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北方人来说,冬天如果不披霜挂雪,好象就不是冬天。

“你看着,一个冬天不下雪,说不定一入腊月下个没完。世事就是这样……”婆婆发感想,我一边吃饭一边心里反驳:“别那么武断嘛,说不定进了腊月也一粒雪见不着呢。”没想到腊月初一就开始下雪。昨天半夜先生拉我起来看,前面的雪尚未化净,外面又是白茫茫的一片,不由惊叹老人的智慧真是不浅。

开了阳台灯,夜雪乱纷纷扑往灯影,乘风如蛾,最是撩人。狂放处风情万种,如舞台上白衣白裙的女人,踩鼓点如急急风。北国看雪,如目北国女人,虽不似南雪美艳,滋润,却有爱时敢爱,恨时敢恨的利索与倾情。有时片大如梅,湿重,缠绵,有时干细如粉,落在衣上,枝上,地上,啪!就碎了。南雪则是彩衣花旦,在天地间飘飘舞动,宜唱“天女散花”或“贵妃醉酒”,看贵妃衔杯而饮,腰肢细软如杨柳,眉梢眼角俱是风情。

清晨起床,一路步行,一步一心惊。雪薄而凉,变了心的情人。狗的脚印专门印在没被踩踏过的白雪上,有一种抒写什么的欲望。一只黑猫袅袅而行,步态从容,像巫女,像模特,回头间瞳孔黄光一闪,“喵”一声不见,大白天平白觉出阴森。一个女人边走边打电话,团白的脸,细薄红唇,紧身黑袄沿红边,舞台效果出来了。一个高高的中学生,猛跑两步,“哧溜”滑出老远,回过头来胜利地笑,旁边并无他人,不知表演给谁看。我也想来一下子,就照他这样,可是不敢。下雪人人爱,可是雪路真是难行——就象纷繁的世情,一霎时遍地鲜花似锦,一霎时遍地寒雪冰冷。

去河上滑冰,带着孩子。铺满白雪的冰面上到处是人。老人,孩子,中年人,坐着简陋的滑板,一下下笨拙得象企鹅。大家都在笑,孩子们在不远处玩,尖声叫喊。忽然,我猛听见冰面“咯嘣嘣”一路响远,大惊,转身欲逃,却又回过神来,命令先生:“快,叫孩子们!”先生拍拍我:“不怕的,这是冰在膨胀。”我吓散了的魂儿这才慢悠悠归窍,却开始对厚厚的冰面产生不信任,每走一步,都觉腿软。所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有此时,体会最深。

雪是常情以外的东西,如雨,如风,却比雨干净,比风从容,所以招人待见。白雪红梅是好景,雪水煎茶是雅趣,一树僵枝静静竖在那里,别有一种苍黑雪白相映衬的诗意。雪是对日常生活一场不动声色地和平演变,叫人在天地皆白的玻璃盒子里,象一片茶叶泡在雪水里一样,身心渐觉舒展。身心舒展了,困住自己的世界就越发显得小得不堪。平时看出去的宽房大屋,高楼大厦,此时看去,也无非一个个的火柴盒子,静静排列,脆薄处摇摇欲坠。一个火柴盒子贴着大红喜字,往外喷吐着喜气,新娘子妆扮一新,人们出来进去,看上去象蚂蚁娶亲。雪把世界变大了,却把人奇怪地变小了。小小的人在茫茫无际的天地间,说不出的细瘦可怜。

走在雪上,想跑,想跳,想写大字,想盘膝而坐,想画个大大的心,心上插一把丘比特的箭。一切正在进行的常规事务好象都有理由戛然中断,就连思路也如一个一个的断点,连不成线,像一粒粒的艳红花瓣,漂浮在意识中间。好比阿Q临睡的情状:“辫子呢辫子?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一场华丽的梦想。明知道醒过来还是寻常世界,雪却把人像覆盖麦苗一样盖起来,怂恿着人去做一个和寻常粗糙的日子不相干的梦。梦里飞花自在,清溪流水,却又不是春天。恍然身在天堂,却又在半梦半醒的意识间,觉出一种自觉无奈的荒唐。

世界就是这样子的,雪来了,雪走了,一切又是老样子。可是梦却不间断地做起来了,做着做着,就到繁花似锦的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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