他夭折后又是如何经历丧子之痛;我已经无从知道奶奶在什么情形下,忽视“三从四德”旧礼,再度改嫁,更无从知道护犊心切的奶奶,如何丢下儿子们嫁给我的爷爷。

  奶奶命苦,我几度心疼,几次搁笔。我不能想,不愿想。我姑且阿Q般自欺一回,愿意奶奶前半生过得还算幸福,能吃饱穿暖,不用再受颠沛流离之苦;愿意她公婆慈祥,待她如女儿般疼爱;愿意她兄嫂弟媳善良,待她如姊妹般和蔼;愿意她小姑子单纯,对她如姐姐般敬重;愿意她儿子们乖巧懂事,不曾令母亲伤心为难。我还愿意她第一任丈夫挣钱多,不花心,不打骂奶奶,对她知冷知热。

  对奶奶的前半生,我只能想象,我愿意奶奶在那段日子里,是衣食无虑的,是得到丈夫、家人呵护的。


  

  奶奶有很多无奈。

  离临汾百里的蒲县,是一个山区小县,那里有闻名晋南的东岳庙,每年三月都会举办庙会,“带你去蒲县看庙会”是奶奶经常给我的承诺。蒲县附近有个小镇叫化洛,那里住着奶奶的二儿子,到化洛看儿子是奶奶一生最大的愿望。 

  那年春寒料峭,奶奶预备兑现承诺,带我去蒲县赶庙会。头一天她就开始忙碌,选上好的精粉发面,请最巧的邻居蒸花馍,备最好的衣服鞋袜。天还没亮就出发,太阳出来时,我们已经在通往蒲县的路边等车了。

  跟上次不同,一路上奶奶都在说话。

  她说:“蒲县的柏山庙很有名,三月十八庙会可热闹了。东岳庙内的十八层地狱,有很多泥塑。一个泥塑一个故事;不孝顺的女人被塞进石磨,不守妇道的女人被扔到油锅。”

  “等你长大了,可不敢嫁远了;到婆家了,可要孝顺公婆,可要安分过日子。”以我十岁的阅历,虽然嘴里应着,但真不知这些话的含义,只觉得奶奶有点啰嗦。

  “咱们先到化洛,见一下你二伯,让他尝尝咱家的花馍。明天让他送咱们去看庙会。他长得可精神呢!”

  奶奶的计划很圆满。她急着看到儿子,我急着认识二伯。在路边,运煤的卡车来了,奶奶招手,没停;载人的大巴来了,奶奶招手,没停。从早晨等到中午,没有一辆车愿意为我和奶奶停一下,也没有一个人问一下我们,要去哪里。

  我很失落,无精打采 ,因为见不到二伯了,因为看不到庙会了。奶奶也很失落,可她还得哄我再走回去。回家路上,奶奶把雪白的花馍给我吃,安慰我说以后再来,以后让你顺叔开大汽车送咱们。顺叔是父亲发小,在运输公司当队长,让他送奶奶大约就是父亲一句话的事。后来,我忘了想认识二伯的事,奶奶也没提去化洛的事;后来,奶奶也没给父亲说让顺叔开车送人,这样,她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那等车的路边,离家五里地;后来,奶奶没再见过她的二儿子,在她葬礼上,我倒看见了二伯。看到他的那一刻,童年的经历瞬间涌入眼前,我忽然明白了奶奶的无奈:被送人的二伯,是奶奶最爱的儿子,他的长相、说话的声音酷似奶奶,见他一面是一个母亲最大的心愿。然而天不遂愿。

  奶奶的无奈应该还有自己的病。奶奶病了,骨癌。先是右腿微疼,她没在意。奶奶的生活经验是,吃五谷杂粮得百样病,人一辈子谁还没个头疼脑热的,吃一颗去痛片就没事了;再是疼痛难忍,一颗已经不止痛了,那就吃两颗,两颗不止痛,就吃三颗,吃一大把;继而痛入骨髓,彻夜难眠。当医生确诊是骨癌晚期的时候,奶奶拒绝住院,也不慌乱,她说不住院,不花冤枉钱。

  奶奶走了,享年76岁。

  母亲说:“你奶奶是疼死的。”

  此刻,我含泪写下这些文字,我知道奶奶看不到,我知道她不识字,即使看到也不晓得我写了什么。我只愿天堂没有疾病,只愿另一个世界里的奶奶,少些无奈多些快乐。 


  

  奶奶是勤快的。

  记忆里,奶奶整天忙碌着,清晨,太阳还没出山,奶奶已经扫完院子;夜晚,月亮落下,奶奶还收拾厨房预备第二天的早饭。 

  父亲说,你奶奶勤快,能吃苦,能忍让,不抱怨,在张家五个媳妇中,你奶奶经常干最重的活,吃最糙的饭。

  咱家人多,你太奶奶不许分家,她的口头禅是:“只要我活着,谁也别想分家!” 因此,张家一直是十几口人一起吃饭。

  跟所有乡下人一样,张家也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耕生活,也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下地干活,女人在家做饭。轮班做饭时,别人两人一组,你奶奶是一人单干,可她从不说累,她不偷懒、不耍奸,也不会说软话,更不会看人脸色,这就注定讨不到婆婆欢喜。可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她也从不抱怨。因为她知道,没人安慰她。你太奶奶唠叨的时候,她会一人走到很远的地方,独自流泪。

  要是她有娘家,要是娘家常有人来往,你太奶奶和其奶奶也许会收敛些。唉,你奶奶一辈子吃了没有娘家的苦。

  我忽然想起,上大学期间,父亲千叮咛万嘱咐告诫我,大学期间不能谈恋爱,尤其是不能交外地男朋友。原来,父亲是由没有娘家的母亲,想到女儿若要远嫁会受欺负。

  我忽然想起,爷爷在世时,父亲常常跟爷爷说,到了那边,你可不能再打我娘了。第一次听到这话,我暗自窃笑,“嗨,我爸糊涂了,别说爷爷不打奶奶,就算打了,你也无法知道。”我嘲笑父亲这祈求的多余,殊不知,这一次又一次的哀求中,隐藏着父亲对爷爷的不放心,对奶奶另一世界生活的担忧。

  母亲说,你奶奶没有娘家人,即使受委屈了挨打了,也只能独自哭泣。

  母亲说,你奶奶离家早,没人教她织布纺线,没人教她做鞋做袜,你太奶奶常嫌弃的说“啥也不会,看你娃穿啥”。那些娘家本地的奶奶们,经常在太奶奶跟前打小报告,说你奶奶目中无人,逢年过节都不知道给婆婆添件新衣服。 

  母亲说,你奶奶有志气,开始学纺线了,学做针线了,夏天的单衣、单裤好做些,她自己能做成,冬天的棉衣棉裤,不好做,你奶奶就跟别人换工。

  “换工?什么是换工?”

  “换工就是给对方做自己会做的,比如干农活,对方给自己做她会做的。”奶奶经常帮别人做的是锄地,扳玉米,割麦子。

  你奶奶常受欺负,爷爷不敢得罪人,听到别人挑唆,就认为是你奶奶错了,回家就会打你奶奶。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奶奶的勤劳里,是一个女人不愿出错的最低生活愿望;父亲的祈求里,是一个儿子不愿母亲挨打的最低奢望,它传达出的不仅是儿子对母亲的爱,更是心酸与无奈。

  奶奶心善。叔叔说建国不久,农业社给咱家批了一排地基,总共有九间大小,说是地基,其实就是一个土岗子,那里杂树丛生,乱石满地,不下大气力收拾,别说挖窑洞,就是建个猪圈都不行。冬天,你奶奶爷爷天不亮就起床开挖,饿了吃几颗黑枣,渴了喝几口冷开水,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拢一堆柴火点着,烤烤火。那时的冬天,风很大,雪很大,人很冷。终于,地基成样子了,从南到北可以建九间房子。

  “三个儿子,一人三间”。休息的时候,爷爷和奶奶讨论着房子的分配方案。他俩沉浸在劳作的喜悦里。

  来了一个弟弟,说“二哥,我娃快娶媳妇了,也想在这里挖孔窑洞。”于是,三间房子的地基没有了。又来了一个弟弟,说“二哥,我也想在这里挖孔窑洞。”于是,三间房子的地基又没有了。批给咱家的地基,到最后就剩下两个一间半。你奶奶啥话也没说。

  婶子说,你奶奶舍得出力。那年,你爸给你三叔找了个临时活,可大队不给开证明,村支书说如果能给他儿子一个指标,就让去。你奶奶去找他,那人随口说“你把我自留地的草除了再说。”那是暑天,室外温度三十多度,在太阳底下走路,都热得受不了。你奶奶硬是顶着毒辣的太阳把他地里的草清除干净。

  “结果呢?”

  “你奶奶白干了。”

  “那我爷爷不找他讲理吗?”

  “没去,你奶奶不让。说吃个哑巴亏算了。又没损失啥。”

  婶子说,你奶奶喜欢独处,队里干活儿休息的时候,那些女人们扎堆听妇女队长说张家长李家短,你奶奶经常一个人坐在圈外。妇女队长说这是“政治学习”,她说你奶奶不要求进步,思想有问题,她说你奶奶搞个人主义,不向组织靠拢,不尊敬领导。她跟全队妇女说,都别理她,看她一个人活什么味儿。 

  我不解,一个小小的妇女主任,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竟然可以利用手中的权力,随意孤立一个本分的老人。


  

  奶奶是机智的。

  秋收了,所有庄稼都收归集体仓库,队里放假一天。奶奶闲不住,一大早背着筐子去捡没摘干净的碎棉花。 

  原来丰满的土地,现在干瘪了,豆秧拔了,玉米杆砍了,棉花摘了。空旷的棉花地里,奶奶一个人寻找着遗留下的棉花碎屑,她想为爷爷的棉袄再续一点新棉花。她眼尖手快,不一会儿,倒也捡了半筐。

  回到家,奶奶洗手做饭,刚把红薯放进笼屉,院子里就传来嘈杂的人声。

  原来是妇女主任带着生产队长和民兵连长捉贼来了。

  “队长没发话,拾花就是偷花”。她说。

  “抓贼抓脏,我看的真真的,今天肯定抓现行。”她大声地说。

  “自私自利,没有集体观念,挖社会主义墙角。”她激动地说。

  “平时不参加政治学习,思想落后,给广大社员脸上抹黑。非开她的批斗会不可。”她愤怒且兴奋地说。

  “大会,赃物,被批斗的她”,她脑海里展开一幅图景。

  “立功,受奖,被升职的我。”妇女主任沉浸在美梦里。

  气势汹汹进屋的妇女主任,两眼如同探照灯般巡视着屋内的角角落落。炕上没有,瓮内没有,柜里没有;柴堆里没有,煤堆里没有,连红薯窖里都查过了,也没有。只有炉子里的火呼呼燃烧着,只有铁锅里的热气呲呲冒着,只有红薯的甜香在屋里飘着。

  “我亲眼看到她背了半筐棉花进院子的,能藏到哪里呢?”

  妇女主任不甘心地嘟囔着,她和抓赃队伍走了,没有道歉,只有不甘。

  听奶奶讲完故事,我好奇地问“你真的没有拾棉花吗?”

  “拾了。”

  “那棉花哪里去了?”

  “我塞到炉子里烧了。”“我不能让她抓住把柄,不能上批斗会,那样你爷爷会难看。”

  想到这些故事,我忽然为奶奶的机智感到开心。她老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智慧和计谋,为了丈夫、儿女,她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家人的荣誉。

  也许妇女队长认为,没有娘家的女人就没有靠山,没有兄弟姐妹撑腰,欺负起来会少些阻力,可以成为她晋升的阶梯。可她万万没想到,没有娘家的人,自保能力强,即使不要棉花,也不会给她留下把柄。

  奶奶是坚韧的。人常说,麦熟一晌秋收一季,三夏季节龙口夺食。麦收季,家人拿着镰刀抢收麦子了,连续干活的奶奶病了,她破例在家休息。太阳当头,正是晾晒麦子的晴好天。收拾完厨房,奶奶一袋一袋把头天打好的麦子晾晒在院子里,然后坐在屋檐下,一边打盹一边看管麦子,还时不时起身用木耙子搂一下。

  黑猪来了,它用嘴拱着半干的麦粒,奶奶起身撵走了它;芦花鸡带着鸡娃来了,叽叽喳喳满院子啄食麦粒,奶奶挥舞着扫帚吓走了它们;看门的黄狗来了,奶奶知道它嘴不馋,不吃麦粒,就任它随意躺在摊开的麦粒上。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脑海里涌现出一幅盛夏晒麦图:阳光,麦子,老人,黄狗。时光静好。

  俗话说“六月天小孩脸,说变就变”。刚刚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乌云密布,一时间电闪雷鸣,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一眨眼功夫,雨水在院内就流成小河,麦粒跟着水流快速向院外流去。奶奶用簸箕把麦子攒成一堆,没等转身,那堆麦子就被小溪似的雨水冲散了。攒麦,拢堆,雨淋,水冲,奶奶一个人与麦子、大雨、水流周旋着,如同陀螺,时而西时而东,时而南时而北。半个小时后,雨停了,奶奶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多半麦子被保住了。来不及庆幸,她找出水桶拿着漏勺,卷起裤腿下到院外的水坑里,一勺一勺打捞着被冲到这里的麦粒。

  知道这故事的时候,麦子早已收割晾晒完毕,听奶奶讲雨中的收麦过程,简直比听打仗故事还要紧张。我问奶奶“那么多麦子被冲跑,你哭了吗?”“傻娃,哪里能顾得上哭呢,要紧的是快把麦子捡回来,那是一家人的口粮,不捡回来,过年怕是连饺子都吃不到。”

  奶奶没有上过学,不会讲大道理,也不知道多少人生哲学,可她知道,灾难降临时,重要的不是哭天抹地,不是抱怨,而是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快的速度把损失降到最低。哭泣,没用;抱怨,没用。行动起来抓紧抢救才是唯一能做的。 

  任何事都是双刃剑,奶奶没有娘家,遭到些不平待遇,但也养成她遇事不等不靠的个性。现在我才后知后觉的明白,正是因为奶奶没有娘家人可以依靠,没有兄弟姐妹可以帮忙,才养成了她不屈不挠的坚韧个性,养成了她遇事不慌的处事方法,养成了她特立独行的行为方式。但在这些美好品质的背后,是奶奶多少心酸的故事和无奈的经历啊。为此,我心疼我愧疚,奶奶有生之年,我没有给予她更多的关爱;现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笔为她老人家写点文字,以此寄托我的怀念和哀思。


  

  1988年初冬,奶奶去世了,享年76岁。在六个儿子和众多孙辈的护送下,奶奶平安顺利地到达她此生最后一站——张家祖坟。当那座象征着奶奶另一世界房屋的坟茔,慢慢堆起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奶奶殁了,我没奶奶了。

  奶奶安葬的当晚,我做了一个梦:在天堂,76岁的奶奶找到了她的爹娘,他们一家三口,在河北某个村落的小院里,正准备赶集购买年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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