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号,回城第五天,早起,边做饭,边听音乐。

阿尔比诺尼的《柔板》又一次让我泪盈。眼前模糊一片,混弥着蒸汽、记忆碎片,还有暴雨前的湿分子。

若母亲在,这样的天,我会电话她,嘱咐关窗,莫外出云云。母亲身体不好,心脏病,糖尿病,憩室。我一度借此对她严格管控,出行必有陪同,看电视不能久坐,禁吃雪糕等等,疑似报少小时她严格管教我的仇。直到我年龄又长些,见识渐宽,知道人各有运,自由为大,才渐次放松。一些时候发现她偷吃雪糕,眼神躲闪,贼虚模样,我暗笑,佯装不知。

由他人自在,任万物竞展,是高等级的爱,也是信仰。不是吗?

秋天,母亲习惯腌酸菜,不仅自己吃,还要给我们姐弟分发,带回家吃。这是个累活,她为此要躺两天。于是我不再吃酸菜,声称那菜没营养,或对身体有损。每次去母亲家,对酸菜炖排骨、酸菜粉、酸菜馅饺子一类,我都一口不动。

回到自己小家,我买袋装酸菜解馋。

在母亲生命的最后几年,她果然不再腌酸菜,想吃时去超市买袋装品。

母亲包的煸馅饺子是全家最爱。她每次都要包好多,一大盆馅,摆满几盖帘,冻满冰箱,吃罢还要装袋给我带回,给弟弟妹妹带回。此番劳累,代价不小,她要躺两天。我劝她省心惜力,她不听,我以拒绝带回应对。

“上一次带回的还没吃呢!”

看到她怀疑的目光,我狠狠地补充:

“妈!我最近口味有变化,不爱吃饺子了。上次和大上次带回的,都冰箱里冻着呢,想不起来吃。”

邻家有人练琴,叮咚声混入《柔板》,乱了节奏,情绪违和。

到底是城里,比不得孟家台,虽然那里也不绝对安静,天天多声部轮唱,和声嘹亮,但一切自然而然,或者说,一切都与自然咬合,不拗不违。

初听阿尔比诺尼的《柔板》,是在今年中秋节后第二天。当时我一人在孟家台,弟弟妹妹两家人吃饱喝足后离开,木易回城。

我清理狼藉时,蠹兄发来《柔板》,另有微言字正腔圆:

娃子!这是意大利作曲家阿尔比诺尼唯一的传世之作,各大音乐会演奏的经典曲目之一,也是《海边的曼彻斯特》闪回火灾现场的背景音乐。阿尔比诺尼的其他作品都在二战中被飞机炸飞,所以,你要听。

蠹兄是高等级烧友,曾在北京电台给著名作家同时也是高等级烧友的阿城做过访谈,也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高等级电影烧友和书虫。是凡他推荐,书要买,电影要看,音乐当然要听,立即听。

 

……管风琴过后,小提琴起,我霎时泪飞。

什么也看不见了,索性坐下,哭得稀里哗啦。

让人柔肠寸断的《柔板》,深情而细腻而富有层次。我心软成春泥,长出思念的蒿。我知道父母在天上看着我干活,清理餐桌,打扫庭院,此前则看着我们,看着我与弟弟妹妹几家人亦如二老在世时的团聚——吃着煸馅酸菜水饺,比着看谁酒量大,饭后比着看谁在怡情小麻中一饱私囊。

舒缓的旋律中,我仿佛看见父母乘着祥云,开心地看着儿女们的团聚,喜气洋洋,笑声很大。

《柔板》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会与云上的父母团聚,彼此端详,触摸,泪盈,笑声很大,欢喜无极限,然后,围坐一起,包饺子,吃酸菜粉。

在孟家台的秋风里,在孟家台的和声中,阿尔比诺尼的《柔板》穿梭而行,入骨入髓,诱发百感,催人断肠。

2019年初母亲患胃癌去世,始作俑者却是老病憩室。那个春节过后,我收拾冰箱,竟发现一袋母亲在世时逼我带回的饺子,顿时悲喜交加,哽咽难持。

母亲在时,我因爱得狭隘,在她老面前故意不吃酸菜与饺子,故意不带回,其实是断了她的牵挂与爱,断了她生活的意义与坚持的动力。

人,一旦不被需求,心就空了。

那袋饺子,我不舍一人独吞,想着要等姐弟四人会齐再吃。

江湖凌乱,各人各忙,聚而不易。四人再次聚齐,却在2021年年初,父亲离世后。

我拿出母亲包的煸馅饺子,烧水煮食。我们姐弟四人细心咀嚼,但,情伤憾,心繁芜,加之久搁,吃不出什么馅。我说:

“别坏了肚子,回去后都吃片黄连素吧。”

《柔板》告诉我,那天,母亲欢喜地看见了我们围坐一起,吃着她包的饺子,就像这个中秋节,母亲欢喜地看着她的孩子们围坐一起,欢天喜地,吃吃喝喝,说说闹闹,没有人坏肚子。

 

返回孟家台,第一件事就是听《柔板》,音量大开,窗户大开,秋风扑面,空气里有丝丝薄荷与紫苏的香,两样心爱的植物是我这个无奈夏天的特殊营养,清心明目。

秋天,也需靠它们疏肝理气。

因为阿尔比诺尼的《柔板》,孟家台每天的和声,或叫多声部轮唱,多元交响诗,自此有了基调,有了主旋。它是舒缓的,轻柔的,入骨的,深邃的,细腻的,略带凄婉伤情的,留痕的,温的,绵的,循环往复的,层次分明的,如空旷天境里扶摇风筝的牵线。

就是它了。

阿尔比诺尼以《柔板》传世。

父母以我们姐弟四人传世。

乡村呢,它以土地和土地上各种景致的和声传世,是为乡愁与乡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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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孟家台的和声,是日复一日不歇不休的。

在其纵向结构里,鸡鸣最常出现,大都短促,似乎也遥远,且不分时辰。有天下午,前街一户人家的鸡一直叫,我听不清公母,搞不明白它是妄自叫早,还是下蛋后的炫耀,直到有架飞机轰隆隆在头上盘旋,鸡叫才消失不见。

至今,我没在孟家台看过一只在街上闲溜的鸡,这与我多年前农村采访的记忆相去甚远。曾有一个夏天,我在一周里连续三次去康平县采访一位受人尊敬的村长。他的村很棒,村民收入在县乡遥遥领先。三次采访有两次赶上下雨,纯粹的不打折扣的土道,转眼就满街泥水。我一步一滑地走,前有鸡,后有狗,鸡飞狗咬我尖叫。

临近村长家时,我到底跌了一跤,十分不堪。亏得同事及时伸手拉拽,我得以免摔第二跤。

那么棒的村子,一场雨就拍扁了,我心怅然。

孟家台尽是油漆路,无论大道小道,不存在雨天滑倒的问题。鸡鸭猪狗也都圈在自家院中,准确说,是关在村民的院中院。

一来,村里对卫生的管理很是严格,禁止所有家禽及动物闲逛。

村里街头巷尾不设垃圾桶,绝不见垃圾、粪便,这一点,即便在沈阳市那些自诩高尚的住宅小区也是难得。每天早晨七点左右,村里的清洁女工会开着电动垃圾车挨户收运,这让我想起云南束河古镇。

再者,村民们深爱亲手种植的每一棵青苗,精心呵护,绝不允许它类触碰。

唉!天地有限,鸡狗们的自由许要等到霜降后。

许是圈养的原因,村里的狗狗都特能叫,特凶,有时此起彼伏连片。它们用叫声表达一切,不满,恐惧,愤怒,饿了。

若赶上大风天,狗叫声会让人体会到只有电影里才有的阵势,似乎要发生些什么的前奏。但若把这些貌似厉害的狗狗牵出去,牵到城里,牵到人多处,它们的胆子又往往很小,小到躲避一切,包括摩托车,电动车,其他狗狗,面孔不祥的人类。

村民们恪守一个原则,尽量不让狗狗出去,因为一个不留神,狗狗就会被公路上疾驰而过的汽车碾压至死。它们没见过世面,不知深浅,不知躲闪,常为好奇付出生命的代价。

春秋两季,孟家台风大,仿佛从五百年前吹来,携带了历史的颗粒与劲度,以及沿途各种生灵的欢声与叹息,比市里强出两个等级不止。若城里刮五级风,这里至少要七级,不可阻拦,无法遮挡。

我的依瑾小院前后左右住满孟家台原生村民。这里是锡伯故里,躺在东屋炕上,窗户大开,常能听到穿村而过的锡伯大街上重型车辆驶过的声音,仿佛历史长廊中锡伯族人携家带口前往新疆的车马阵回响。

一去五百年。

如今的锡伯大街,车声更甚从前,沈阳市民经此去七星湿地,去稻梦空间,去辽河岸边看河水欢流,西行入海。车声,水声,历史走廊的风声在孟家台村汇集,丰富着这里的养分,让此处人文历史与自然景观皆卓尔不群,入选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顺理成章。

当然,夏天一到,孟家台的大风立刻不见,有些天甚至感觉不到风向。

没有风也没有飞机盘旋的日子里,孟家台相对宁静,如沉思一般,多在正午或傍晚,人们吃饭时,午睡时,或晚间临睡时。前后院偶有村妇走过,遇到熟人说话,其内容清晰飘来,关于怀里抱着的孙子或外孙,关于在城里生活的儿女,关于前街后巷的掌故,都是真正的有着切割力量的东北大音,尽收耳底。

孟家台和声中之最大最高亢,首推挂在电杆上的高音喇叭,时而放送,内容广泛,提醒交电费水费,稻田轮换的送水时间,交通法规宣传,防疫新政及核酸检测通知等。依瑾小院的位置正点,窗户正对喇叭,收听无需提耳。

最初,每天上午的看书写字时间,我需关门锁窗。

村长刘玉石,一个干练的中年人,喜欢穿黑色衣服,精明通透,来去如风。他听说此事,特别关照,将高音喇叭调低八度,说:

你是作家,村里要关照你的工作环境。

好在,村民都在一个微信群,有什么情况会第一时间得知。

但村长管得了村委会的喇叭,却管不住游商。每个风小无雨的日子,自由买卖人大开电喇叭,驾驶着大卡、小卡、电动三轮,游走在孟家台各条街巷,或买或卖,微信结算。

收货最是五花八门,扩音器里的吆喝声充满诱惑,让人很想收拾些东西做笔交易。

有两种类型的吆喝最是常听,一个是先抛出“高价”二字:高价收购旧冰箱、旧彩电、旧洗衣机等等。旧手机的收购价是每只20元。吸引在先,然后一一道来所收之物。

二是不厌其烦重复“换钱”二字,简单明快:废铁换钱,废铜换钱,公鸡换钱,鸡毛换钱。

在这里,一切无用之物,皆为大用。

最扎耳朵的来自一个电动车的吆喝:

“收马蜂窝!收长头发……”最初听此一喊,我汗毛根挺,恍惚间觉得那长头发要生生拔下来,随即想到人头,及至血案与馒头。

骑车的是个不动声色的中年人,车架两旁挂着金属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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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前的夏天,我家露台连续多天有大黄蜂飞临,从早到晚,有一只甚至飞进室内。我与木易在惊悚中挥舞衣物一通抽打,才把它赶出家门。

纳闷中冷不防抬头,发现房门上方旮旯处有一蜂窝,个头不小,蜂穴一个紧挨一个,整齐排列,好似敦煌石窟。一些大蜂飞来飞去,里出外进。我浑身血凝,不知所措,稍后打电话到社区求助,社区即刻喊来消防队,义务灭蜂。

两名消防员全副武装,拿着喷火枪,雄赳赳立在露台上。木易伪善面孔立显:

这不是杀生吗?怎么可以这样?

我说:不然呢?哪天哪只蜂子疯了,咬了你现任老婆,你可是救也不救?

消防员不做声,由着我们拌嘴。

“用些其他办法,总好过火喷。”

“也好。你去跟消防员说,让他们走。”

“我不说。”

“同志们,干活!”

瞬间,火枪喷射,马蜂坠落。

唉!好想写个剧本,叫《那些年我们活活糟蹋的马蜂窝》。孟家台的邻居们说,马蜂窝是中药,过去常见,如今难得,一般按斤收,一斤百十来块。

百十来块?这在物价飞涨的今天不是小数字。它是一袋煤,是六斤农家鸡蛋,是八只功德林五仁月饼。我心里算计着可买之物,眼神从此滞留房檐墙角,每天不下五七八次。

有买必有卖。所谓卖,在孟家台这里显示出社会主义初期阶段的灵活性。有大集打烊后携剩余回家从此路过的小卡,半车种子、菜籽、蔬菜、米面、水果、化肥、耗子药、杀虫剂等物资,堪称流动超市。

乡村大集与乡村货郎比肩而立,都是刚需。

去惯了城里的超市,突然走一趟乡村大集,或来一挂小卡,神情为之一震。另种喧嚣,另种热闹,朴实的买卖,平实的日子。

也就是说,乡村没有消失,乡村一直在,空了一半也在,它的天,它的地,它的全部声响都在。

总有一些人,心里有着终其一生也抹不去的乡愁,走遍世界各地也忘不掉少小时田野里的追逐之乐,且年纪越大越喜回望。

另一些人的生命旅途或有一段与乡村交集,一山,一河,一人,再难忘记。

乡村是生命之根,承载着家族记忆与个人成长史。这就是了不起的意义。

有一年,我回老家参加同学会,一众人等来到安邦河畔。其中一位秒闪,半天才回来,原来人家是去寻少时足迹,寻过往岁月的路标:

“那时候我们几个一放学就来河边玩,抓鱼,逮青蛙。有时候就是沿河走一趟。”

小时候,放学之后去河边玩耍,也是我少小记忆的重要部分,为此没少挨打。父母一来怕我淹死,二来嫌我不好好学习。而寒暑假的记忆,基本锁定姥姥家,黑龙江省友谊县(曾经叫友谊农场)一个名叫治伟的小自然村。据说后来人去村空,成为公用墓地。

一些时候,我一个人去姥姥家,或带谦弟一起去。妈妈这头给姥姥去个电话,随后把我或我与谦弟送上长途客车。几个小时后车到一个叫兴隆的镇,姥爷或老舅站在街头迎接。我们还要走四里多路。

我在姥姥家不很受欢迎,他们接待我并容我一住一个假期,完全看母亲的面子。母亲是家中老大,德才皆优,是姥姥姥爷的骄傲,也是全村的希望。

“这是凤英的孩子!”姥姥这样把我介绍给乡邻。

换来的常是惊叹:“哎呀!凤英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淘!不听话。”姥姥随时补充。

在姥姥家,我记忆中最常听见的是一群江浙知青的吴侬软语。知青们个个面孔白净,衣着整齐,一举一动影响着当地村民的见识,也影响了老姨的婚恋。

“嫁人要嫁那样的人。”

除此,就是姥姥喊我回家吃饭的声音。每次去姥姥家,我都第一时间隐身当地孩童中间,天不黑不回家,吃饭时常要姥姥挨街喊。姥姥家的饭比我家好吃一百倍,顿顿白面馒头,咸鸭蛋,这让我汲取了相当的营养,虽然现在始终不敢测量智商,但足以应付日常。

有人说城市满了,乡村空了。是吗?至少在我,乡村没空,和声满满,交响不断,孟家台就是如此,和我小时在姥姥家听到的一样。不同的是,孟家台车多声大,印记着这个时代的特色。

村里时有大吨位车来往,收稻草,或卖劈柴,吭吭吭地行驶在狭窄的村巷里,卷起不小的气流,去年一个咔嚓!硬生生把我门前梓树拉断一个大杈,今年又一个咔嚓,又断一根,惹黄家轩与黑仔连声怒骂。

卖劈柴的多操河北口音,货源奇特。他们依靠特殊信息源,或腿脚勤快四处扫听,出入拆迁工地,捡拾各种废弃物资,包括旧门窗,简单收拾后转手卖掉。他们干着辛苦活,随收随卖,没有仓储环节。我家烧炕的劈柴就来自他们,笔直的带皮松树杆,四五米长。河北老乡自带电锯,在院里把树干截成一尺左右的木段,落在仓房里,感觉情景很北欧。

在孟家台所有的声响中,我每天最盼望的,是京东朱小哥面包车的“滴!”他每次来,车停门口,随手按“滴”。我乡村生活的日常在“滴”声中轻松解决,感觉一切很现代。

与寻常的“滴”声比,有一个声音十分出奇,每隔两三天从村北响起,“兔子!”“兔子!”一路向南。

是豆腐西施骑着电动三轮扫街,扩音器里吆喝的不是“兔子”,是豆腐。

最初几次,当我听到吆喝声,拿起手机,兔子般冲出门外欲扫码购物时,三轮车已经一路吆喝着,“兔子”般转到另一条胡同。后来一次,街口小酒馆的老板娘刚刚买了豆腐回转身,看见追而不得失望跺脚的我,忙喊住大道另一头站着卖呆的老者,让他喊住远去的豆腐车。前后四人接力喊,终于把豆腐车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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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腐三元钱一块,香气扑鼻,有小时候的味道。

多年以来,我始终恪守一个纪律:夏天不吃豆腐。曾经的同事,跑食品卫生线的记者告知,他采访过几家豆腐坊,夏天卫生堪忧,苍蝇“嗡”绕,乡下尤甚。

可是,这里的豆腐实在太香,我无力抗拒。

我对自己说,只要不生吃,应该没事儿,换个角度说,那也是另类蛋白呀!

无论多么热的天,孟家台的村民从不拒绝豆腐,任传言与传言中的苍蝇满天飞,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他们放心吃着豆腐,然后每天前后院紧忙,晒着太阳,没人缺钙。

有一天,我按耐不住,一边买豆腐,一边问豆腐西施:夏天,豆腐坊有没有苍蝇?语气如城里大妈问卖河鱼的商贩,这鱼是野生的吗?如城里大爷问卖早点的商贩,这炸油条的油天天新换吗?也像不谙世事的丫头问急火攻心抓耳挠腮的少年,你是真爱吗?

豆腐西施说:“哪里有苍蝇?门窗严严实实的,啥子飞虫都没有。”

“院子里也没苍蝇?”

“咱家院里就有鸟,燕子,麻雀,布谷鸟。哪有苍蝇?”

我就说么,跟我家差不多耶!我家前后院苍蝇也少见,但鸟类着实不少。其中布谷鸟的叫声最令我惊喜。小时看闲书,总能看见布谷鸟如何如何,男女恋爱布谷鸟叫,鬼子进村布谷鸟叫,闹革命也有布谷鸟的背景叫声,于是我对布谷鸟多有好奇。

只可惜,在孟家台,一直以来,只闻其声,不见其身。

曾经,有两只陌生鸟儿飞落我家大院门框,立足好半天,期间短暂飞离,落到一旁的梓树上,随即又回落门框。两只鸟儿比鸽子秀气,羽毛是彩色的,尾巴很长。我从未见过的。我猜它们就是布谷鸟,但未经证实。

我还发现,布谷鸟还真不是春季播种时才叫,就在八月中旬,我确定无误地听到了熟悉的布谷鸟声音,莫非它错乱了季节?转念又想,非也,人类自以为是地给人家起名布谷,难道说过了布谷时期,人家就不叫了?

山河顺势,万物自嗨。

 

孟家台燕子多,这是我的另一个收获。它们长得比喜鹊、乌鸦、鸽子都秀气,叫声更比喜鹊、乌鸦、鸽子优美,时常轻轻巧巧蹲在电线杆上,或立在穿院而过的电线上。如遇阴天,它们就在房前屋后低空滑翔,划出优美的长弧。它们穿黑衣,年年春夏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孟家台的春夏好美丽!

燕子似乎不喜门前梓树。那里时常藏着大鸟,叫起来是单调的刷啦刷啦声,有时又哗啦哗啦,十分用力,不知它在刷什么或啦什么。有些时候感觉那声像是喉咙里吐着气泡,噗噗噗连发,或嘟嘟嘟打着卷,俄语发音样。是喜鹊吗?也许,难说。我在城里居住的园区有成群的喜鹊,也有猫头鹰,可是,从没听过这样的叫声。每当这时,我总想找人问问究竟,环顾时,街巷大都无人,持续沉思般安静。

村里年轻人几乎都进城了,留下的老年人生活自有规律,农忙时一早一晚在地里干活,躲着毒日头,农闲时也不闲逛,或休息,或看电视,有时怡情小麻。

我抬头看着树冠,寻找深处躲藏的大鸟,心里想,从工业的、现代的角度看,乡村人丁越来越少,似乎无望,但从生态的、文明的角度看,乡村资源又最丰富,最宜人鸟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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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说大家熟知的麻雀吧,城里麻雀安知乡村麻雀之乐?它们不在意天高地厚,叫声尖而细碎,时而是清晰的独唱,时而嘈杂一片,仿佛在吃自助餐。在夏季清晨,毒太阳还拘谨着,菜地里十几二十几只麻雀连蹦带跳在叶片上寻找虫虫,或吸食叶凹处的露水。它们伸长脖子,嘴儿尖尖探进叶凹,片刻,仰起脖子,把水送进五脏俱全的小体,一个个虎头虎脑,可爱至极。

它们没有乡愁,只有乡恋。

麻雀们自由自在得天独宠的样子,把圈里的鸡气得不分时辰随时叫,咯嗒咯嗒咯咯哒,呼吸短促,上不来气。狗狗对此也愤怒,凶凶地叫,呼唤自由,稍不留神,跑离院中院,跑上大街,满眼好奇,渴望像了不起的麻雀一样随意玩耍飞翔,于是陆续在锡伯大街上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的西邻商大姐,以及商大姐的西邻老刘,都有狗狗出了车祸,命送黄泉。每每谈及,主人不胜唏嘘。

在孟家台,生命是被深情记忆的。

如果你来自外乡,如果你无意间走到村里,听到有扩音器放送歌曲,各种歌曲,男声女声,《妈妈的吻》,《念亲恩》,《让我再看你一眼》,一定不要以为误入演唱会现场,这是村里人家在办丧事。最初我不很明白,去问商大姐:

“什么情况?有饭店开业吗?我听音乐足足放了一天。”

“前街有人家办白事。”

“哦!要放一天的歌啊!”

“有的还放三天呢。”

“是哈!放什么歌曲有规定吗?刚才我好像听到《一条大河波浪宽》。”

“没啥规定。还有放“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采白不采”呢。商大姐笑着说。

“去世的人喜欢歌曲吗?”

“哪里!就是个纪念。这是我们农村的传统习惯。”

我抻直腰板,心生恭敬。

这个夏天,种苞米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歌声,真人真唱,不是录音。一个女声,厚重的,苍凉的,悲怆的,像西班牙电影《颤抖的欲望》开篇,开始有乐队伴奏,唢呐锣鼓二胡,消停不到十分钟,转为清唱,依然是那女声,依然厚重、苍凉、悲怆,一口接一口爸爸呀爸爸……我细听,不是整齐划一的词句,即兴随机式,相对固定的调调,唱着想念与不舍,唱着悲伤与痛。

我面有震惊。

木易说:“职业哭丧。”

“好厉害!一直唱,明显含泪诉说。”

“价钱低不了。”

有飞机隆隆飞至,碾过女子哭声,碾过所有。

那时,蠹兄还没引荐阿尔比诺尼,我还不知人世间有如此《柔板》可以让我在与大师同室同台同时代的情况下怀念父母。哭丧的女声让我想起从前过往,想起终将消失的一切,心里凄然。

天空晴朗。晴朗的天空下,人类来来往往,从生到死,从城市到农村,从过去到未来,从已知到不觉,忽然而至,突然消失,不知不觉地来,一路踉跄。然终究要走,无人例外。

母亲是基督徒。落土安葬那天,我请来教友为她读经,同时请来几位大提琴师,从头至尾演奏《天空之城》和《奇异恩典》,以此追思纪念。

此举与孟家台的哭丧一般无二。城乡无别,和光同尘。

今晨,初醒,耳畔溢满阿尔比诺尼的《柔板》,我不能自已,微信蠹兄说,我被淹没。

 

 

(文中照片皆来自孟家台依瑾小院)

2022.9.21  沈北新区孟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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