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在我们那儿的农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会打上一口水井。井口的上方一般不会架着轱辘,也不会专门搭建一个亭子。为了方便取水,只是简单地拿块木板盖着,能挡住落叶及杂碎之类的东西掉入就可。如果您看见哪家的水井上压着的是一块薄石板的话,那么十之八九,这家人的孩子则年龄尚幼,而且比较顽皮难吆喝。

  井壁大多是以砖块砌成,而考究一点的人家,专门会用黑瓦片层层叠叠垒就。瓦片井中的水总会显得更纯更清澈些,这或许关乎于过滤功能的差异,又或者是,在人们的潜意识里,瓦片的本质,较之于砖块要细腻、慎密许多。

  斑驳而青苔泛滥的井壁,像极了历尽岁月沧桑的老人,诉说着那一个又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故事。而那清澈、甘甜的井水,又如江南女子温润多情的眸子,叠印着江南薄烟疏离、细雨绵霏的缱绻妖娆。那层出不穷汲取了日月精华的乳汁,源源不断地哺乳着世世代代居住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

  打水,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手中的井绳一抖,水桶漂亮地翻转后扣住水面缓缓下沉,然后手中绳一提,满满盈盈地上来了。虽看似简单,却需要掌握一定技巧的,否则,任由你怎么抖绳子都是徒劳的,只是乐坏了那水桶,翻转腾跃不亦乐乎。

  在那个年代,人们日常的饮用水除了雨水就是井水了。在冬季少雨而夏季雨水蓄积易变质的状况下,便凸显了井水的重要性了。我生活在一个大家族中,人口众多,用水需求量就大,所以那时候就有了节约用水的意识。

  曾为夜晚时分水位的严重下降而忧心忡忡,又曾为翌日清晨的满盈而欢呼雀跃。井,对于年幼的我来说是神秘的,深邃幽冷不见底。它也是有生命的,记得第一次问“为什么”的缘由,就是纳闷于水怎么会从井中长出来的,取之不尽,反反复复。

  解放前夕,太爷爷与众多邻人一样,举家逃离了战火纷乱的苏北故土,一路颠沛流离来到上海,在满目疮痍的东海岸边的芦苇荡里安了家。太爷爷说,井是有故事的,承载着他对故乡太多的思念。他这么说,许是应了“背井离乡”这个成语吧,虽然感觉不怎么贴切。

  奶奶告诉我,井里住着水神、龙王。长大后才知悉她所说的依据是——古人所云。而那时候的自己,认为她只是在吓唬我,因为我时常要趴在井口上往下张望。我才不怕呢,或许是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再说,我可不认识什么水神、龙王之类的人物,他们,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

  我问爷爷,井的那一端是大海吗?爷爷摇头,想了想说,是黄浦江,是长江。我说,您不在家的时候我很想念您。爷爷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说也想我。我又问,那我以后想爷爷的时候,可不可以往水井里看呢?爷爷呵呵笑了,说我是机灵鬼。因为他最反对我吵着闹着,要大人们陪着趴在井口边张望。

  爷爷是上海某船运公司运输船队的船长,终年奔波于黄浦江与长江之间。爷爷非常的宠爱我,每次完成运输任务后回来休假,会给我带来甜美可口的糖果,以及令小伙伴们羡慕至极的漂亮玩具。休假的那些日子里的夜晚,他喜欢我睡在身边,即使是他半夜回家的,都会让爸爸把我抱过去。爷爷会陪我一起荡秋千,给我做各式各样的风筝。夏天的晚上,他抱着我在水井边纳凉讲故事,然后,会像变魔术般从井中提上来一个大西瓜……

  爷爷给予了我太多的爱与欢乐,我眷恋着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日子。为他每一次的出现而幸福,也为他每一次的离开而哭泣,更为他下一次的出现而牵肠挂肚、满怀惊喜。

  然而,那一次,爷爷离开后,再也回不来了。

  1979年5月24日,一个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永生不忘的日子。

  记得那天,是个有雾的日子,天空一直灰蒙蒙的,直到正午,太阳才懒洋洋地钻了出来。当时,我刚被母亲撵进房间午睡,正要躺下时,堂屋那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便是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碎裂声。我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拉开房门时,眼眶通红的母亲迎了上来,一把拽住我的手往屋外跑。这时候,我看见了奔跑在前面的是本该在上班着的父亲,以及暑期在家的小叔和小姑。我懵了,小脑袋里一片空白,当时的情景根本不允许我去思量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机会问母亲这是去哪里。唯有盯住视线中父亲他们的背影,拼命地撒开腿跟着不至于落下。

  后来每次忆起,那段从家到村委会不足三公里的路,真的很漫长,以至于我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

  村委会前的中型拖拉机拖斗里已站满了亲朋好友,我们刚挤上去还没有站稳脚,拖拉机便喷出一股浓烟叫嚣着出发了。

  男人们木然地注视着前方,凝重而又焦急着;女人们则掩面啜泣,极力克制住不发出声音来。缓过气来的我无助地抱住母亲的腿,那一双双隐藏着悲痛的眼睛,令我心生惧怕而噤若寒蝉。可想而知,那样的氛围已远远超越了我的好奇心,我不敢问母亲了,只是心里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定是出了大事。

  拖拉机在黄浦江边一座很大的院子里停了下来。下了车后,母亲边走边抹着眼泪对我说,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坚强。当时的我很困惑,连你们大人都已经哭鼻子了,怎么会要我坚强呢?但是,母亲严肃的样子容不得我诘问于她,于是,我只得装作很懂事地点点头。

  随着大人们走进一间屋子,草席上躺着一个蒙着白布的人。正当我紧张得抬头欲询问母亲时,只听见一声泣血惊呼,母亲与所有人几乎在同时哭喊着跪了下来。我怔怔然看着眼前的情景傻了眼,母亲示意我也跪下来,我没有顺从,反而拼命想把她拉起来,要做母亲坚强的小小男子汉。

  这时候,父亲揭开了那块白布。我终于知道,那是爷爷,竟然是爷爷,我再也无法坚强,扑向了爷爷……也是在那一刻,我一下子长大了,明白了什么是伤心欲绝,什么是生离死别。也明白了,我永远地失去了最亲爱的爷爷。

  那天早晨,因为起了雾,黄浦江面能见度非常低。当一艘偏离航线的巨轮近距离驶过时,掀起的浪潮倾覆了爷爷满载货物的船队,导致了那次二死一伤的严重事故。

  爷爷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去了遥远的地方,是那样的猝不及防,那样的决绝。最后留给我的是那张冰冷的脸,以及挂在墙上那张慈祥的笑脸,还有童年里那些关于水井的故事和回忆。

  父亲拉走了终日趴在井口掉泪的我,并漠然地把井口严严实实地封住。从那时起,我变得沉默了,当我开始想念爷爷却无所寄托的时候,便会撒开腿拼命地奔跑于无垠的田野中,一如当初被妈妈拽着手奔跑着的样子。我始终以为,这样子才不会与爷爷拉下太远,于是,那些日子里,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跑了很久,很远……

  两年后,我们一家四口搬离了老宅。父亲没有在新家的院子里打一口井,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亦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

  我开始提着水桶去邻居家打水,按理说,像我那时候的年龄是不用做这个的,只是,我想念爷爷。邻居们说,多了我们家用水后,井里的水是来不及长出来的。他们只是在逗我玩,而我却当了真,便会今天来这家明天去那家,轮流着出现在那几口井旁。

  每年夏天,淘井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就是把井水全部处理掉之后,下去一个人将沉淀在井底的污泥之类的杂质清理干净。这时候,邻居们都会想到个子瘦弱的我适合这份差事。我也会欣然接受,因为我明白受人滴水之恩这个道理,更何况我曾提走了他们无数滴的水。当系在我腰上的绳子缓缓下坠时,我是激动万分的,这样子,是不是离爷爷越来越近了?井口旁的人嬉笑打闹着,井底的我在落泪。即使,他们看见了,也不会明白。

  后来有了水井压水机,于是,所有的井都盖上了水泥板。再后来,每家每户通上了自来水。渐渐地,水井被人们慢慢地忽略了,也不会再有人想到要淘井了。

  那一块块厚重的井盖封住了岁月时光,却封不住那童年的历历往事。

  多年以后,我成家立业买了新房。在搬家的那一天,我带走了珍藏了很多年的那一根井绳。因为,在绳子的两头,曾紧紧地牵系着爷爷的爱与我的思念,以及那一口故乡的水井。

  五年前的那个夏天,老宅那里要动拆迁了。我与父亲商量了之后,在院子里的东南角,请人打了一口水井。不是为了多一口井的赔偿款,而是因为,我日思夜想的爷爷。

  爷爷说过,每一个男人的一生中,都是要打上一口水井的……

  如今,我的儿子,包括将来,他的孩子,都没有机会为自己打那样的一口水井了。

  所以今天,我写下了这篇文章,为了爷爷,为了孩子们。

  为了记忆中的,那一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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