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落雪。

  不是“但觉衾绸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不是“燕山雪花大如席”,不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是“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箩万朵云”,不是“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不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不是“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不是“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不是“玉花飞半夜,翠浪舞明年”……

  因为我不是杜甫,不是李白,不是元稹,不是黄庚,不是柳宗元,不是刘长卿,不是韩愈和苏轼。我不是唐人,不是宋人,不是元人。

  我是今人。

  他们的世界里下的那一场雪飘进我的世界。这不公平。

  董桥译一段文章,说是旅居伦敦一整年里,皇家邮局的邮差总是把邮件从大门狭孔塞进来:“平时天天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狭孔弹簧啪的一声,信件跟着纷纷掉在地上,那些声音都成了我们的闹钟,提醒我该起床了,然后走下英国朋友转租给我们的这间公寓的长长的过道,烧一壶煮咖啡的水,再去收拾掉了一地的信件。水没开的时候,我总是一边等一边先翻翻克连默院报刊经售商天天送上门来的泰晤士报。接着,我把托盘上的咖啡、泰晤士报,和妻的信件全带到她的床头小几上,自己这才到客厅里喝咖啡看信:客厅的南窗又高又长,可以看到契尔西和皇家医院,可以一看看到泰晤士河和贝特西,再向远处看,就是肯特郡的丘陵山坡了。”

  然后又说自己在伦敦住了六年,“‘天天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总是让那‘啪的一声’给吵醒。然后是信件掉在地上的声音;然后起床;然后是‘长长的过道’,然后咖啡,然后捡信;然后泰晤士报;然后是客厅里南窗下那张咖啡色的长椅子,然后是窗外的大树小树,然后是远处的‘丘陵山坡’。”

  也就是说,伦敦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的,那在伦敦生活过的人,大树小树,丘陵山坡,就是那么回事,写在书上了,你又读到了,于是好比他曾经过过的生活反射给你,于是你也就好像也过着那种生活了。

  草木书诗雪雨爱恨情仇,就是这样被人反射了又反射。

  我是觉得今日落雪与古人无关,与旁人无关,可是,为什么一看到雪,就是一片片雪花一样的诗词纷纷落?残雪凝晖冷画屏,凤林千树梨花老,北风卷地白草折。

  有一年,大年初一落雪,穿一件黑风衣,围一条围巾,桃色的,在雪地里走,艳光四射。那个时候,发还未白,唇色光润。小孩子还小,扎着冲天小辫,在雪地里一摆一摇,哈哈地笑--如今她也识得愁滋味了。

  还有一年,雪大没膝,家养的小狗冒死救主,用身体左一滚右一爬给我趟出一条道。我弯下腰,拍拍它的头,它开心极了,一咕噜躺倒,地上深深的一个狗印。现在它已经死掉了。

  还有一年,站在阳台上,抬头向天上望,夜雪急急地下,打在脸上,啪啦啪啦。阳台上开的有红瓣的扶桑花。花现在已经没有了。

  如今再想提起劲来像当年那样赏雪和玩雪,却是不能了。眼前直如无物,雪下着,却下不进我的世界里了。好比是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少年听雨听出缠绵情思,壮年听雨听出别恨离愁,江天寥阔,如今我鬓也已星星,也见识到悲欢离合总无情,不晓得什么时候学会了无动于衷,一任雪花纷飞,阶前飘摇到天明。

  只是雪下得太大。不知不觉,头发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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